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不知什麽時候被風吹開了,大敞著,冷風灌了進來,床頭的蠟燭才會熄滅。


    顏喻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安慰著自己,試圖給那個血腥的夢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可一閉眼,那些場景就一遍遍重複,高聳的懸崖,嶙峋的怪石,還有斑駁刺眼的血跡……


    一切都那麽真實。


    顏喻用力按著太陽穴,試圖用鈍痛掩蓋一抽一抽的刺痛。


    可是沒有絲毫作用。


    今夜肯定是睡不著了,顏喻翻身下床,穿上鞋,又往肩上披了件衣裳,走出了房間。


    院中是靜謐的黑,清淡的月色灑下來,織出稀疏晃動的樹影。


    顏喻其中靜靜地站著,心境也隨之搖晃,晃出瘋狂生長的茫然與恐慌。


    站了好久,直到雙腿發麻,他才重新抬腳,隨便尋了個方向,沒有什麽目的地往前走。


    等意識再次回籠時,他已經來到了後院的小池旁,池塘是人工挖的,裏麵散養著不少錦鯉。


    不過現在是晚上了,魚兒似乎也陷入夢鄉,並不如白日那般活潑地遊玩。


    顏喻抬眼望了望四周,驚訝地發現岸邊坐著一個人,似乎是……劉通。


    顏喻走過去,問:“劉伯,你怎麽在這?是有什麽不舒服的嗎?”


    劉通見到他也有些訝異,回了句“老頭子嘛,哪能夜夜都睡得著啊”,就因為顏喻的衣著皺起了眉頭。


    他讓顏喻坐在他的小木凳上等著,回去抱了前幾天他托繡娘加緊趕製出來的大氅,加蓋在顏喻肩頭。


    等確定顏喻不會再冷了,才關心地問:“少爺可是有什麽心事?”


    顏喻看著平靜的水麵,講了他近來總是重複的夢境。


    劉通沉吟一番,問:“少爺是在害怕嗎?”


    顏喻點了點頭,麵對待他如親子的劉通,不再隱藏心中的恐懼:“我怕它昭示著什麽,也怕稚兒會出事。”


    劉通笑了下:“少爺以前從不信這東西。”


    顏喻說:“是啊,人們不是都說越怕失去什麽,就越想信些什麽嗎,可能我就是這樣。”


    劉通想了想,問顏喻要不要再去一次濟源寺。


    “濟伊v索源寺?”


    “對,少爺還記得濟源住持嗎?”劉通問,“他剛閉關結束,少爺或許可以去見一見他,就算沒什麽用,就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顏喻想到那個白胡子老和尚,心底有些抗拒,一是固有觀念作祟,二是一想到那人,他就會想起那年的家破人亡,以及那枚和林痕有關的平安扣。


    可他不想拂了劉通的關心,猶豫片刻,點了頭。


    之後兩人又聊起從前,劉通提及很多顏喻小時候的事,說那時候顏喻很調皮,總是喜歡搗亂惹禍,偏偏惹的禍都不嚴重,每次都讓老爺又氣又笑。


    獨獨有一次,是他和一群朋友跑去了青樓,還花了三百兩銀子買了個小倌。


    老爺第二天知道這件事時,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拿著掃帚邊追邊打,邊打邊罵。


    可憐他一個隻讀聖賢書的大丞相,罵不出驚天動地的語句,隻能逮著“丟人”“愧對顏家”“不知廉恥”幾個詞翻來覆去地說。


    到最後,兩人都跑累了,才讓小顏喻去跪了三天祠堂。


    顏喻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問劉通:“劉伯還記不記得那個小倌是誰?”


    劉通笑道:“怎麽會不記得,容遲公子可是少爺的至交好友,多少年走過來了,唯有你們兩個好得一如往昔,難得,難得啊。”


    ……


    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直至天邊泛起橙紅的晨曦,顏喻搓了搓凍僵的手,回了房間。


    又是一天的百無聊賴。


    林痕雖是讓他回了朝堂,卻沒把相印還給他,他現在就是個有名無權的空架子,早朝也時去時不去。


    這樣似乎也不錯,顏喻樂得清靜。


    又過了一個難眠的夜,顏喻終於下定決心,去了濟源寺。


    許是濟源住持剛出關的原因,濟源寺的大門不斷有人經過,進出的人神色各異,或悲或喜,格外熱鬧。


    顏喻順著人流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了院中。


    悠長的鍾聲拂過耳邊,回音嫋嫋,蕩平了添香者浮躁的內心。


    有位年輕的小和尚來引路,顏喻雙手合十回了一禮,道明身份來意,小和尚就帶他繞過人群,來到一處幽靜的禪院。


    “住持剛講過經,正在和另一位施主飲茶,施主可在此稍作等候。”小和尚說完便施禮離開。


    顏喻閑來無事,打量起這座僻靜的禪院。


    整個院子並不大,地麵鋪著青磚,有些磚塊已經鬆動,縫隙裏冒出幾簇小小的苔蘚,苔蘚是很顯眼的青綠色,裝點著顏色有些單一的院落。


    院中隻有一口石井和一棵銀杏樹,以及樹書下的一桌兩椅。


    石井很普通,並無特殊之處,銀杏樹應該有些年份,樹幹足有合抱之粗。


    時至深秋,葉子褪去綠色,變成明豔的金黃,即使無風,也時不時有扇形的葉片掉落。


    顏喻目光追著一片悠悠揚落下的葉片,目光緩慢的挪動中,多日來的煩悶隱隱有被撫平之勢。


    忽然,風過枝頭,卷起一陣細密的沙沙聲,金黃的葉子簌簌落下。


    禪房老舊的木門傳來悶響,顏喻目光轉過去,恰恰好與開門之人對上視線。


    皆是怔然。


    風悄然止息,落葉像是在空中定格,慢下降落的速度。


    耳邊響起更悠長的鍾聲,餘音如漣漪般圈圈擴散,泛到心頭,敲得心髒失了一拍。


    “林痕?”顏喻率先回神,不怎麽相信地喊了對方的名字,覺得荒謬。


    為什麽會在寺廟遇見這人,總不能林痕也做了噩夢?


    他想探究,卻沒能再次對上目光,因為林痕率先垂眸,稍顯慌張地避開了。


    林痕會主動躲閃,還是第一次,稀奇。


    顏喻皺眉,心中閃過異樣。


    或許是人老了行動不方便,濟源姍姍來遲,出現在林痕身後,朝他施了一禮:“顏公子。”


    顏喻回禮。


    與此同時,林痕朝濟源點了點頭,從側門離開了。


    濟源邀顏喻進屋,顏喻搖頭,指了指銀杏樹下的木桌木椅:“就在這兒吧。”


    見老和尚沒有異議,他就走過去,拂落樹葉,坐了下來。


    濟源進屋取了茶水,斟了一杯,放在顏喻麵前。


    “貧僧與顏公子應該有很多年未見了吧?”濟源麵目慈祥,問顏喻。


    “十一年。”顏喻答。


    “竟是這麽久了啊,顏公子今日因何前來呢?”


    “解夢。”顏喻答,其實他更想問林痕來幹什麽,但忍住了。


    濟源似乎並不意外這個回答,道:“夢由心生,化自人心深處的欲念或恐懼,所謂解夢,也隻是為了看清它們,顏公子應當比老衲更明白,它因何而生。”


    顏喻皺眉,他知道自己怕什麽不錯,但總感覺濟源在繞彎子,不想給他解,於是問:“您對其他人也是這一套說辭?”


    濟源也不覺冒犯,笑出了聲,道:“人不同則緣不同,又怎麽會一樣呢?”


    那就是唯獨拒絕自己了。


    顏喻點頭,沒再強求。


    如此一來,倒沒什麽可說的了,顏喻起身告辭。


    “顏公子,”濟源也起身,叫住他,“可還記得那枚平安扣?”


    “記得。”


    顏喻答,就是送給林痕了,他不知道佛家是否忌諱這些,便沒說。


    濟源雙手合十,合眼道了聲“阿彌陀佛”,感歎:“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呐。”


    “什麽意思?”


    濟源還在笑,年近百歲的老人眼珠已是渾濁,卻偏偏在看人時帶著看透世事的清醒與透徹。


    他說:“那枚平安扣的機緣已了啊,顏公子。”


    顏喻聞言愣住,他一時想不明白那句機緣已了到底指的是什麽,保林痕平安順遂嗎?


    總不能真如話本中那樣,關鍵時刻替人擋了一劍,人活著它碎了。


    從正門出來,迎麵撞見背手而立的林痕,對方孤身一人,抬手望著天邊飛過的鳥兒,看樣子,似乎是專門從側門繞過來等他的。


    林痕轉過身,道:“好巧,顏大人著急回去嗎?”


    不給人點頭的機會,他接著說,“陪朕走走吧。”


    顏喻沒多猶豫就點了頭,正好他有事要問。


    林痕見狀,帶著顏喻去走濟源寺裏長長的遊廊。


    遊廊是該寺中很有名的建築,黃琉璃瓦搭於廊頂,往外是綠色剪邊,剪邊下是鏤空木飾,木飾由左右兩排向前延伸的梅花圓柱撐起。


    廊寬十餘尺,足夠三五人並行。


    廊下別有洞天,頭頂是以黃色為主調的彩繪,顏喻對佛家了解不多,佛八寶也隻識得三四樣,初看之時還很新奇,之後便越發覺得無聊。


    林痕就是在這個時候出聲的。


    他問:“今天怎麽來這兒了?”


    竟然沒主動陰陽怪氣,顏喻覺得稀奇,便好脾氣地答了這個問題,隻是瞞下了夢的內容。


    林痕應該隻是隨便找的話題,聽完並沒什麽反應,隻是頓了頓,道:“朕來找住持,是想請他出席不久後的登基大典。”


    “嗯,知道。”顏喻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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