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站了約莫一刻鍾的時間,眼看如水的夜色漫上來,吹來的風也越來越涼,楊喜猶豫幾番,對顏喻說:“要不顏大人還是先回去吧。”


    顏喻沒答應。


    楊喜無法,他回憶起這幾天自家皇帝的頹廢樣,心想應該和顏喻脫不了幹係。


    眼下顏喻好不容易來一次,他就這樣將人趕走不知會不會被怪罪,思前想後,楊喜咬著後槽牙下定決心:“大人既然有要事,便親自去找一找吧,陛下今兒下午,是往西宮的方向去了呢。”


    顏喻有些意外,對楊喜道:“多謝公公。”


    楊喜笑得有些心虛,回他:“顏大人慢走。”


    相比於前幾年勉強還有點人氣,如今的西宮已經是廢墟一片,樹木早已枯死,地上也堆滿了不知何處吹來的落葉,層層疊疊,上麵的勉強還算新鮮,被壓在最下麵的枯葉已經快要化成汙泥。


    顏喻踩著嘩嘩作響的枯葉來到熟悉的門前時,被枯敗的房屋以及透出窗紙的一絲淡淡火光刺得恍惚了下。


    靠著牆的那兩棵槐樹的枝幹向四麵八方扭曲伸展著,樹葉已經落了幹淨,不知是死了,還是隻是落葉過冬。


    牆角那處的簡陋廚房還基本維持著原本的樣子,隻是角落裏堆滿了蛛網和塵土,像是已經在風雨飄搖中煎熬了數十年之久。


    時過境遷,從沒有如此形象過。


    收回悵然的目光,顏喻踩著石子砌成的小徑,慢慢往房屋的方向走。


    才走到門前,林痕的聲音就從四處漏風的木屋裏傳了出來:“你怎麽回來了,是不是惹顏喻生氣了,他不要你了?還記得我送你去的時候說過什麽嗎,你怎麽一點兒都不聽話!”


    慍怒的語氣聽得顏喻愣了愣,他正思考林痕在和誰說話呢,就聽見一聲頗顯傲嬌的“喵嗚”聲。


    顏喻錯愕地看了眼已經不能算是窗戶的窗戶,推開了房門。


    訓斥的聲音被房門的“吱呀”聲打斷,林痕反應很慢,過了好一會兒才歪過腦袋來。


    露出一張雙頰帶著紅暈的臉,他喃喃自嘲:“我這是又做夢了?”


    顏喻沒聽見他在說什麽,隻是在看見他不正常臉色的時候緊張起來,怕林痕身上的餘毒沒清幹淨,二話不說走上前,要去探林痕的額頭。


    卻被對方先一步躲開。


    “躲什麽?”顏喻語氣有些急,“轉過來。”


    林痕不聽話,扭著脖子和懵懂的金烏對視,他說:“不能碰,一碰你就消失了。”


    語氣好無助委屈。


    顏喻剛想問他胡說八道什麽,就看見林痕腳邊倒下的酒壺,他後知後覺,終於聞到了屋中不算濃鬱的酒味。


    原來是喝醉了啊,顏喻總算鬆了口氣。


    “那行,聽你的,不碰。”顏喻道。


    剛剛還在抗拒的林痕聞言點了點頭,臉上的失落藏都藏不住。


    顏喻歎了口氣,趁林痕還沒從傷心中回神,指背蹭了蹭林痕紅彤彤的臉,還挺燙。


    林痕快速眨了下眼,匆忙轉過頭來,許是喝醉了的原因,動作有些僵硬。


    顏喻彎了眼睛,問他:“我消失了沒?”


    林痕搖頭,目光發愣地盯著他。


    霸占了整張桌子的金烏無聊地伸了個懶腰,趴下了。


    顏喻揉了揉金烏的腦袋,問林痕:“你經常到這邊來?”


    林痕搖頭:“沒有。”


    說著,他小心伸手碰了碰顏喻的指尖,嚅動著嘴唇說:“顏喻,林修溯死了。”


    顏喻一怔,他原以為林痕早就把林修溯給殺了,可後來林痕又說調換玉佩的事是林修溯親口承認的,他當時沒有多問,隻當林痕有好好養著林修溯。


    可這才幾天,對方竟突然就這麽死了。


    顏喻拍了拍林痕的手,問他:“所以就躲到這來了?傷心嗎?”


    林痕搖頭,說:“他害死了我娘,又讓我們之間產生了誤會,我恨他,不傷心。”


    “那就是還沒有完全想通。”顏喻想揉揉林痕的腦袋,但猶豫一番,放棄了。


    “我不知道……”林痕茫然地說,“他是死了,但我一點兒也不痛快。”


    顏喻點了點頭,他能理解,畢竟現在就算把老皇帝從皇陵裏挖出來讓他親手鞭屍,他也不會覺得能有多痛快,隻是覺得心累。


    “那就不要想了,”顏喻道,“想些能讓自己開心的事。”


    顏喻這麽說,林痕就變得更茫然了,他說:“可是你不要我了,我沒有開心的事了。”


    顏喻搭在林痕手背上的手緊了緊,他說:“那就好好睡一覺吧,什麽都不要想了。”


    顏喻拍了拍林痕的肩膀,問:“我帶你回乾極殿,行不行?”


    林痕搖頭。


    顏喻看了眼林痕身後那張不知年歲幾何的木床,被褥還算齊全,應該是楊喜知道林痕要來,派人整理過。


    “那就在這邊吧,”顏喻拉著林痕的手臂,把人帶到床邊,林痕還算乖巧,自己脫了鞋坐在床上。


    林痕小心翼翼地抬眼,問:“你陪著我行嗎?我不會做什麽的。”


    顏喻直視著林痕的眼睛,突然問:“你醉了嗎?”


    林痕下意識搖頭,搖到一半突然停住,又認真地點頭:“醉了,明天醒來什麽都不會記得……所以能留下了嗎?”


    自欺欺人好沒意思啊,顏喻想,但他還是選擇了自暴自棄,點了頭。


    他在林痕的目不轉睛的注視下脫了鞋,上床,和林痕麵對麵盤腿坐著。


    兩相對視卻無話可說的氛圍太過詭異,顏喻錯開目光,正準備拿出玉佩,林痕就撲了上來。


    壓抑的哭腔一並傳來:“顏喻,我騙你的,我放不下……”


    放不下又能怎麽辦呢?顏喻也問自己。


    他又後悔自己剛剛的心軟了,長痛不如短痛,他明明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才來還玉佩,準備說些狠絕的話,同林痕斷了關係。


    可是他又一次的心軟了。


    他告訴自己要狠下心來,不然對兩人來說都是折磨,他想把林痕拉下來,可耳後突然被什麽燙了一下。


    好像是淚,他聽到林痕隱忍的抽泣聲了。


    他手不可控製地一顫,再一次失了力道,轉而輕輕拍了拍林痕的後背。


    “顏喻,我們可以和好的,我們的誤會解開了,江因也回來了,至於浮華枕……我會找到舒覽青的,他會有辦法的。”林痕斷斷續續道。


    顏喻終於還是揉了揉林痕有些毛糙的發頂,心道,是了,林痕把顏府內外的探子都撤了,所以不知道舒案已經來過顏府,幫他診完了。


    沒有辦法的。


    顏喻心痛地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下嗓音,問:“你不是說自己醉了嗎,醉了的人會問這些?”


    林痕脊背一僵,慢慢退出顏喻的懷抱,他眼眶中還有發紅的血絲,無措地看著他,嘴唇張合幾次,隻得道:“是……”


    他不敢問了,再問顏喻就不想陪他演戲,也不願意留下了。


    林痕顫抖著垂下眼睫,悶聲道:“我困了。”


    顏喻說:“躺下睡覺吧。”


    林痕聽話地躺下了,很乖巧,等顏喻幫他掖好被角,就戀戀不舍地閉上了眼睛。


    床頭的燭火被風吹得晃了晃,照得林痕濕潤的睫毛有點亮,顏喻依舊坐著,手中攥著未及歸還的玉佩。


    長痛不如短痛,他又想起這句話,說得輕鬆,可真要如此做,也是真的痛苦至極。


    他靜靜地陪著等著,等纏人的金烏跳上床,窩在林痕枕頭旁安心睡下。


    等林痕的呼吸變得沉穩綿長。


    顏喻下床,把玉佩輕輕放在林痕枕邊,離開了。


    夜空像是被濃稠的黑霧徹底糊上,看不見絲毫星光,顏喻披著這樣的寒冷夜色,出了宮。


    從宮門到街市有一條長而寬的石道,此時無人踏足,靜悄悄的,顏喻甚至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音。


    他沒想到,在這樣一個萬物沉睡的寒冷深夜,竟然還有人站在石街的盡頭等著他。


    他停住腳步,警惕地看著對方:“何事?”


    吳名扯著嘴角笑,問道:“在下之前所說願與顏大人共謀大事的提議,顏大人考慮得怎麽樣了?”


    第69章 “但現在,不能說了”


    “考慮得怎麽樣了?嗬,”顏喻沒什麽表情地冷笑一聲,道,“敢問吳將軍,一個不知姓名真假,不知容貌如何的人突然找上門,說想和你一起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會作何感想?”


    吳名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就笑開:“在下是否可以認為顏大人此言,是有打算合作的想法呢?”


    顏喻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再停留,繼續往前走。


    吳名笑意不減,晃悠悠跟在顏喻身後。


    回顏府的路並不算遠,兩人保持著一前一後五步遠的距離,沒說話。


    等走到顏府門前,吳名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近來如此掛心顏大人,不知這府中,可有陛下的人?”


    前幾天應顏喻的要求,劉通遣散了不少府中的下人,此時又是深夜,顏府門前也就隻有一個打著盹的守門小廝。


    顏喻徑直往裏走,等腳步將要跨進門檻時,才漫不經心道:“將軍覺得呢?有或沒有,將軍想從顏某嘴裏得到那一個答案?”


    吳名歪著頭聽完,扯出一口白牙,沒回答,繞到顏喻身前,先一步走了進去。


    按理說就算是深夜,一品大員的府中也少不了下人走動忙活,可顏府卻不是這樣,冷情至極,像根本就沒有人居住似的。


    “在下還是第一次見如此冷情的府邸。”吳名意味不明地感歎道。


    顏喻也不以為忤,淡淡道:“冷清些好,等吳將軍再來查抄府邸時,還能幫忙省些人力。”


    吳名聳肩,道:“顏大人的這個玩笑可真是一點都不好笑。”


    顏喻領著吳名往書房走,半道碰見守夜未睡的方術,讓他把江因叫醒,帶到書房來。


    吳名挑了下眉:“顏大人的侄兒找回來了啊,可喜可賀。”


    進了書房,吳名極其不見外地找了個位置坐下,顏喻什麽也不說,拿出火折子將蠟燭一一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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