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戰的氣氛,改變了大阪城內的形勢。


    在爭取議和的時候,織田有樂齋和大野治長說話還有些分量,可是自從有樂齋離去之後,治長就頓時變得形單影隻。從一開始就強硬主戰的治長之弟治房,也強有力地從幕後跳到了台前。戰爭的陰雲愈來愈濃,希求和平的人漸漸銷聲匿跡,“寧為玉碎”的意氣占了上風,莫名其妙的“悲壯”讓人陶醉於世。


    “修理根本不頂事。”


    “是啊。都到了這種時候了,還派什麽使者?連青木一重也被那老狐狸拉攏了去,回不來了。”


    “派女人們出去本就可疑。大藏局不是修理兄弟的母親嗎?卻故意把她送出去為質,真是不可理喻!”


    這樣的傳言漫天飛時,治房、道犬竟與兄長治長頂撞起來:“難道兄長還想指望那個老奸巨猾的大禦所?都什麽時候了,還要把母親送到敵人手裏?兄長為了謀求自己的安穩,難道連母親和右府都想出賣?”


    此時,他們已單純地認定,隻有擁戴秀賴母子,與大阪同歸於盡,才是最高的義理,是至善,還一口斷定,所有的談判和交涉,無非都是怕事者苟且掙紮……


    治長沉下臉,斥責道:“你休要發癲,治房!戰,戰,戰,一口一個決戰,這既非忠,也非孝。為兄這麽做,自有為兄的考慮。大禦所絕非那種會把母親扣為人質或施喑手之人,莫被那些無聊的傳言迷惑了。”


    事情似就這樣了結了,可是其後,治長卻在本城和二道城之間的走廊裏遭了刺殺,頓時使事情變得複雜。


    那是一個深夜,當治長從澱夫人的臥房離去時,昏暗的長明燈影裏忽然竄出一個黑影,朝著治長的左肩就是一刀。聽到治長悲鳴,那人便如飛鳥一樣轉身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時正是大藏局在名古屋幫助義直打理婚禮的時候。所幸未傷到要害之處,並無大礙,但謠言立刻就傳遍了城內。


    “怎麽看也像是治房幹的。”


    “治房倒是經常咬牙切齒地說,不除掉兄長,就無法決戰啊。”


    “不,不對。隻是輕輕一刀,想必隻是借此讓修理痛下決心。”


    在這風言風語中,又有一件事煽起了治房的戰意:甲府的浪人小幡景憲不見了蹤跡!


    小幡景憲前來大阪應召時,大野治房對他甚懷疑:“此人絕不可信,定是敵人的臥底。”可是,經過對景憲的種種試探之後,治房又變成了對其最為信任之人。他或許是除了真田幸村之外,還想擁有一位軍師,抑或根本就是為了牽製幸村。可是,治房下開戰的決心之後未久,景憲竟找了個借口去了堺港,不久便從那裏消失了。


    在有些人看來,景憲定是在關東的授意下混進大阪,一麵操縱治房,一麵等待關東大軍到達。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廣,甚至有人稱在伏見城曾見過景憲。


    治房暴跳如雷,立刻拆毀正在為景憲築造的宅院。此後的議席上,治房亦成了比兄長治長更急於開戰的核心人物,“遲一日,就會多給那老狐狸一日施陰謀之機,緩不得!”他自未把戰爭勝負放在心上,認為若是戰敗,頂多跟秀賴一起赴死!當他遊說身邊人的時候,就直言道:“人終有一死,但轟轟烈烈一死,方是男兒!”於是,年輕諸人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年長者則閉口不言。


    大野治長遇刺之後,城內激切之情愈甚。未幾,眾舊臣幾悉都被治房、道犬兄弟及秀賴的親信木村重成控製。


    木村重成看上去比治房更加激切。治房心中似乎還存有一絲勝的僥幸,而重成心如刀砍斧切,斷無一絲回首之意。他已成婚,夫人乃同為豐臣重臣的真野豐後守賴包之女,不過,有傳聞說,其婚便是為死作準備。


    木村絕非輕浮之人。傳言說,他和真田幸村都認定此次戰爭在所難免,遂決心裹屍於秀賴馬前,為受秀吉公之命被迫切腹的父親常陸介重茲洗刷汙名。這種傳聞在全大阪人的眼裏都成了事實。秀賴的侍女,以及侍奉澱夫人的女人,全都尊他為“長州大人”。這位長州大人怎會因女色娶妻?


    “真可憐啊,定是為了留下血脈。若能得到長州大人的血脈,乃是女子前世修來的福氣,他的血脈每個女人都願意接受。”


    在侍女的竊竊私語聲中,木村重成極力勸秀賴據城一戰。


    木村重成生出此心,還是因為父親之死。


    常陸介重茲曾侍奉關白秀次,因被認定蠱惑秀次謀反,被秀吉公賜令切腹。父親絕非謀叛之人!從少年時代起,重成就有這種想法,在侍奉逐步走向沒落的豐臣之主秀賴的過程中,這逐漸成長為一種鐵石般的執著:看看重成,這樣一個重成,其父怎會謀反?他決意為秀賴殉葬。這看似矛盾,實則合理。人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靈,盡管在知與情之間徘徊迷惘,但仍切不斷與宿緣的聯係……


    重成早就明白片桐且元的心思,也認同石川貞政的見解。實際上,他應劃入片桐、織田、石川一派才對。他之所以不知不覺間與大野治房站在同一陣地,除了對秀賴的同情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看不見的宿命的執著。


    真田幸村有自己的信念:無論家康如何費盡苦心,戰事都不會從這個世上消失。木村重成與幸村往來日久,漸漸接受了這種看法。


    豐臣氏大勢已去,秀賴更非強主,但能為之慷慨赴死,亦是堂堂正正。然良禽擇木而棲,且元、常真、有樂皆棄豐臣而投德川,倒也無可指摘。


    “武士的榮譽在於從容赴死。與關東大軍轟轟烈烈一戰而終,豐臣之名就會流芳百世。”


    近日,年輕氣盛的秀賴亦大發男兒氣,他並不懷疑家康的真心,也不心生怨恨,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了解重成和治長的決斷之後,他逐漸悟出,一切都已天定。被常真和有樂父子拋棄,讓他悲哀,但浪人的戰意讓他激切,浪人必會將他推向與家康一戰的最前端。如此一來,他的命運已定:大阪城不是他的居城,而是囚禁他的牢獄!要想從這牢獄出去,除了一死,別無他途……


    就在秀賴心潮彭湃、感慨萬千之時,老女人們和關東使者竟同從二條城回來了。木村重成十分從容地把老女人們帶到秀賴麵前,卻不見關東的使者。重成稟道:“與夫人們同從二條城來的使者要求見大人,我們將其驅走了。”


    “把他們殺了祭旗豈不更好?”一旁的大野治房一聽,敲打著腿甲大聲道。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內心如何想皆無所謂,若殺掉來使,會玷汙了右府大人的明德。”重成道。


    短短數語,便將與幕府最後的聯絡切斷。


    常高院未回來,可即使回來,也無甚可談。由於激切的浪人不讓常高院進城,她隻好請大藏局和正榮尼把家康的話懇切地轉達秀賴母子,然後返回了京極忠高處。


    “唉,總算是平安回來了。大禦所還不打算從城內殺出嗎?”


    披掛整齊的隻是治房一人,秀賴仍是身著便服。午後的城內悶熱難耐,大藏局和正榮尼全身汗透,她們甚至連秀賴的意思都未弄明白。


    二位局探身道:“據小卒們傳言,敵人會於二十八日出城……”


    “二十八日?”問話的是治房,可這反問究竟是驚其早還是驚其遲,老女人們一無所知。他複問道:“確信無誤嗎?”


    “是。先前定為二十六日,後來聽說拖延到了二十八日。對吧,大藏?”二位局問大藏局。


    大藏局慌忙膝行一步,道:“正如二位局所言,延期到了二十八日。”說著,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請、請令閑雜人等退下。”


    “退什麽退!”治房怒吼道,“看來母親也被那老狐狸騙了。都什麽時候了,還要人退下?右府已痛下決心,誓與關東決一死戰。全城上下士氣正旺,您難道想離間我們嗎?”


    木村重成端坐如石,一言不發。秀賴滿眼困惑道:“大藏,此處隻有長門和令郎。為什麽延期到了二十八日呢,你說說?”


    “啟稟大人,”正榮尼大聲道,“改到二十八日,是希望大人趁機退往大和郡山,這是大禦所的原話。”


    滿座悚然。


    “哦,是這麽說的?”良久,秀賴忍受著重成和治房銳利的目光,繼續道,“大藏,真是如此?”


    “是。”大藏局決然回道,“大禦所道,由於城內將士違背誓約,招兵買馬,出於征夷大將軍的職責,他們父子才不得已出兵。隻要大人退至郡山,他會驅走浪人們,於七年之內必會將城池修築一新,迎大人重返大阪。目前,先請大人退至郡山……”


    治房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以為那個老狐狸還能再活七年?真是好笑!”


    “且等!”大藏局沉下臉,斥責道,“大禦所道,即使他死去,也會給將軍留下遺言,要其務必遵從。”


    “休要再說!”重成打斷她,“不愧是大禦所,努力至暮年。這種執著,著實令人佩服。不過,這畢竟是欺騙小兒的把戲,右府大人已心如磐石。夫人很是擔心你們。你們還是先到夫人那裏去報個平安吧。”


    “對,對。”秀賴也應道,“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才把出陣日子推遲到了二十八,還利用你們,施最後的手段。秀賴已非小兒,此次我必據城一戰!你們先向母親報個平安吧。”


    “大人……”


    大藏局還想說些什麽,可治房已經冷眼站了起來,“我們正商量出兵大計。快退下!”


    “這……”


    “哎,您怎麽這般不明理?若說那郡山,估量目下早讓治房放火燒了。那老狐狸再瞧不起我們,母親也不當要右府到那座廢墟裏去吧?不隻是郡山,怕奈良也已燒了……您快退下!”


    “郡山……”


    “他想把右府趕往那廢墟,不費吹灰之力騙取這大阪城。妄想!是可忍,孰不可忍!”言畢,治房抓起母親的手,強行把她拉了下去。


    女人們剛一出去,渡邊內藏助和明石守重、木村宗喜三人就相繼進來,三人都是全副武裝。


    “天氣太熱了。可這大熱天卻要去點火……”木村宗喜向秀賴施了一禮,一麵苦笑,一麵擦汗。


    木村宗喜乃古田織部正家老。治房特意把他叫來,不消說,乃是為了告坼秀賴:放火命令正是出自秀賴之口。


    “宗喜,盡管辛苦,但還是想請你立刻人京都一趟。”


    治房挺起胸,轉向木村宗喜,“這並非我個人的意思,右府也答應了。情況已變得越來越緊迫。”


    “明白。”木村宗喜又向秀賴施了一禮,方回治房道,“一切都準備好了,請大人放心。”


    “那就拜托了。由於小幡景憲和有樂父子等人的叛逃,我們已失去了從宇治向勢田進兵的機會,結果讓關東大軍隨心所欲集結到了京都。如此一來,手段就隻剩下一個:首先在大和郡山至奈良一帶放火,把家康父子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再瞅機會燒毀京都。”


    “此事……”


    “關東大軍被攔腰截斷,家康必慌忙撤回京都。趁其混亂之際,我們強力出兵,一舉擊破來自紀州的淺野部。可以說,京都的大火乃是進攻郡山、截斷關東諸軍、我方贏得勝利的關鍵。定要確保萬無一失。”


    “是,在下保準萬無一失。”木村宗喜滿懷自信地保證。


    治房又轉向秀賴,“他既保證了,大人也再叮囑幾句吧。”


    秀賴紅了臉,剛才他一直在認真傾聽。他恐是第一次清楚地聽到戰爭的安排。


    “是啊。”秀賴激昂道,“此次戰事,秀賴已決意要把父親築建的城池作為自己的墳墓。若有必要,把伏見城和二條城皆燒掉,奈良和堺港……也都燒了。這些都是父親的城池和街市,若取勝,大可重建;若失敗,就讓它們一起消失得幹幹淨淨。你放心行動吧。”


    “遵命。”宗喜誇張地伏地領命。


    治房立刻接嘴:“好了。老狐狸特意把出兵拖延了兩日。我們必須用好這兩日。快去吧,暗中進入京都。”


    “明白。在下告辭。”宗喜朝眾人施了一禮,嘴上不斷念叨著天熱,大把擦著汗退了出去。


    目送其離去,治房大笑著起身,大聲複道:“我也要發兵。聽著,在堺港點火,以此為號。”


    澱夫人的大殿裏也異常悶熱。突如其來的炎熱讓人思緒不清,心中煩悶。


    汗水不斷淌下,澱夫人焦躁不已地盯著大野治長領口露出的包紮著肩部傷口的白布,道:“真是奇怪啊。要刺殺你的聽說竟是治房?你不覺得內中可能有鬼?”


    是日,澱夫人仍把千姬留在了身邊,不讓她離開半步。


    “城內如此危險,我便把阿千留在了身邊,萬一有謀害阿千的莽者出來,那可就要出大事。”說著,澱夫人瞥了千姬一眼,又把身子轉向治長,“一母同胞的兄弟竟要謀害兄長,並且,右府和我都痛恨不已的敵人大禦所,竟也清楚你遇刺之事,還要特意派人來探望,這究竟是何居心?”


    治長望向敞亮的庭院,麵色蒼白,不語。


    “我的使者被扣在二條城,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可是就連你派出去的青木一重都回不來了,這又算怎回事?”


    “……”


    “既然探望你傷病的人能來這大阪,一重未必回不來。你說,治房究竟為何要謀害你?”


    “……”


    “怎的不回話?你甚至都不是我的家臣了?傳言說,治房與你爭奪阿玉,才是主要原因,外麵的人都這般說。”


    “……”


    “在事關主家沉浮的關鍵時候,掌管這座城的人卻……遭到了兄弟的謀害,真是體麵啊!”


    但治長仍是沉默。如今的澱夫人,已變成一個尤愛嘮叨的女人,一有空就抓住治長和千姬大發牢騷。治長甚是清楚其原因:她天性要強,竟然被一個三河人逼得無路可走。行由心主,她自有此心思,便更加乖戾。從她得知家康借口參加名古屋的婚禮而向京都發兵時,人即陷入癲狂。


    “我為何要出生到這世上來?”澱夫人不想做淺井長政之女。出生之後,父親為舅父和太閣所殺,就連繼父、生母也因太閣而命喪大火。“盡管如此,我卻被不共戴天的仇敵太閣所寵,還為他生下兒子,才招致今日惡業。”定是父母和祖先的陰魂在作祟——這種妄念始終在殘酷折磨著她。


    怕是真有陰魂在作祟,治長有時甚至這樣想。


    此間,澱夫人亦經常去城內的真言堂祈禱。“母親大人,寬諒女兒!寬諒女兒!”有時,仿佛被誰抓住頭發,她體統盡失,滿地打滾。不隻如此,她甚至深更半夜把治長叫來,說是祖父的怨魂出來了,不敢入睡,要讓治長陪在身邊。“祖父的陰魂在咒罵我。說阿江與嫁入了與淺井無怨無仇的德川家,故會守護她的兒女。可我卻生下了仇敵的兒子,要詛咒我,詛咒我……”


    冰冷的黎明,在空蕩蕩的臥房裏聽到她的瘋語妄言,就連治長都覺得房中充滿魑魅魍魎,不禁毛骨悚然。之後,她必然又會來那一句:“我為何要生到這個世間……”然後便搶地痛哭。


    治長自然無法回話,他也同樣迷惘。若是明白了生的目的,就可決定如何存世了,可盡管知道這是一個黑暗的世間,卻無破除黑暗的智慧,我和夫人都是永遠處於黑暗之中的可悲生靈……正是這種共識,讓治長忍受住了澱夫人的惡意謾罵和諷刺。


    千姬嚇得動彈不得。隻有坐在她身後、兩眼放光的阿小,看來像來自另外一個世間。她像一塊堅固的磐石,不疑天,不疑地,更不疑對江戶的信賴。


    “看來修理無言以對啊。”看到治長死活不開口,澱夫人便把視線轉移到仿佛凍僵了一般的千姬身上。


    正在這時,右京局上氣不接下氣趕來,“稟告夫人,大藏局一行回來了。”


    “大藏局?回來了?”


    “是。剛向右府大人問安,馬上就過來。”


    “修理,這究竟是怎回事?”澱夫人問一聲,又立刻轉向右京局道,“常高院也在一起嗎?”


    “不,常高院未回。”


    “未回……”話音未落,澱夫人就站起身來,“走,我要親自去右府大人麵前!右京,跟我來。”澱夫人麵無血色正欲出門,卻已用不著她移步了,大藏局一行已到了廊下。


    “大藏,正榮,你們都辛苦了,快到這邊來。”澱夫人大為興奮,旋折回,兩手按胸,抑住急促的呼吸,坐下。


    在澱夫人的催促下,老女人們快步走了進來。可是,治長的心卻猛地一沉:母親臉色太蒼白了!盡管正榮尼看起來亦十分疲憊,但尚有生氣,大藏局的臉色隻讓人想到死人。


    大藏局已跪倒在澱夫人麵前,嗓子沙啞,痛哭起來。她一哭,正榮尼和二位局也抬不起頭。


    “哭什麽哭!若是平安歸來,喜極而泣,過後再好生痛哭一場!常高院怎的了?大禦所想把你們殺了?”


    麵對澱夫人一連聲的問話,大藏局哭得更甚。


    “休要哭了,大藏!”澱夫人敲打著扶幾,吼道,“你們是我派出去的使者,還未告訴我出使結果呢。”


    “請夫人寬諒!”大藏局忽地大大喊了一聲,“已經無甚可說了。請寬諒……”


    “你說什麽,無甚可說了?”


    “是……沒有了。奴婢的不肖子……不肖子已經……放火燒了……已無任何轉圜餘地。請夫人寬諒。”


    “喂,你胡說些什麽!放火燒了什麽?休要慌,大藏!”一陣厲聲斥責之後,澱夫人指著正榮尼問道:“我問你,大藏她怎的了?是不是讓人欺侮得瘋了?”


    “是……啊不,隻是因為……”


    “啟稟夫人。”二位局忍耐不住插話進來,“奴婢想,大藏局指的大概是郡山城。”


    “就算是筒井的城燒了,大藏又為何……”話還沒說完,澱夫人忽地噤口。她明白,家康曾勸說過秀賴,有樂也曾多次提起移封郡山之事,便不由充滿落寞,“唉,這火啊!”


    “是。正是那大火。常高院說定要讓大人先遷移到郡山,等待時機。因此,大禦所強忍延時,可是如此重要的城池卻讓治房焚毀。因此,大藏夫人隻有自盡以謝罪……”


    大野治長把頭扭到一邊,唏噓不已。他已明白內情。但隻是如此說明,澱夫人恐還不會理解。


    此時,澱夫人竟出人意料,平靜地製止了二位局,“莫要再說了。我明白了……算了,大藏,抬起頭來吧。”


    “是。”


    “不許自盡。”澱夫人仔細叮囑了一句,道,“讓人燒掉郡山城的,是我。”


    治長不禁一驚,夫人就算是安慰人,也犯不著撤這麽大的謊。聽不進治長的勸阻、狂聲叫囂著燒了郡山城的,乃是治房。恐怕,秀賴也是到了事後才知。澱夫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是我。發布命令的是我!”澱夫人重複了一遍,轉道,“這麽說,常高院直接從二條城返回了京極家?”


    “正是。”


    “那好。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好了?”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的大藏局驚詫不已。


    治長忽然產生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重新打量著幾個女人。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小穀城陷落的時候,從北莊逃命的時候……”澱夫人忽地像變了一個人,聲音平和,眼神凝重,先前的瘋癲一掃而光。


    究竟會發生何事?治長不安起來。因澱夫人一向喜怒無常,此時更是令人恐懼。


    “阿千,你也好生聽著。無論小穀城陷落還是從北莊逃命,姊妹三人中,我都是堅持要活下來那一個。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我竟被妹妹們遠遠甩在了後麵,倒反要讓阿江與和常高院來照拂……”澱夫人仿佛在自語,輕輕用袖口拭了拭眼睛。


    治長默然不語,這女人竟然也會這般有人情味,就在剛才,她還勃然大怒,如河東之獅。


    “為何非要變成妹妹們的累贅呢?一想起這些,我就覺得無比愧疚。不隻是常高院和阿江與,大藏局、正榮尼、饗庭局、二位局和右京局也一樣,請你們多寬諒。”


    “夫人說到哪裏去了。您快別這樣說,都是因為犬子不爭氣……”


    “不是這樣。”澱夫人輕輕阻住大藏局,如夢囈般道,“我為何會被妹妹們甩在了後麵,現在忽地明白了:我倔強任性,又固執己見,總是想得到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置他人於不顧。”


    千姬都吃了一驚,定定瞪著澱夫人。


    治長亦一眨不眨盯住澱夫人,頗為緊張。真是讓人震驚,他從未見澱夫人如此溫和地安慰眾人。正因如此,他更是驚訝和不安,不禁尋思:她不會瘋了吧?


    澱夫人又說了起來:“請你們寬諒。我從來隻知勉強你們做勉強之事,我總幻想著讓神佛、道理和情義都服從於我,事情稍不順心,就大發雷霆、怨天尤人……當我反複無常的時候,常高院和阿江與則踏踏實實、一步一步走著……”


    “夫人,”治長忍不住道,“該用膳了。”


    “是,用膳了,好久未和大藏局、正榮尼、二位局和治長同席用膳了。”澱夫人溫順地微微一笑,“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妹妹們已走到前麵,與在小穀和北莊的時候完全反了過來……可是現在,常高院終撇開了我離去了。請各位寬諒,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


    治長把臉扭到一邊,向一旁的右京局施了個眼色,讓她去命人準備膳食。


    澱夫人的孤獨和惆悵,首次讓治長感慨。她也意識到了,戰爭已無可避免。不隻如此,女人的敏銳,讓她預見到了後果已非人力可控。


    想到這裏,治長慌忙站了起來,“治長還有一事忘記告訴護衛奧原信十郎。”說著,他急匆匆走到廊下,又停住腳步,不安地回頭——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治長正使勁搖著頭,從鈴口旁步向大門時,大阪城正門一帶竟傳來了號角,聲聲震蕩著黃昏時分的悶熱。治房終要親自率兵從堺港攻向岸和田了,他專等夜間行軍,定是要去尚未完全燒盡的堺港放火。


    “人有病,天知否?”治長長歎一聲。此言不僅充滿無法控製治房的遺憾,更有因無法裁定戰爭與太平而流露出的絕望。


    治長走進院子,發現假山對麵,古田織部正敬獻的燈籠旁,奧原信十郎亦正在仔細傾聽那號角聲。


    治長過去,卻是無語。


    四周逐漸黯淡下來,關空中的星一顆又一顆亮起來,給世間帶來微微的清涼。號角帶著沉悶的餘的,再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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