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塵堂之中,僅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大夫,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女郎,幾個學徒娘子,更有許多練家子的凶悍看門護院,看著就是一副底氣十足的派頭。


    與這規模不小的派頭不同的是,醫館開得卻不聲不響,也不在意有沒有人?來。最初,生塵堂的門庭慘淡得緊,十天半個月裏都?鮮有人?上門。


    晚晚絲毫不急,沒有人?來便?安心地教導綠綺,埋頭在卷牘之間。她?翻遍前人?所著醫藥經典,再根據自己在駱良身邊所觀所學,以?及自身經驗體悟,列下了她?想要完善或者另有見解的部分。


    自從第一個人?上門之後,醫館日日接待的百姓越來越多,即便?在晚晚盡力減輕影響力之下,不到三年,生塵堂的葉大夫,也已經成了臨近鎮縣有疑難重症者首先想到的醫者。


    醫道之上,她?不僅在天賦被無與倫比地偏愛,經曆上,她?幼年起便?師從當世神醫駱良,在宮中的最後一年,太醫院各類醫書經典、皇宮內庫珍藏的典籍藥材全都?隨她?取用?,她?早已有了遠超尋常醫者的眼界和閱曆。


    兩年多的時間,晚晚整理出?了她?想要編纂的藥典條目。


    再接下來,她?不僅需要翻閱無數前人?的著作參考,此外,她?還必須要遠遊實地考察,才能將實際的內容徹底完成。


    兩年多的時間一到,她?踏上了返回上陵的路。


    將近三年的光陰,少女的麵容和身段完全長開,晚晚已經是雙十的年華,她?周身依舊是沉靜清冷的氣韻,可一眼看來,如?今風姿冶麗的美貌與當初少女的精致漂亮,區別其實明?顯得很,她?的眼眸變得那樣平和沉著,容貌又?是另一種明?豔風致的天姿國色。


    白術向?來活潑,此時更是熱熱鬧鬧地領著眾人?忙上忙下,紫蘇也在旁邊一直笑,樂得看她?來來回回折騰。


    晚晚與紫蘇、朱纓在風眠鎮中采買些當地的特色,挑選的物?件越堆越高,她?的心情也漸漸雀躍起來。


    她?要回去了,她?可以?去見容厭了。


    她?當然萬分地高興。


    見與不見的主?動權在她?手?中,可並不是占據了主?動權的那個人?,就時刻高高在上遊刃有餘。隻要用?了心,誰都?做不到無動於衷。


    晚晚想起,在離開容厭的第一年,她?曾無數次差點就衝動地直接策馬回宮。


    容厭切斷了他能掌握她?行蹤的途徑,可晚晚卻一直用?容厭留給她?的精銳,秘密地與太醫令保持著三日一次的聯絡。


    她?一直在看著容厭。


    她?知道他在她?走的當日便?高燒昏厥,知道他曾經病重到意識全無,知道他昏迷時口中也在喊著她?的名字。


    她?也知道,他守著承諾,他在好好上朝,好好服藥,言出?必行,好好活著。


    太醫令每三日便?會將他的身體狀況寫?進信中寄來,晚晚在信中與太醫令商討著如?何用?藥。


    她?許多次都?在想,容厭這樣難過,要不她?直接回去吧。


    冷靜下來,晚晚又?清楚地明?白,她?不能。


    還不是時候。


    好在後來容厭情況好了很多,如?今,也到了她?給自己定下的期限。


    從風眠到上陵,車隊浩浩蕩蕩,有兩個白天的行程。


    第二日的夕陽之中,晚雲未收,晚晚已經站在了皇宮之外。


    她?仰頭看著熟悉的紅牆琉璃瓦,微微眯起眼睛,紅牆旁邊,雪白的梨花漫天飛舞,春日盛景鬱鬱蓁蓁,碧玉蘢蔥。


    故地重遊,她?勾起唇角笑。


    宮門守著的長官未換,看到晚晚,當即瞪大了眼,走上前來,看過紫蘇出?示的令牌信物?,立刻行禮。


    晚晚笑著搖頭,沒有讓他聲張,隨他一同走入了宮門。


    已有侍衛去通知了陛下身邊的曹如?意。


    晚晚將皇宮中的景致再一次看過,與記憶中的皇宮對?比,兩處漸漸重疊。


    走到宸極宮外,曹如?意捋了下拂塵等在外邊兒,遠遠看到晚晚,喜上眉梢,又?記得囑咐,克製著動靜,眼睛發亮地快走過來。


    晚晚笑眯眯地看著一跑一顫的曹如?意,當初機靈的小太監,如?今也發福了些,眉眼臉型都?更加白皙圓潤。


    曹如?意見到她?恭敬行完禮,還未起身便?誇張地擦著眼角的淚,百感交集地喊著:“娘娘,您可算回來了。”


    他最初跟過晚晚幾天,也算有些情分,後來後宮隻剩晚晚一人?,宮人?中能與椒房宮搭上關係的就數他了,時間推移,難免有了更多牽扯。


    晚晚笑著瞧他,“我不在的這幾年,瞧著你也過得不錯。”


    身邊的近侍狀態那麽好,不知容厭又?怎樣。


    曹如?意連忙“唉喲”一聲,知趣地在前麵引路,晚晚問了問容厭這些年的日常,曹如?意眼睛一轉,帝王起居並不可以?告知他人?,可麵前的是皇後,隻一想帝後兩人?這麽久的分別,還有陛下一如?既往的等待,曹如?意心底便?有了計較。


    有些話,陛下或許不會說的,總要有個人?說出?口。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作為皇帝跟前的紅人?,曹如?意一想通,立馬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全盤托出?。


    晚晚安靜地聽著,隨著曹如?意的腳步往前走。


    宸極宮她?不常來。


    往常總是容厭去到椒房宮中與她?在一處,她?鮮少會到他這裏,這次回來,麵前的路她?也有些難以?分辨終點是何處。


    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一處回廊,曹如?意自動噤了聲,抬手?朝著晚晚示意。


    寂靜之中,假山下的流水淙淙,一聲弄弦的樂音隨著水流緩緩流淌而出?。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心底被輕輕撥弄了下,引得呼吸也亂了亂。


    他在撫琴。


    回廊盡頭便?是一處琴室,旁有茂林修竹,假山流水環繞,春風稍一強勁,擦過山石,聲音便?如?琴聲妙響。


    曹如?意沒有立刻通傳,他朝著晚晚眨了一下眼,晚晚笑了下,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後將眾人?遣退,留下可以?讓她?與容厭獨處的空間,而後繼續沿著長廊往前走。


    走到盡頭,樓閣之中傳來的琴聲縹緲幽寂,深藏寒意。


    容厭提起過,他亦不喜自己當初以?偽造的琴境迷惑人?心,奪權後,他變再也不願碰一下琴弦。如?今,他重新拾起了七弦琴,琴聲中,是不是他自己真實的心情?


    晚晚抬手?落在門上,華貴的木色襯地她?的膚色越發雪白,盯著自己的手?,這一刻,她?卻有些猶豫了。


    她?站在門外,也不知道容厭有沒有發現外麵有人?,總歸裏間傳來的琴聲沒有半分被打攪的波瀾。


    都?到了門邊,不進去見他,她?在猶豫什麽呢?


    容厭如?今還在等她?的,即便?早就放棄了她?還會回來的希望,他還在等她?回來。


    晚晚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再猶疑,早些相見吧。


    既然當初狠了心離開,如?今回來,她?不能怕。


    手?下用?力,硬木沁著初春的寒意,沾上了掌心。


    碩大的雕花木門被推開,夕陽隨著她?的影子一齊落入寬闊的琴室。


    琴聲未停。


    晚晚看到了容厭。


    他沒有抬頭,依舊垂眸隻看著麵前的古琴,長指落在琴弦之上,顫動的絲弦隨著他指尖的起落撥弄,又?通過下方的琴台,漾出?格外清越悅耳的旋律。


    他身上的玄衣寬大,袖擺垂落地麵,袖口伸出?的半截小臂白皙清瘦,而隨著他的每一下弄弦,牽動的肌肉又?輪廓分明?而飽滿優美。


    夕陽隻投落地麵片刻,大門很快在晚晚身後掩上。


    這個時候,容厭眉頭才輕蹙了下,顯出?一分被打擾到的不喜。


    晚晚緊緊望著他。


    容厭終於抬眼掃過來,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呼吸幾乎停住。


    那麽久不見。


    她?的模樣也變了些,不再是那時渾身是刺的少女,忽然看到她?,他會是什麽反應?


    容厭隻定睛看了她?一會兒,而後便?自然而熟稔地笑了下,道:“來了呀,來離我近些。”


    晚晚蹙了下眉,盯著他,看了又?看。


    他也在看她?,卻平靜地過分。


    沒有得到料想中的任何一種反應,晚晚掐了一下手?指,順著他的話,抬步朝他走近。


    容厭望著她?,視線從她?的麵容描摹到身體的每一寸,有如?纏綿的絲線從她?麵容拂到身軀每一處。


    晚晚腳步越來越難邁近,一步邁開的距離也越來越小。


    在他這樣的目光之下,她?長睫輕顫了顫,又?咬了咬牙。


    他這眼神,直白地有些過分了。


    晚晚直接走到他麵前,他的手?已經從古琴上拿開。


    琴台之上除了他的這張琴,還有些空,晚晚看了看,直接坐到他麵前的琴台上。


    衣衫發尾垂落在他衣上,清幽的藥香隨著她?衣袖發絲的輕晃而飄蕩開來。


    容厭還在用?那種毫不遮掩的眼神看她?,像是想要看清,這將近三年裏,她?每一分的變化。


    晚晚傾身低眸望著他,臉頰稍微歪了一下,嗓音柔軟,“為什麽這樣看我?”


    容厭沒有主?動去碰觸她?,微微仰麵,眼中帶上了星星點點的笑意。


    “今日的你,看起來很不同。”


    今日的她?,聽起來就像是他能經常見到她?似的。


    晚晚怔了下,意識到了些微的不對?。


    “哪裏不同?”


    容厭眼眸從她?的麵容往下落,而後又?望著她?的眼睛,思?索了下,道:“像是……你如?今該是的模樣了。”


    他輕輕地笑,眼睛彎起,無限的溫柔,“晚晚三年後,是那麽美啊。”


    晚晚定定地望著他,神情的從容一瞬間割裂。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在對?她?說話。


    晚晚眼眶一下湧出?一股溫熱的衝動。


    他,把她?當作了……他日日都?會看到的,幻覺?


    太醫令說,他現在無論是情緒還是生活,都?正常得不得了。


    所謂的正常、穩定,便?是以?這個方式代償的嗎?


    他還那麽清醒地,那麽習慣、熟稔地,與虛假的幻覺說話。


    他還在看她?,視線一刻不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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