張群玉眼?眸微微有些訝異。


    晚晚靜靜等著他的回複。


    當年,皇後和她的師兄,兩個人顯然不止是師兄妹的關係,他也算親眼?見到的人,沒想到皇後居然那麽坦然地提起。


    不過,張群玉微微笑了下,拘謹而又極為有禮道:“確有一事。”


    晚晚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張群玉仔細想了想措辭,謹慎地守著分寸道:“大鄴近幾?年雖然安穩,可邊境難免還會有些戰事和爭端,臣在隴西為官期間,收留了一個軍中的遺孤。這小女郎對醫術似乎頗有些天資和興趣,臣此次回上?陵,也為她尋個可靠的師父的打算……”


    他認真?道:“若是娘娘有意願招個女弟子,不知是否可以給這小女郎一個相見的機會?若她天資不夠,或者不合娘娘心意,臣便再為她另尋師長。臣當初也並非為了挾恩圖報……隻是……”


    他微微笑了下,眸光如星光閃爍,懇切道:“臣原知娘娘醫術精湛,不敢高攀,可這不是有些巧了,師妹原來就是娘娘……臣還是厚顏想嚐試求一求。”


    晚晚安靜地看了看他。


    張群玉抿了下唇,道:“娘娘若為難,便當臣未提此事。”


    晚晚搖了搖頭,垂下眼?眸,笑了一下。


    收徒。


    她其實並不排斥。


    當年她拜師,厚著臉皮黏在師父後麵那麽久,最後師父才勉勉強強被師娘說動同?意,如今……她也可以收徒了,師父的醫術和針法?,好歹她也能?傳承下去。


    可是,她不是什麽安穩的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在容厭身邊安穩多久,就算她有了徒弟,也不可能?為了徒弟去妥協什麽。


    晚晚問道:“我可以看一看這小女郎。隻是,若陛下因我而盛怒,你能?從陛下手?中護下在我身邊的她嗎?”


    張群玉敏銳察覺到她和陛下之間的異樣,神色頓了一下,轉而眼?眸似乎深了些。


    陛下盛怒,這種程度,他還沒見過。


    他答道: “陛下不會遷怒。”


    晚晚問:“便隻能?相信他不會?”


    張群玉這下笑了出來,“是啊,隻能?信他不會。”


    他搖了搖頭,道:“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臣就算在朝局中有些份量,若陛下決心當真?要?做成什麽,臣也無能?為力。”


    他卻又輕鬆道:“可這還不夠嗎?陛下讓人感?覺很危險,好像隨時都會被他當作?棄子扔出去,可他沒做什麽,那也隻是感?覺而已。就算再難免對他猜忌不安,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一輩子都不做,總不能?一輩子過了再來相信。那此刻,為什麽不試著放鬆一些,索性就心大一些去信他呢?”


    晚晚看著他的目光專注了些。


    她笑了下:“難怪師兄當初也格外看重你。”


    聽?到她又提起師兄,張群玉眉梢微微揚了些,笑道:“不敢不敢。”


    他雖然嫻於同?人打交道,笑容卻沒有朝堂上?的油滑之感?,反而讓人覺得句句誠懇,如春風拂麵。


    張群玉沒有繼續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皇後娘娘和陛下和她當年的師兄,宮闈秘事,這顯然不應該是他能?知道的。


    晚晚安撫了句:“你不用擔心會被陛下問起,也無需擔心事後要?為我隱瞞什麽,師兄之事,陛下都知道的。”


    遠比張群玉能?正常想到的還要?複雜,他即便想到些什麽,也不會比實際更?誇張。


    張群玉怔了下,他扶額笑了出來。


    “竟是這樣啊……”


    他不在上?陵,許多事情都不知道消息,比如陛下是怎麽讓眼?前?這心有所屬的女郎去做他的皇後。


    晚晚這回沒有等他問,便笑起來說著她和師兄的收尾:“師兄當年便如天上?月,我曾經懷抱了最皎潔的月亮,後來,便見不得月亮染凡塵。這就是我和師兄的結局。”


    說得簡單,一字字,卻是當年拚盡全?力才得到的結果。


    張群玉想了想,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


    那個時候,他在雪山看她和她的師兄二人相依為命,師兄對娘娘情深而溫柔款款。


    到了雪山之外,那就不隻有生死和愛恨,還有更?多應該說“凡塵”的東西,哪裏會有雪山那麽純粹。


    張群玉道:“娘娘的師兄再怎樣,也不會是完美之人。天道忌盈,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非要?求滿,總會不盡如人意。”


    晚晚笑了下,道理她都懂。


    當年,也有不少人勸她。


    可是有些事情,別人做她可以理解,但是師兄去做就是不行。


    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他不能?變。


    “那我還是想要?呢?改不了的,我就是要?天上?沒有缺陷的月亮。不然我寧可永遠不要?。”


    張群玉看著她忽然笑出來,眼?中光芒明亮而欣賞,沒有因為她不同?的看法?和堅持而辯駁,反而讚成道:“孔夫子說過那麽多聖賢道理,也不見得人人聽?了都得是聖賢。人活在世,聽?了那麽多規勸,好像做什麽都得有個規程。可是,隻要?不執著於必須有個美滿結果,那不就是可以恣意而為。人活著,也不必強求所有人眼?裏的美滿,就得盡興、活出些不同?。”


    晚晚眼?睛亮起來。


    張群玉輕輕“啊”了一聲?,止住了繼續交談,笑吟吟拱手?道:“恕臣不能?再說下去了,交淺而言深,今日不宜再多說,來日總會再有機會。”


    晚晚低笑出來,看他告辭,點頭應下。


    第二日,晚晚不清楚張群玉何時會過來,在宮中等著他帶著那小女郎入宮,另外一大早先去了一趟太醫院,尋了些簡單的醫書回來,便看到容厭今日來了椒房宮。


    他坐在茶案之後正在煮茶,朝陽從窗外落在他身上?,細小的微塵折出淡金的光芒。


    茶案上?放著一罐他帶過來的山上?水,小爐上?的水騰波鼓浪,晚晚看著他動作?嫻熟地量茶從小爐中央下入,片刻,煮好之後,舀出第一道茶湯注入茶海之中。


    做完,他才抬起眼?眸,斜入的陽光映入他眼?底,仿佛水底的琉璃被打入了一道光,從深處透出極為通透的清亮。


    他今日一反常態穿了件顏色明亮些的衣袍,天青色流雲紋的廣袖,領口赭紅,腰間同?色,外罩一層深藍色紗縠衣,將他挺拔優越的身形勾勒地線條清晰而漂亮,整個人好像都鮮活而明亮起來。


    看到她,他眼?眸彎了些,對她緩緩而笑,就像是極為明豔漂亮的一幅畫在她麵前?展開。


    晚晚向來知道容厭生得極為俊美,看慣了他身著龍袍玄衣氣?勢威嚴,如今不過換了身別的顏色的衣服,居然讓人一眼?驚豔住。


    她晃神了一瞬。


    容厭清楚地看到她看著他怔了怔,他唇角勾起,等到晚晚走近落坐到茶案前?,他出聲?問:“我是誰?”


    晚晚頓了一下。


    她有些想笑,答:“容厭。”


    他和師兄沒那麽像。兩人太過於不同?,除非盯著他隻去看他的五官,否則不會有人覺得他和師兄有相似的地方。


    聽?到她沒有思?索的回答,容厭唇邊的笑意更?大了些。


    “你方才是為什麽而怔住?”


    晚晚看他一眼?。


    他今日這般花了心思?的打扮,與往日的隨意一眼?便能?看出區別。


    她也隻是吃驚於他的容色而已。


    晚晚道:“你。”


    容厭笑了出來,笑容完全?綻開,漂亮地張揚而恣意。


    那日之後,他終於又確定了他身上?別的一樣能?得她喜歡的東西。


    至少他的長相,就算在她沒有將他當做楚行月時,也能?得她一些喜歡。


    她喜歡就好。


    容厭還想再與她多說幾?句話來增加一下心底的確定,門外忽然通傳——


    “臣張群玉攜程家綠綺,前?來拜見。”


    是張群玉。


    這兩日,這已經是張群玉第二次來見她。


    容厭皺了一下眉,笑意慢慢收斂。


    他知道他不應該。


    卻還是難以抑製地,對自己予以厚望的臣屬,升起了一絲警惕的敵意。


    第55章 縱我不往(四)


    晚晚聽?到張群玉到來, 剛拿起的茶杯又放了回去,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起身又要出門去。


    容厭垂眸看著衣袖上的流雲紋, 出聲叫住她?:“晚晚。”


    晚晚皺眉回?頭。


    他神色淡, 卻讓人無端覺得有些寂寥。


    他淡淡道:“茶不喝了嗎?我讓人去瀘州取的山泉水, 等茶涼了, 味道也變了。”


    晚晚有些疑惑。


    “我隻是去外?間見一見張大人?帶來的?小女郎,連椒房宮都不會?出。”


    容厭抬起眼眸。


    可他也好幾日沒見她?了。


    他今日終於等來這?山泉水,又特地換了這?身新做的?衣裳, 還不曾與她?說幾句話?。


    張群玉來就來了,又不是不能等一會?兒。


    他也等了許久才等到她?。


    晚晚皺眉又折身回?來, 將那杯茶又拿起, 湊到唇邊想要嚐一口應付過去, 可這?茶水太燙,她?又隻好再放下,耐心道:“陛下稍等片刻。”


    她?想了一下,還是解釋道:“我是去見那個姓程的?小女郎, 才六七歲,她?頭一回?入宮,興許本就害怕。”


    容厭雖然模樣好,可他久居高位, 周身的?氣場沒那麽平易近人?。


    晚晚猶豫了一下, 道:“你若是不覺得無聊,想一起去見一見, 也可以。”


    說完, 她?便先走出了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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