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喻是傍晚的時候被請進宮裏來的,彼時下的還隻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遠沒有冰雹這般恐怖。


    進了宮之後林痕也不做什麽,隻是讓他陪著吃了頓清淡的晚飯,然後上床睡覺。


    可他心裏裝著事,怎麽能睡得著,更何況冰雹打著屋簷的劈啪聲還不間斷地響著,像是釘在頭頂的催命符。


    顏喻睜著眼睛,屏住呼吸,在嘈雜的雨聲中分辨出林痕的呼吸聲,很平穩,也很輕。


    但他何其了解林痕,縱使對方裝得再像,他也能分辨出林痕到底是不是在裝睡。


    比如現在。


    顏喻又忍了一會兒,等實在耐不住這分外沉重的安靜後,坐了起來。


    林痕的呼吸聲一頓,再裝不下去,也跟著坐了起來。


    殿中點著小燈,讓眼前不至於漆黑一片,顏喻沉吟片刻,道:“時候也不算多早,起吧。”


    “好。”林痕說,他指節敲了敲床沿,楊喜聞聲帶著一眾宮女太監進來,忙活著掌燈伺候。


    顏喻的朝服留在顏府,隻好先穿便服,他也因此比林痕先穿戴完畢。


    顏喻坐在床沿,看林痕背對著他,張開雙臂,讓兩個小太監伺候著,往身上一件件疊加衣物。


    林痕個子高,又常年保持著晨練的習慣,肌肉也是實打實的,眼看他從裏到外已經套了三層衣物,可隨著手臂的動作,浮動的肩胛線和賁張的肌肉輪廓依舊很明顯。


    顏喻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床沿,看得入神。


    眼下時間還早,也就不急著穿那厚重無比的外袍,林痕坐下,有宮女拿著木梳挪到他身後,要伺候他束發。


    顏喻目光一直無聲地追著林痕,現在卻被宮女的身形擋了徹底,他猶豫片刻,起身走過去,把木梳要到了自己手中。


    楊喜一直守在一旁,見狀,極有眼力見地把宮人都帶了出去。


    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離,不過幾息,偌大的殿中有隻剩下一坐一立的兩人。


    林痕微微仰頭,和顏喻冷冷的眸子的對視,朝人笑了下。


    顏喻被這抹笑容晃了下眼。


    近來林痕不再吝嗇笑容,他本是冷冰冰的長相,彎起眼角時,有種嚴冬之下冰雪化水的溫柔。


    顏喻和他對視著,手心越攥越緊,直到梳齒硌出尖銳的痛意,他才回神,對林痕道:“轉過去吧。”


    林痕聽話地轉過去,坐正身子,一副任顏喻擺弄的模樣。


    這一幕很像四年前,兩人還沒有誤會也不必麵臨抉擇的最單純的時候。


    顏喻抿了抿唇,從林痕腦後分出一縷黑發,梳齒穿進去,慢慢地往下,直至發尾。


    顏喻不太會梳頭發,他連自己的頭發都不怎麽梳,遑論旁人的了。


    也正因為如此,他怕弄疼林痕,於是每一步都做得極小心謹慎,林痕感受著顏喻手指穿過他發絲時微癢的觸感,滿足的笑意漾到眼底。


    顏喻不會梳複雜的發式,也不想讓旁人進來幫忙,於是嚐試著,把林痕的頭發攬進手心,用相對來說最簡單的方式為林痕束發。


    顏喻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完成這一步,他目光在桌案上逡巡,掃過一排足以讓人眼花繚亂的發簪,正想選出個來固定頭發,林痕就把手抬了起來。


    “用這支吧。”林痕說,他攤開手,露出靜靜躺在手心的木簪。


    看清簪身的一瞬間,顏喻瞳孔猛地一縮。


    雖是統共隻見了一次,還是在四年前,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枚簪子。


    正是四年前,他一筆筆繪出圖樣,托容遲找師傅雕的那枚。


    第75章 “你可後悔了?”


    顏喻定定地看著躺在林痕手心的木簪,久遠的記憶翻湧出海麵,帶著他重新走過那年的心境。


    關於生辰禮物,他從一開始就沒什麽頭緒,因為林痕基本不對外表露喜好,即使是對著他。


    可自己已經許下承諾,總不好一直拖著。


    那幾天,他格外注意林痕,發現對方在他的照拂下,已是吃穿無憂。


    他又注意到林痕束發的簪子,簪子是很常見的東西,也是基本不會被注意到的東西,他能保林痕溫飽,卻不會在意這樣的小物件。


    林痕也是,明明手中握著不少錢財,可還是用著最最簡陋的簪子,簪子樸素到普通,和華貴的衣物簡直格格不入。


    他打算送對方一隻簪子,東西不貴重,勝在精巧,不會讓林痕有什麽負擔。


    確定之後,他又在樣式中犯了難。


    是花草,還是祥雲,亦或者是什麽高貴的象征物,每樣都可以,可又都差些意思,思來想去,他最終定了白鶴這個意象。


    高潔,長壽。


    暫不論高潔與否,光是長壽,就是他給出的最大的祝願了,那時他病重,行動不便,連從床上坐起來都得讓人扶著,正因為如此,他才知道生命可貴。


    他將自己渴望卻得不到的,放進祝願裏,送予林痕。


    無需大富大貴,無需權勢滔天,平安長壽就好。


    隻可惜他不能親自雕刻出來。


    顏喻久久沒有動作,林痕感知到,從鏡子裏麵看他,問:“怎麽了?”


    顏喻回神,見林痕手心又往上抬了抬,並沒有去拿簪子:“這簪子太素了,配不上帝王冠冕,換一個吧。”


    顏喻沒有說錯,這簪子雖是用上好的紫光檀雕刻而成,卻依舊比不上金銀玉石,平常戴戴也就罷了,哪有在這麽重要的日子帶的。


    雖然屆時無人敢直視帝王麵容,更無人敢指摘,但顏喻還是不讚同。


    林痕顯然不接受顏喻的提議,他固執地說:“不換,就這個。”


    見顏喻不應,他剛剛還算平靜的表情瞬間轉陰,眼睛死死盯著鏡中的顏喻,問:“你是不是後悔送我了?”


    顏喻聞言收回落在簪子上的目光,透著鏡子與林痕對視,沒多久就妥協了。


    他拿過簪子,一邊慢慢穿透林痕挽起的發絲,一邊回答:“我若是後悔了,你又怎麽會拿到它。”


    聞言,林痕便不強了。


    東邊的天際泛起一條橙白的線,昭示著新一天的到來,顏喻隔著窗紙望去,知道時間差不多了。


    他不再停留,回了府裏。


    劉通仔細幫他換上朝服,又拿出當初和朝服一塊送來的那把圈折著的軟劍,問顏喻該如何處理。


    光滑鋒利的劍身折射著房中昏黃的光,倒是比初見時多了點熹微的暖意,顏喻想了想,為防萬一,還是帶上了。


    乘著馬車來到宮門,顏喻同幾個相熟的同僚問好。


    好在天公還算仁慈,停了雨,吝嗇地灑下第一抹晨曦。


    他們踩著晨曦步入宮門。


    青磚鋪就得宮道長得似乎沒有盡頭,顏喻往前看,看到巍峨的宮牆,以及長久的靜默在風雨中的金黃的瓦片,還有勾起的簷角。


    瀕臨永別,他看著周身的萬物,胸腔中湧出濃重的不舍。


    可世事流轉,又怎會在意他舍得與否。


    ……


    朝臣就位,時辰剛剛好。


    鍾鼓和著遙遠的風裹挾而來,掠過再難平靜的心頭,傳向皇宮甚至京城的每個角落。


    鳴鞭三響,萬臣肅穆。


    林痕被楊喜以及數位宮人簇擁著,一步步拾階而上。


    顏喻垂著頭,林痕經過身邊時,他隻能看到對方的黑金龍袍,黑色莊嚴,金線遊走其上,描繪出蜿蜒的巨龍。


    待委地的袍尾漸漸移出視線,顏喻聽見了楊喜喊出的“跪”,他立於百臣之首,率身後的朝臣跪下,三呼了萬歲。


    回音蕩於天地,久久不散。


    顏喻隻覺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一下一下傳遞著難以壓抑的振奮與驕傲。


    他看林痕走到那位置上,是欽佩的。


    顏喻如此想著,心聲還沒有斷絕,他就感覺有一道尖銳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他神色一凜,往側後方望去。


    江棋藏在武官的隊伍裏,一雙陰毒的眼睛看過來,落了兩瞬又輕飄飄移走,如蛇蠍般附在林痕身上。


    顏喻皺了皺眉,他暗暗算了下時間,隻希望他等的人能快些來。


    江棋似乎隻是瘋魔一下,掃了林痕兩眼就收了目光。


    顏喻卻不敢放鬆,振奮被不安衝刷得所剩無幾,他不得不分心注意著江棋的動作。


    如此一來,流程走得格外煎熬。


    終於捱到奉冊寶一步,顏喻上前跪於玉階前,接過太監手中放著冊書與寶璽的瑤盤。


    他終於抬頭,視線投到上首時,發現林痕正沉沉地望著自己。


    深沉的眸子定在十二玉旒後,讓顏喻看不太分明對方眼中的情緒。


    好在顏喻並不介意,因為他不用仔細看,就知道林痕眼睛裏裝著多麽濃重的色彩和情感。


    輝煌的金殿中,燈火也被鍍上華貴的色彩,顏喻垂下眼睛,將瑤盤舉起。


    “臣——”


    “啊!”


    話音剛出,身後就傳來混亂的叫喊聲,顏喻猛地轉頭,看見陰沉天色下,有烏泱泱的人群衝過來,他們握著武器,利刃上還掛著未及凝固的血。


    大殿之中也是有侍衛的,但他們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有謀逆者衝進來,一點反應都沒有。


    頃刻間,或驚或亂的朝臣全部被控製了起來,除了他。


    顏喻陰沉地看著晃悠出武官隊伍的江棋,怒意快要溢出來:“你耍我?”


    江棋笑得真心實意,他道:“怎麽會呢,顏相,不過是我昨晚臨時發現了叛徒,所以緊急改變了計劃,沒來得及通知你罷了。”


    顏喻已經站了起來,他還捧著瑤盤,上麵的玉璽和冊書是帝王權力的象征,江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長,顯然並不著急將東西奪到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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