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樣的陸伏煙僅僅存在於他七歲之前,之後陸伏煙生了病,情況天翻地覆。


    那些美好並不是療傷聖藥,而是一遍遍剜開傷疤的利刃,他早已忘記曾經的自己多麽深受寵愛,隻記得自己滿身青紫,蜷縮在牆角的樣子。


    他知道那是陸伏煙發病了,她控製不住自己,可瘋魔的鬼怪頂著母親的臉,他永遠都做不到坦然接受。


    再往後,恐懼一步步加深,他學會了躲開醒著的陸伏煙,有時候想極了,就晚上偷偷來到床頭,借著月光看兩眼,在察覺母親有醒來的跡象時,匆忙跑開。


    若是跑得慢了被發現了,他就會站在原地,問一句“娘,你現在認得我嗎”,母親若認得,就會放他離開,若不認得,他就會經受一場打罵。


    他可以跑的,可陸伏煙瘋過之後會難受,他得照顧。


    說來可笑,他有時候會感謝顏喻,皇宮那座牢籠雖然很苦,但最起碼不用讓他再掙紮在有關母親的問題中。


    再加上那些送來的信,信中正常又關心的句子,讓他漸漸記起兒時母親的樣子。


    恍惚間,自己還是一個被完整愛著的孩子……


    “好,好,痕兒別怕,娘不碰你了。”陸伏煙看了眼外麵的天光,對林痕說,“你幫娘一把好不好,我想出去曬曬太陽。”


    林痕慢慢點頭,扶人坐在輪椅上。


    輪椅已經有好些年頭了,輪子轉動時吱呀作響,很刺耳,卻恰好打破死寂。


    陸伏煙哽咽著開口:“痕兒,你在京城那邊,過得還好嗎?”


    林痕點了點頭,意識到陸伏煙看不到,又說:“挺好的,娘不用擔心。”


    “那顏大人……”


    “他是個好人,”沒等陸伏煙問完,林痕就搶先出聲,隨後才慢下語速,“他是個很好的人,這次回來,也是他允許的。”


    “我知道,”陸伏煙點頭,“顏大人已經派人告訴我了,不然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想,是你回來了。”


    北疆的秋意更濃,林痕停下,見院子中有棵老楊樹,泛黃的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樹枝的分叉處有一隻小山雀,灰黃的身子幾乎與樹幹融成一體,唯有蹦蹦跳跳的時候才容易被人發現。


    陸伏煙也看仰頭看,她瘦得幾近脫形,像是被搖搖欲墜的骨架撐著,隨時可能倒地。


    林痕無言地看著,目光落在陸伏煙的後頸,那裏有一根極細的銀針,沒進血肉,外麵留有短短一截,若不是陽光恰好閃過,他怕是永遠都不會發現。


    “娘,你後頸……”


    “娘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林痕緊了緊抓著輪椅的手,說:“好。”


    “故事很長,去那裏坐坐吧。”陸伏煙指著不遠處的石凳,“落了點灰,擦擦還是能坐的。”


    林痕推著她來到石桌旁,他擦了擦灰坐在石凳上。


    “你還記不記得你讓我帶你騎馬去玩的事兒?”陸伏煙看了眼林痕,目光又落在虛空,她像是看見了那個撅著嘴向她撒嬌的小林痕,笑得溫柔,“你那時應該才七歲吧,小小一個,有一天下了學非要纏著我騎馬,說是要去城北的那座荒山上放風,還記得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夜夢成時的喜悅,馬驚時的恐懼,以及摔下馬時母親懷抱的溫暖都記憶猶新,當然最刻骨銘心的,還是迸濺到臉上的溫熱的血。


    “對不起,我要是不任性,你就不會受傷了。”林痕說。


    陸伏煙卻搖頭:"不必道歉,痕兒什麽都沒有做錯。"


    陸伏煙講起了當年的事。


    當年先帝下的旨意是讓她與林修溯夫妻二人共守北疆,到達臨溯的時候,她肚中的小孩快要足月,當時夫妻二人情深蜜意,她被林修溯以各種理由哄騙著,放棄了軍務,隻負責打理府中的雜事。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成了兒戲,她先是發現林修溯在外麵養女人,大吵一番後,林修溯反而變本加厲,大肆抬妾室入府。


    林痕來詢問可否陪他騎馬去遊玩的那天,她第一次知道林修溯在外麵還有個兒子,那個兒子比林痕小不到兩歲。


    過往情深皆是笑話,他悲痛欲絕,用很嚴厲的語氣拒絕了林痕。


    再後來,她認清現實,想到林痕的請求,就打起精神去馬廄,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碰馬,想去挑一匹,好騎著陪林痕遊玩。


    就在馬廄,他遇見了一個人,錢守,那人是父親的舊兵,她很意外,因為當年有一場勝得辛苦的戰役,那場戰役中,援兵因故沒能及時趕到,父親犧牲,他帶領的五千將士也全軍覆沒。


    錢守就在裏麵。


    沒想到,錢守竟然活了下來,他瞎了隻眼,斷了一條胳膊,臉上還有一條長而深的刀疤,橫斷鼻梁,讓他猙獰如鬼怪。


    錢守用了很久才認出她,熱淚盈眶地抓著她的手臂,求他給陸老將軍複仇:“小姐,當年就是林修溯那個賤人竄改密令,才導致援軍走錯了路,半路遇到伏擊,沒能及時趕到,咱得替老將軍報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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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請了個微博@半裏知途途,應該會發一些腦洞、日常、小段子和更新有關的問題,感興趣的寶子可以關注一下哈? ??? ?


    母親這邊的劇情不多,交代一下前因後果,然後埋條很重要的線,我爭取兩章之內結束(爭取哈,要是沒結束就當我沒說(=tェt=))


    第32章 “我不怕的”


    她失笑,說不信:“怎麽可能,修溯是被父親親自提拔上來的,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再說了,當時不是徹查全軍,確定是敵方預判了我們的計劃,援軍才被攔截的嗎?”


    她還笑錢守傻,守著馬廄這麽多年,竟然是為了找本就不可能存在的證據,對方卻滿眼堅毅悲憫,說她被情愛蒙蔽了雙眼。


    又說她不配做陸老將軍的女兒。


    那天她隻當錢守受了刺激,沒有計較,隻是在對方咄咄逼人之時要求拿出證據——錢守沒有證據。


    兩人不歡而散,她以為事情就此不了了之,但懷疑的種子已經悄無聲息地埋下,並在林修溯一次又一次不屑於偽裝良善的時候加深。


    直到真相呼之欲出,她生出了與林修溯同歸於盡的打算,他又聯係錢守,兩人商量過後,決定先把林痕送出去。


    意外就出現在那一夜。


    馬匹受驚,橫衝直撞,她抱著林痕摔下馬時,看到了馬後腿上淬了毒的暗鏢。


    汙黑的血滴進淤泥,無聲揭示真相。


    “其實當時我真的一點證據都沒有找到,送你離開也隻是以防萬一,”陸伏煙笑得很牽強,“那夜之後,就不再需要所謂的證據了。”


    “所以,真的是他謀害了外祖?”


    “對,後來他親口承認的,在我斷腿之後,他給我講了他所有的計劃,”說了太久,陸伏煙精神逐漸不濟,但她嘴角還是扯出一抹諷刺的笑,“哈,都怪我識人不清,被耍了這麽多年。”


    林痕從不對林修溯抱有任何的期待,接受得還算快,他蜷了蜷手指,問:“為什麽現在告訴我?”


    “痕兒不是看到了嗎?娘現在全靠身上的銀針吊命,沒幾日可活了,總要把事情交代清楚的。”陸伏煙表情恢複平靜,朝老楊樹看去,起先還蹦蹦跳跳的麻雀似乎倦了,停在枝頭不再動彈,見她看過去,又趕緊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娘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但痕兒已經長大了,要能獨當一麵了。”


    林痕其實沒怎麽聽清陸伏煙在感歎什麽,他的思維停滯在回憶起後頸那枚銀針的刹那,久久不能恢複。


    垂在膝頭的手背覆上一層溫涼,林痕緩慢抬眼,眼睛一動不動盯著陸伏煙放在他手背上的手,皺紋很深,再無法負荷歲月。


    他忘記了躲閃。


    “痕兒這些年有好好練武嗎?”陸伏煙溫柔地問。


    林痕鄭重點頭:“有的。”


    “那娘教給你的兵法什麽的呢,有好好鑽研嗎?”


    “有。”


    “好,”陸伏煙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她拍了拍林痕的手背,道,“這些年裏,我暗中和錢守組建訓練了一隊私兵,兵力雖不怎麽強盛,但利用得當,也能算個利器,現在,我把他們交給你。”


    林痕一時之間有些茫然:“娘,我……”


    “對不起,痕兒,我這個娘親做得很不稱職,”陸伏煙打斷林痕的猶豫,道,“我這一生,前一半轟轟烈烈,後一半卻被林修溯攥在股掌之中耍弄,之後幡然醒悟,可惜明白得太晚,又變成了瘋瘋癲癲的樣子,回首一生,辜負良多,最對不起的就是你,這支私兵交給你,也算是個彌補,望他們能代替我,護你平安。”


    林痕心中湧起酸澀,他彷徨也感動,短短半天的相處,竟讓他覺得兒時溫柔的母親又回來了。


    他眸中的酸澀太過明顯,陸伏煙看得心頭刺痛,他伸手想像從前一樣摸摸林痕的腦袋,卻又想起林痕抗拒的摸樣,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她要將手拉回時,林痕歪了歪腦袋,主動挨了過來,身子依舊僵硬。


    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很順滑,也很硬,不如兒時的頭發柔軟,陸伏煙卻摸得心髒發軟,溢了滿眼的淚。


    “對不起……”她又一次說,“娘對不起你……我也不想的。”


    林痕搖頭,抽出帕子給陸伏煙擦淚,像小時候一樣。


    陸伏煙哭著哭著便笑了,她今天笑的次數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還要多。


    早年貌動京城的女子,即使病痛纏身笑起來也依舊漂亮,眉眼彎彎,眸光溫潤,像盛了一抔清澈甘甜的湖水,漾進心尖。


    陸伏煙又靜靜地看了林痕片刻,開口:“想喝痕兒熬的粥了。”


    林痕連忙點頭,他把陸伏煙推進房中後,去廚房熬粥,明明步驟早就爛熟於心,但他還是像第一次做那樣,步步斟酌,小心再小心。


    粥熬好時,月亮已經躍上牆頭。


    陸伏煙強撐著精神喝了小半碗,誇讚一番便再撐不住,上床睡了。


    林痕收拾完,去見了大夫。


    “夫人的情況按理說可以撐到入冬的,但前幾天夫人得知公子你要回來,便要求用銀針刺穴,這樣雖能保證瘋病不再發作,但也太損耗身子了,如此下去,怕是難撐過半月。”大夫愁眉不展,不讚同陸伏煙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語重心長道,“公子要勸勸夫人才好。”


    林痕手捏成拳,隻猶豫了一瞬,便否決了大夫的提議:“按我娘的意願吧。”


    “可……”大夫歎氣,“恕老夫不解。”


    這次林痕沒有猶豫:“她是一個很要強的人。”


    因為要強,陸伏煙在女子被欺壓定義為無能的環境中站出來,走上戰場,成了皇帝揚聲讚歎的巾幗英雄;也因為要強,陸伏煙無視父兄的阻撓,毅然決然嫁給林修溯,走上踏往深淵的不歸路;之後種種,報仇也好,瘋魔也罷,皆有“要強”作祟。


    陸伏煙一生,成也在此,敗也在此。


    臨終之願,全了又何妨。


    更何況,這個選擇,也是在為他們母子二人彌補缺憾。


    林痕選擇尊重。


    之後的幾天,林痕陪著陸伏煙過上了最安寧平靜的日子。


    他攬了做飯的活,有時熬點白粥,有時炒些小菜,飯好後,就端到院子的石桌上,和陸伏煙邊吃邊聊。


    陸伏煙則讓林痕拿出帕子,用三天的時間,在上麵繡了個“痕”字,針腳粗細不一,字也歪歪扭扭,醜得可愛,不愧是幾乎從不做女紅的陸將軍。


    但林痕很喜歡。


    他們還會喬裝打扮,尋個靜謐的傍晚,出去逛一逛。


    別莊地處臨溯城外,一旁正好有片空地,晚秋的傍晚很冷,林痕給陸伏煙蓋了條毛茸茸的毯子,來到空地一塊看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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