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恩人大久保忠鄰與阿江與夫人一起回了伏見之後,大久保長安仍暫時留在大阪城,負責嫁妝交接,和禮單一一對照,該放到庫廒的放到庫廒,珍貴物件則交與秀賴侍臣。


    這是奉命行事,但長安仍大為吃驚。大阪城內的現狀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他還未見過這般奇怪的城池。照說,此城的主人隻能是年僅十一歲的豐臣秀賴。表情嚴肅的重臣應聚集在秀賴身邊,以少君年幼為由,事無巨細,皆由他們議論處理,再將最後的決定告訴秀賴,讓佑筆記錄下來。然而,幾乎所有的家臣都無視秀賴的存在,單聚集在澱夫人居處。所有事務從來未跟秀賴說過,都是澱夫人隨興決定。這樣做決斷倒快,但很多事都未作記錄,萬一澱夫人推說不記得,必生麻煩。


    當然,大項金錢的支出,都由片桐且元與其弟貞隆以及大野治長、大野治房和小出秀政等人處理,也讓一起議事的佑筆記賬,可這和堺港那些小商家所記的流水賬無甚兩樣,甚是簡略。


    若心中生惡,不出一年,便能將這城中的一切騙個精光,長安甚至起了這種念頭。但城中氣氛卻不緊張。秀賴身邊雖也有木村重成、郡主馬、青木一重等侍童,但秀賴幾乎不和他們一起玩耍。負責防衛此城的七手組勇士們不僅少來問候秀賴,就是對澱夫人也大都敬而遠之。而且,城裏還會出現奇怪的客人,他們是信長公之弟織田有樂齋和信長公之子常真。與前來拜訪的大名不同,他們乃是以隱者自居,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隨隨便便用太閣遺下的心愛茶具,在茶室裏悠閑地品茗閑談。


    在七手組的官邸,大家都在講一些關於武士的趣聞軼事;在重臣的議事處,人們則紋秤論道;秀賴房間裏,多是大群女人聚集玩紙牌或者雙六,澱夫人的居處則多是酒宴。在城中,最揚揚得意、昂首闊步的便是那些茶人。


    大阪真可稱得上是無拘無束的樂園,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這裏。


    千姬一行住進了內庭,占了兩棟房子。


    她的住處,在結城秀康作為秀吉養子住進大阪城時,和當時還是姑娘的澱夫人、京極高次夫人、阿江與夫人等一起住過的地方附近。但已不是先前的房子,雖然同在內庭,卻與其他人隔著一個中庭,儼然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秀賴帶著侍童和侍女來到這裏。大久保長安對當時的情形亦饒有興趣。


    跟著千姬過來的侍女,好像是迎接自己的夫君一樣,歡呼雀躍地迎接秀賴。但是,看到千姬,秀賴的眼裏流露出憐憫和失望。年僅七歲、長相可人的千姬,絕不會引起他不快。若她是妹妹,秀賴或許會親近有加。但秀賴已經是個男子,他把她當妻子來衡量。但千姬在他眼裏,還是個青柿子。


    “怎樣,寂寞嗎?”秀賴問道。千姬緩緩搖了搖頭。實際上雖說周圍有熟悉的侍女,可既沒有她最喜歡的爺爺,也沒有父母在身邊,自然會感到寂寞。


    “大人喜歡小鳥嗎?”千姬問。


    “嗯。女人都養著。”


    “什麽鳥?”


    “有白頰,也有黃雀。”


    “我這裏有文鳥。您要看看文鳥嗎?”


    “不用了,小鳥沒意思。”


    說完,秀賴偷偷看了一眼跟來的侍女,那眼神仿佛在說:小孩和大人的興趣不一樣。可是,當二人的視線相遇時,那侍女卻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逛遍了京城堺港的花街柳巷的大久保長安自然知道侍女的羞澀意味著什麽。然而秀賴卻並不知他旁邊坐著一個閱人無數的家夥,逢事便將千姬與這侍女比較一番。


    “大人喜歡玩賽貝盒嗎?”


    “嗯,小時候和女人一起玩過。”


    “現在不玩了?”


    “現在?沒意思。”


    “那……大人練習劍術和騎術嗎?”


    “是啊,還有弓箭和火槍,都得練。”


    “什麽時候能教教我?”


    “不,你不應學這些東西。”


    “光是習字和練琴,會感到煩悶。”


    “無聊……”秀賴又看了看侍女,似笑非笑。他似想說,無聊的時候還有別的事可幹,“無聊的時候,可以到我那裏去玩。哦,我想起一件事,得回去了。”他向那侍女遞了個眼色,便站了起來,這似是一個暗號。


    這個秀賴,看見了青柿子,便想起熟柿子的味道了。長安的心裏,一個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長安原本就是一個愛做夢的雄心勃勃之人。他才華出眾,辦事果斷,卻不務實。


    秀賴看到千姬還不合適做妻子,遂催促侍女一起離去,長安苦笑著將他們送到廊下。再次回到千姬跟前,他便空想了一番:我若是秀賴的家老,會如何?這個妄想像是長了翅膀一般飛翔起來。無論如何,他不可能成為像秀賴一樣的六十萬石大名。


    以武力建功立業的亂世已經結束,今後要做的,便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在亂世得到的俸祿,在太平盛世發揮才能,做出政績。長安雖不能成為秀賴這樣的大名,卻可以作為家老,隨心所欲支配他的俸祿。這樣的主子不會礙事,就當是建了一家賺錢的青樓,隻要把三四個美麗的女子放在他身邊,他便不會有怨言。


    長安苦笑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出仕將軍門下,已經不可能回頭為大阪城的主人賣命。他已非可整日沉溺於白日夢的年紀了,必須盡快弄明白:到底為何而生?


    想到這裏,長安看了一眼阿千,心潮澎湃。像這樣的主子,絕非隻有秀賴一個,不是別人,他們就是家康的兒孫。


    將軍本人、結城秀康和下野守忠吉處,已經沒有可以讓他大久保長安插足的餘地。但武田信吉這一族和他有很大關係,還有信吉之弟六子辰千代——辰千代大名忠輝,今年十二歲,長得人高馬大,如同秀賴。若能得家康信任,也不是沒有機會至那二人身邊。


    現在忠輝被封信州川中島,俸祿十四萬石。跟隨他的人,雖然都忠心耿耿,卻無一人懂得治世之道。況且,忠輝也不會一輩子都隻是個十四萬石的大名,不久之後,他便會得到跟越前秀康一樣的俸祿。想到這裏,長安似笑非笑環視了一眼周圍:大阪城啊,真是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地方。


    秀賴每天用於學習兵法、練習劍術的,頂多不過一個時辰。據長安在德川府裏的觀察,信吉和忠輝的練習時辰,則是秀賴的三倍還要多。而且,忠輝和信吉都練得饒有興致,秀賴卻是索然無味。秀賴的體質本來就不適合這般劇烈動作。他最不喜歡的便數劍術,隻對弓箭還有一點點興趣。弓箭陪練為和久宗友。秀賴每次射中,他都會大加讚揚:“大人真是天才。加把勁,射上三十支。”


    但秀賴卻理解為:天才便無如普通人那般練習的必要。在射過二十支之後,便急著開始下一門功課,並不因為宗友的褒揚而埋頭練習弓箭。兵法之後便是習字。他似尤喜習字,下筆穩健,如大人寫的一般。高興的時候,會超過預定的時辰。


    每當大久保長安看到這些情形,秀賴和家康六子忠輝的影子就重合在一起。忠輝生母為茶阿局,他的師父為皆川山城守廣照。在長安看來,廣照普普通通,並無讓人稱道之處。此外,安排在他身邊的還有花井遠江守吉成,他已經被選為茶阿局和前夫所生之女的夫婿。在忠輝厭倦了武藝時,吉成便會教他小鼓或謠曲之類,隻是忠輝對此不甚熱衷。


    也許忠輝的性情和秀賴不大一樣,但兩個人都有些隨心所欲。秀賴借先父榮光,可在大阪城為所欲為。忠輝也一樣,隻要家康還在,便無人敢動他一根汗毛。長安開始妄想:若是能成為忠輝的家老,如何攻陷這座據稱不會陷落的大阪城?當秀賴和忠輝兵戈相見時,又應如何挽救這座城池?


    “長安拿得算盤,卻無法攻城略地。”武將們肯定會這般異口同聲說。要想輕而易舉攻下大阪城,為自己臉上增光,就應該……但長安很快從這種妄想中解脫出來。他恐怕一生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即便會有,也非他的才智可及。況且與大阪城相比,秀吉留下的黃金,才真正讓他瞠目結舌。


    據說,因為挖掘的黃金過多,秀吉中止了多田銀山的發掘,命令堵塞坑道,待需要的時候再打開,然後將已經挖出的黃金鑄成秤砣狀藏在城中。長安對礦山開采大有興致,想親自挖掘佐渡、伊豆和石見礦山,這才是他所長。


    照太閣的計算,國內流通的金銀,應該有多少才合適?這從他故去之前秘藏的黃金量便可以推測出來。但長安這次來到大阪,似完全把這件事忘了。他知大阪有山一般的黃金,卻從未想到他會看見那些傳說中的金塊。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有幸親眼得見。


    在完成德川府上派給的雜務之後,長安來到片桐且元處,向他匯報大小事宜。這時片桐貞隆走了進來。“請恕打擾。”他附在且元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隻見且元點點頭,對長安道:“現正將金庫裏的金塊搬些到天守閣裏,暫時失陪,請在此稍等。”


    “大人說的是太閣秘藏的黃金?”


    “正是。”


    “片桐大人,鄙人在將軍家乃是金山奉行,為了開眼,也為了給日後留下回憶,請容我看上一眼吧。”


    他太過迫切,且元吃了一驚,沉吟道:“也好。那就讓您看一塊,其他的也都是同樣形狀、同樣大小。”


    “感激不盡。”在長安的想象中,一個金塊至多不過五貫七貫,他以為且元會拿一塊過來。然而且元卻笑著搖搖頭。


    “拿不到這裏來,您得跟我去看。”


    “這合適嗎?”


    “您是親戚家臣,無甚不合適。去看一下吧。”於是,且元帶著長安到了天守閣下的庫前。倉厫前邊的路上,鋪著破舊的粗草席,四人一組抬著用草席包著的石塊樣的東西,好像很沉。其長約一尺二寸,厚七八寸,寬約一尺,吊著四個角,拴在一塊櫸木板上。有的已搬進了庫裏,後邊還在繼續搬送。


    “喂,放下一塊。”且元向其中一組人夫招了招手。


    大久保長安差點驚出聲來。從人夫們走路的樣子可看得出來,金塊至少超過了四十貫。


    人夫在長安麵前綏緩放下金塊,他這才注意到,路上無一人可以靠近。


    “好了,你們去那邊歇息一下吧。”且元對人夫說完,彎下腰,親自揭開草席。


    長安咽了一口唾沫。周圍一下明亮起來,黃金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這四個人所抬的,僅是一塊黃金!長安慌忙抬起頭,默默看著搬運的隊伍。長長的一隊人,他們所搬運的,都是和眼前這個一樣的金塊?長安突然感到一種無法抑製的痛癢。人會因為一錠小小的黃金去殺人,這裏卻藏了多少黃金啊!太閣曾經用金箔裝飾伏見城天守閣上的瓦片,那時還隻是個手猿樂師的長安曾經大罵:“這個天殺的,真把黃金當泥使了!”市井當中,也有許多人對這種驕奢惡罵不止。然而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小家子氣的見識。若是有這麽多黃金,別說是一小塊黃金就可攤成大片的金箔,就是用金板鋪上也不足為怪。這樣看來,說不定太閣也是個小器之人。


    “您看過了嗎?要包上了。”


    “啊……是。”長安忙問道,“這,一塊……有多少貫?”


    “聽說每塊四十一貫。”


    “那麽,要是鑄成小金幣……”若是平常,這種計算乃是長安最拿手的,可今日他的腦子卻有些不聽使喚。


    “我聽說,要是鑄成小金幣,應是一萬三千六百兩左右。”


    “好像……好像是。千兩的箱子裝十四個,稍稍有點不足。這真是巨額啊!”說到這裏,長安慌忙閉上嘴,再說下去不僅失禮,還會讓人生疑。


    且元馬上將黃金用草席包起來,叫過人夫:“好了,可以搬走了。”然後,他向站在門口的貞隆招了招手,小聲跟他嘀咕了幾句,便帶著長安回到了方才的議事處。


    長安的腦裏心裏裝得滿滿的,全是那金塊。


    黃金本身不過一物,可當人們把它與現世聯係在一起,便會生起神佛般的魔力。世間雖有許多人並不受這種魔力控製,但大久保長安無法超脫。他的前半生,看似對黃金漠不關心,其實卻是因極想得到,才詛咒之,才被它迷惑,他的欲望比尋常人要大得多。


    長安回到議事處和且元相對而坐時,仍然念想著剛才的黃金,呆呆傻傻。他思量,這麽多黃金對那個叫秀賴的平凡少年和他的寡母,簡直起不到任何作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黃金若是我大久保長安的,我會拿它做什麽?想入非非的長安,自然而然想到了這些:若黃金歸我,我豈會放著不用?有幾百萬兩、億兆萬兩啊!要是那些黃金鑄成大小金幣……幹嗎鑄成金幣?不能讓這些黃金在民間流通,應把它作為生意的本金。抽出些黃金買一艘洋船,讓浪人乘船漫遊海外。堺港豪商的夢不就馬上可以實現了?


    但這話對片桐且元說乃是對牛彈琴,不如直接去找澱夫人,試探一下她的心思。要是再年輕些,偷偷潛入她房中遊說,亦是一種辦法。長安甚至還想將此事告與蒲生家的歌舞伎藝人名古屋山三郎,讓他去勸說澱夫人……


    “多虧了大久保大人,各項事務進展都很順利。真是可喜可賀!”侍者端來了茶,且元道。長安才猛回過神來。


    “這裏有五枚銀幣,乃豐臣大人所賜,是對閣下這幾日辛苦的一點犒勞。”


    長安看到且元畢恭畢敬遞上一包銀幣,他似突然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幾枚銀幣,這便是我現在的斤兩?他真想把那五枚銀幣扔出去。


    大久保長安匆匆辭別了且元。


    剛剛走出議事處,那金塊又在他腦子裏閃光。金塊白放著黴爛了,僅僅這麽一想,便讓人著急。那個孩子和寡婦真是愚蠢!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些金塊,將在他日後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


    長安把秀賴賜給他的銀幣放入懷中,沿著走廊走向千姬的住處,路上碰見了榮局。


    “您在想什麽?”


    幾乎與榮局擦肩而過的長安,根本沒注意到她。聽到招呼,他才回過神,站住。他看到阿蜜捧著一個朱漆盤站在那裏,盤裏有一個紙包,似是點心。


    “去哪裏,榮局?”


    “事情都已經辦妥了?”


    “是。已經完了,今日便要告辭回去。有什麽話要帶給茶屋先生嗎?”


    “不,沒有。”阿蜜笑著便要走開。


    “榮局,有一事我想跟你說說。”長安道,“這點心是送給豐臣大人的嗎?”


    “是。是謝禮。”


    “榮局,大阪是個奇怪的城池。”


    “大人是說……”


    “處處都有些古怪。實際上,我現在因黃金受了風寒。”


    “風寒?”


    “是風寒,病了。此事和你無關。我想告訴你的是,豐臣大人已經懂得女人了。”


    “這有甚不對嗎?”阿蜜責問道,“到了這個年紀,亦是自然的事。”


    “不,我非此意。我想說,大人會因此不到小姐這邊來了,漸漸就變得疏遠了。”


    “嘿嘿,這您不用擔心。小姐長得也快。”


    “我看不行。我覺得該為小姐找個替身,你說呢?”


    “替身?”


    “澀柿子還未成熟之前,先找個熟柿子作為替代。讓大人偶爾臨幸,是為上策。好了,我隻跟你說這些,馬上就離去。請多保重,好生照顧小姐。”說完,長安茫然地看看天空,急急去了。


    榮局歪了歪腦袋,一臉不解:長安真是個怪人。給小姐找個替身,這事可行否?


    長安之言讓阿蜜又氣又笑。與武士不同,長安精於計算,目標明確。他比女人還在意衣著款式顏色,對金錢的細致更讓人吃驚。在他看來,無論如何也要把秀賴留在千姬身邊,否則這便是一樁賠本的買賣。


    阿蜜得知秀賴和千姬的住處相隔甚遠時,倒鬆了一口氣。她擔心,他們萬一住得近,天天見麵,秀賴在年幼的千姬麵前與其他女人廝混,甚為不雅,但相隔遠些,正所謂眼不見為淨,千姬正可安安靜靜長大。澱夫人或許便是出於這方麵的考慮,也許,此恐為阿江與夫人私下所求。長安卻如此恬不知恥地算計。


    阿蜜好像不經意看到了什麽肮髒東西,氣得嘴唇直哆嗦,快步走向秀賴的住處。


    大阪城遠非岡山城可比。僅僅是走廊,細算也在六百丈以上。為了防止人迷路,每道走廊盡頭都有一幅杉戶繪。


    秀賴房間中所繪,非獅子、老虎之類的猛獸,而是小狗、兔子、烏龜、魚和小鳥之類。這個充滿童心的主子卻似對女人產生了興趣。


    阿蜜拉響了鈴。一個侍童應聲而出,他比秀賴個子小些,但長得頗為俊俏。


    “昨日承蒙大人前去探望,為了表達謝意,夫人特意給大人送來些點心。”


    那少年鄭重其事施了一禮,欲去通報,“請稍等。”


    “不必打擾大人,您把東西帶過去就是。”


    “請稍候。”侍童轉身沿走廊一路小跑回去了。


    此時傳來了小鼓之聲,豎耳聽時,對麵的房裏又傳來男女笑聲,應是澱夫人的居處。阿蜜正想著,侍童又一路小跑了回來,“少君有事要問你,請隨我來。”


    午後的走廊裏幽森岑寂,侍童走在前邊,竟可以聽到他衣衫窸窣有聲。


    侍童打開門,阿蜜往裏邊一瞧,隻見秀賴正伏在桌上,聽到開門,便轉過身來。房約有二十疊大小,房門打開以後,可以看見寬敞的庭院,綠色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池邊。小鼓的聲音和眾人的喧鬧聲,似乘著風從院子那邊傳了過來。


    “寫字累了,來,坐近些。”


    阿蜜畢恭畢敬奉上點心。侍童端到秀賴麵前後,退到門口坐下。阿蜜這才注意到氣氛有些異常。房裏除了秀賴,再無別人。隔壁也寂然無聲,不像有人。想到平時秀賴整天被一大群女人圍著,玩耍打鬧,阿蜜有些不知所措。讓她更加奇怪的,是秀賴的眼神。他始時有些慌亂迷離,但後來便注視著阿蜜,眼裏像著了火。


    “大人一直獨自在習字嗎?”阿蜜問。


    秀賴點點頭,依然目不轉睛盯著阿蜜。阿蜜感到渾身不自在,身上像爬滿了蟲子。這不是男子的眼睛,但是與天真無邪的少年亦相差甚遠。這是一雙苦悶的受刑者之眼,眼裏飽含情感,似乎要哭出來,眸子裏隱藏著難以名狀的孤獨,又似拚命想趕走孤獨。


    “你來了。”良久,秀賴突然道,他眼裏明顯噙著淚水,“母親叫我去她那裏,我沒去。”


    “大人身體不適嗎?”


    “不。”秀賴搖搖頭,“我不想看到母親喝醉的樣子。”


    “那邊有宴會?”


    “是。是為了慶賀千姬過門而舉行的宴會。我未去。還好未去。”


    阿蜜不知說什麽好。這個年齡的少年極易感傷孤獨。


    “你見過天下公嗎?”


    “大人是說太閣大人嗎?見過。那時還見過您幾麵。奴婢服侍過宇喜多夫人。”


    “你見過我?”


    “是,那時太閣大人經常抱著您,哄您玩。”


    “哦。”


    秀賴臉上現出淡淡的微笑,“所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在哪裏見過你了。我喜歡你。我正想派人去問問你的名字,你就來了,這是天下公在幫助我們。”


    阿蜜一時沒能明白秀賴的話。莫非他剛才的眼神,是在追溯兒時的記憶?可她在伏見城見到秀賴時,秀賴還是個嬰兒。那時他還不會說話,怎生會想起那時的事?阿蜜在心裏一算,那時她七歲。


    “你叫什麽名字?”秀賴往前探了探身子,問道。


    “奴婢阿榮。”


    “阿榮?好名字。你覺得母親大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您是問奴婢對澱夫人的看法?”阿蜜有些摸不著頭腦。她這樣的身份,絕不能對澱夫人妄加評論。


    “你不覺得母親乃是個自私的人嗎?”


    “不,怎會?夫人尊貴無比……”


    “我和母親吵架了。”


    “哦?”


    “我對母親說,想把你留在我身邊。”


    “這……”阿蜜頓時毛骨悚然。秀賴這話,讓她想起大久保長安那荒誕之言:“這是個奇怪的城池!”可她萬萬沒想到,秀賴會說出這等話。她終於明白了剛才那奇怪的眼神,以及莫名其妙的提問。


    “阿榮,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了你。把喜歡的人留在身邊,有何不對?我好歹是內大臣。母親卻不同意。要是父親還在,絕不會說出這等殘忍的話來。母親真自私!”


    阿蜜渾身顫抖。這就是秀賴獨自留在房間的原因。可自己偏偏在這個時候來送東西,怎會這麽巧合?他是城池的主人,主人提出非禮的要求,她當如何是好?若她稍有不慎,不僅會在城裏引起騷亂,還可能給千姬帶來麻煩。


    “嗬嗬,”阿蜜笑道,“大人真會說笑,說得竟像真的一般。奴婢回去晚了要挨罵,就此告辭。”她渾身顫抖,便要站起來。


    “等等!”秀賴毫不猶豫喊道。


    阿蜜被叫住,不敢起身。她一陣驚慌,可又不能失去大人的沉著,讓他看出破綻。


    “大人還有什麽事?”阿蜜若無其事般伏在地上,“奴婢是服侍夫人的。再不回去,夫人該罵奴婢了。”


    “她敢罵你?”


    “其實不過是哭鬧。”


    “哦,她這麽任性。”


    “不是……”阿蜜再次慌亂起來。這種時候,若是壞了千姬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便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可她留在這裏卻是更加危險。不管怎麽說,秀賴乃是個我行我素、不諳世事的孩子。


    “是因為寂寞。在伏見城時,將軍和少夫人再三交代,讓我不可離開小姐半步。”她故意搬出家康,哪知仍行不通。


    “阿榮,這裏不是伏見城!”秀賴搖著頭,斷然道,“這是豐臣秀賴的城池。來到這裏,就是豐臣秀賴的人!”


    “但是……”


    “你也一樣。你覺得,我和千姬哪個更重要?”


    此問很難回答。若仍然堅持自己是千姬的侍女,說不定會激怒這個少年,越發提出無禮的要求。阿蜜慎道:“當然,城池的主人是大人,您重要不用說,可我家小姐乃是城主夫人。”


    “哦,還是我重要?”


    “是。”


    “聽到這個,我很高興。”


    “請讓奴婢回去。”阿蜜趁機提出要求,可秀賴的話卻讓她始料未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母親。”


    “啊?”


    “是我不好。剛才我說和母親吵架,你才感到為難。”


    “啊……不,不是。”


    “哼!就是這樣。可這樣也好,那我就經常到阿千那裏去,去看她,去你那裏。”


    阿蜜愕然無語。大久保長安說的那些怪話竟成了事實,她覺得異常難受。


    “就這樣好了。我以後就去你那裏。”


    阿蜜不知是怎樣離開秀賴房間的。雖未出什麽亂子,可真讓人恐懼。這個孤獨的少年在做夢。若她也成了他夢的一部分,他會怎樣?要是身陷其中,必會像被蜘蛛網粘住,動彈不得。


    “我要去你那裏!”阿蜜跑到走廊,這個聲音似還在背後回響。她一口氣跑到剛才的入口處,這時又聽到庭院對麵澱夫人房中傳來小鼓的聲音,不知為何,她突然淚流滿麵。


    可憐的秀賴!阿蜜並不以為他是個惡少,而是對這個幽禁在城中的囚徒生出憐意。他若非此城主人,必也朝氣蓬勃。這個囚徒認為,所有的人都應服侍他,聽他支使。他顯然不知是不是該問問別人的意願,實為無可救藥的不幸之人!已故太閣的不幸,是因他生於貧窮的農家,可他兒子秀賴的不幸,卻是因為生於先父的光榮中。秀賴能否發現自己的不幸?


    阿蜜對秀賴的感覺,和第一次見到千姬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千姬的背後有著穩若富士山的支撐,秀賴背後卻空空如也。太閣留下的關愛反而成了壓在他身上的千鈞重負。秀賴在無限孤獨裏尋求關愛。這種渴求與年輕的欲望糾纏一處,唯他自己一無所知。


    阿蜜一路小跑回到千姬的住處。要是一年前,她會不假思索抱住秀賴這孩子,親吻他的小臉。然而現在……這真是一種人世的悲涼。


    “榮局,怎麽了?眼睛這麽紅。”從江戶跟來的嬤嬤問她。這時阿蜜才發現自己臉上的妝已讓淚水衝壞了。


    “那邊的人為難你了?”


    “不,沒有。我去補補妝,再去見小姐。”阿蜜忙回到自己房間,匆匆補了妝。秀賴那雙孤狃的眼睛不斷浮現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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