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秀忠之子竹千代第一次參拜江戶的山王社,乃是慶長九年冬月初八,此時距京城舉行盛大的豐國祭,已有三月。


    文明年間由太田道灌主持興建的山王社,被定為江戶城的產土神社。此社在半藏門外貝塚一帶,改名為春日局的齋藤福子抱著年幼的竹千代,在青山忠俊、內藤清次、水野重家、川村重久、大草公繼、內藤正重的陪同下參拜了山王社。回來時,特意繞道去青山常陸介忠成的府邸稍作停留。此次參拜的目的,便是要告訴大名和世人,江戶後續有人了。


    此後便是德川家康生母傳通院的三周年忌,祭禮甚是盛大。江戶雖不能和京都相比,但作為征夷大將軍居城,從去歲開始擴建,其規模已與大阪不相上下。城池築建由藤堂高虎負責,確定山王社為產土神社,則是根據武州川越喜多院天海的建議。


    家康作為將軍應做諸事,已大致完成了。新年之後便是慶長十年,斯時,家康已年六十有四。


    家康一刻也未忘記,人終有一死。他深信,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懂得善後,便會遭天譴。


    再過三日就迎來新年,江戶本城到處都忙著歲末掃除。故家康躲進了西苑的白書院,正和從川越趕來的天海和藤堂高虎一起喝茶。


    西苑剛剛落成,還散發著不材香味,建得格外雅致。


    “今年雖忙碌,但頗有收獲,我亦放心許多,陰年就在西苑內居住。”家康抬頭透窗看著藍天上飛過的海鷗。


    此景在冬日並不常見。天海隨即問:“這麽說,將軍大人要將此處作為隱居之所嗎?”


    “正是。藤堂高虎為我建了這般氣派的房子,要把它作為隱居之處,的確有些可惜。”


    “大人還是要堅持退隱?”


    “正是。太閣歸天時,我便發誓,定要在太閣大人那個年紀之前打好太平的根基。我用了七年時間,直到此次豐國祭,總算略有小成。這都是神明相助。若不爽快地退隱,為身後的事作些打算……”


    不等家康說完,天海便看了一眼藤堂高虎,道,“佐渡守恐也有同樣的想法。老衲以為,大人這個打算早了一年。”


    家康輕輕一笑,“哦,為何?我倒覺得,人若知自己將不久於世而早作打算,並無不妥。”


    “是,天下已定,百姓無不安居樂業。可關原合戰僅僅過了四年,戰敗之人心中依然存有妄想,仍蠢蠢欲動。大人敕封將軍也才兩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看來大師還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正是為了讓那些人打消妄想,祭奠在戰事中死去的亡靈,才決定早一年退隱。”家康言畢,喝光碗中的茶,接著說,“太閣便是晚了一年。到今日,太閣大人似還在我耳邊告誡:內府,莫要晚了,萬萬不可晚了!若太閣早一年決定從高麗撤軍,在他故去那年春日舉行的醍醐賞花會上犒勞將士,那麽,局麵就和現在完全不同了。”


    “是啊。”藤堂高虎插嘴道,“太閣若早一年從高麗撤軍,石田和七將之爭便不會發生。”


    “正是。”家康若無其事放下茶碗,接著道,“都因太閣大意,才導致了後來的關原合戰。我必須吸取這個教訓,到來春便進京麵聖,辭去將軍職務。”


    天海嘖嘖道:“老衲並非完全不明將軍大人苦心。但大納言大人和將軍大人比起來,差別甚大啊。”


    “我知。但我卻不能無視自己的年紀啊。”


    “將軍大人,若有好事的大名反過來想,又該如何呢?”


    “反過來?”


    “他們也會想,人終有一死,將軍大人並不能長生不逝。大人早晚會離開人世,且先忍一忍。之前好生巴結,博得歡心,一旦大人歸天,便挑起事端。要是有人這般想,那才是禍根。”


    “是啊。”藤堂高虎附和了一句。在意見出現分歧時三高虎必定會對雙方都附和幾句,才講出自己的看法。因為他知,承認了前麵的說法各有道理後,再提出新意見,分量自會增加不少。“是啊,那反而會助長一些人的野心。”高虎側首看住家康。


    但家康並不理會高虎,仍然麵帶微笑,憑著扶幾,道:“大師,你說要我再等上一年?”


    “正是。隻要一年。”


    “那麽,我在這一年裏做些什麽?”


    “大人可以畫龍點睛。”


    “怎樣才能畫出這一雙龍目?”


    “這麽做誠有些殘忍,但老衲建議,大人當鏟除幾個不解新政的粗野大名。”天海大師麵不改色道,“將軍大人似還未完全明白佛法教義。務善是佛心,除惡亦是佛心啊。要想真正鞏固太平,就必須將那些難以馴服、唯恐天下不亂之人一舉消滅。隻有擁有這般勇氣和慈悲胸懷,才能真正鞏固太平。將軍大人還需三思。”


    藤堂高虎使勁眨著眼睛,在這一點上,他的意見和天海一致。


    家康長歎一聲,“這麽說,善政有時也需得大開殺戒?”


    “正是。以惡製惡,乃是不得已而為之。”


    “嗬嗬。”家康突然低聲笑道,“這些,德川家康也想到了,而且已經深思熟慮過。”


    “哦?”


    家康爽快地點點頭,“他們尚未浮出水麵,家康亦不必出手。此乃我行事做人的第一要務。”


    “哦。”


    “如今,不喜太平,並因此而灰心喪氣者實非少數。先前,大家可以背叛父親,殺掉兄弟,憑手中長矛便可成為大名。但我結束了這一切。要列出那些因此而焦躁不安的人,恐怕難以盡數。對於他們,我要耐心解釋,告訴他們,他們錯了。這是我的責任。不管別人如何,我相信佛祖會讚同我。大師,這一點你也應明白吧。明春我便要退隱,但絕非逃避,正好相反,是以退為進。我知天命而主動退隱,不管那些人是何居心,隻要他們野心還未暴露,我便不會動手。但萬一有人露出野心,到時秀忠必輕易起而誅之,不必假予我手。這比一直霸著將軍之位不放更有利,大師說呢?”家康笑道。


    不知天海想到什麽,縱聲大笑起來,完全不顧出家人應有的矜持。


    “大師,你笑什麽?”家康並未責備天海的無禮,平靜道,“難道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處?”


    “不,不,毫無不妥。”大笑過後,天海整了整袈裟,道,“老衲笑的並非將軍大人,而是自笑和尚杞人憂天。大人的決定經過了這等深思熟慮,貧僧絕不再加阻攔。將軍大人的想法,實比貧僧所慮周全得多。”


    家康轉換了話題:“世間都說,我和太閣最終並非一心。不管在江戶,還是在大阪城,很多人這般認為。”


    “唉。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若非英雄,豈能明白英雄心事?”


    “初時,我對已故太閣亦抱有警惕之心,怕他玷汙了信長公遺誌,於是,便暗中把石川數正送到了太閣身邊,以察太閣為人節操。然而,太閣卻並非如我想象那般。”


    天海似乎想起什麽,“那石川伯耆守數正,後來怎樣了?”


    藤堂高虎笑著替家康回答道:“後來死了兩次。”


    “哦?一個人死了兩次?”


    “正是。文祿末年,看到天下已落入將軍大人之手,他在京城死過一次。慶長八年,看到將軍大人真正盡操天下權柄,又在深誌城死了一次。”


    天海目不轉睛看著二人,似終於明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死了兩次。”


    卻說石川數正得封信州深誌城十萬石,表麵上是受到秀吉誘惑,背叛家康,棄岡崎城代之職,投了秀吉。但三河武士並不解其中內情,單以為他真背叛了德川,對他恨之入骨。故在家康取得天下之後,他便於文祿三年八月,讓人從京城府邸抬出了自己的靈柩。那恐是和家康商議之後才作出的決定。他的職位由兒子康長繼承,領地原封不動。第二次死亡,怕才是他真正壽終正寢。


    家康開始回憶秀吉:“太閣乃是這世上少見的豪傑。他天生才華出眾,我遠遠不及……他性情開朗,豁達無礙,不愧被稱為太陽之子。”


    聽見家康稱讚秀吉,藤堂高虎眼露疑惑。他雖曾是秀吉家臣,但與秀吉比起來,他更佩服家康,並因此得到重用,此時他無法讚同家康之言,亦是自然,“是啊,太閣大人頗有人緣,容易親近。但他的言行總讓人感覺有些輕率和虛張聲勢,這是他的不足。”


    “非也。虛張聲勢和大話的背後,其實他是如孩子般在認真反省,這便是能發揚信長公遺誌的原因。”


    “將軍大人總是如此謙遜。”


    “不,我是實話實說。為了讓我到大阪城一見,以孝心著稱於世的太閣,甚至不惜以母親為質。若非有著天地般的胸襟和大誌,絕對無法做到。”


    “作為回報,將軍大人亦胸若海川。關原合戰後,您便未追究澱夫人和秀賴的罪過。”


    “高虎,他們隻不過孤兒寡母,對戰事一無所知。說到報答太閣恩德,還在以後。”


    “有趣!”天海突然探身道,“貧僧亦想聽上一聽,對於豐臣遺孤,將軍大人打算作何處理?”


    “來春我進京麵聖時,打算將一切都定下來,為他鋪好一條路。”


    “鋪好一條路?”


    “是啊。我打算在把將軍之位讓與秀忠前,請封秀賴為右大臣。”


    “哦。秀忠公子還隻是權大納言,即便做上了將軍,也隻是內大臣啊。”


    “秀賴晉為右大臣之後,待聖上下詔冊封秀忠為將軍,然後請秀賴進京。”


    “哦,這樣,二人可一起進京麵聖謝恩,是嗎?”


    “正是。大師果然慧眼。在此之後,耐心向秀賴說明,讓他明白對於十三歲的他,右大臣之位何等尊貴。”


    “老衲明白。就是說,德川乃武家統領,豐臣氏為公卿之首,將軍大人是想通過兩家齊心合力,以保天下太平永駐。”


    家康淡然笑了笑,“大師以為,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處嗎?”


    “不,如此一來,豐臣氏就和皇族一起,永遠不會動搖。”天海一臉欽佩,激動地拍膝道,“但,大人怎麽把秀賴叫到京城?此恐症結所在。”


    “哦?”


    “此非官位問題,而是天下矚目的大事。無論怎生說,是讓他向新將軍見禮。這樣,那些希望天下大亂的暴徒也應明白了。”


    “讓秀賴向秀忠見禮?”關於此點,家康實還未想過。他有兩種辦法可把秀賴叫到京城:其一,通過高台院,傳其至京。在家譜上,秀賴乃高台院之子。澱夫人始終隻是側室,高台院的分量自比澱夫人重得多。若母親說要見見自己好久不見的兒子,秀賴自然無拒絕進京的道理。其二,便是家康親自叫他上京。秀賴一直把家康稱為“江戶的爺爺”況且家康職位也在秀賴之上,故家康說想要見見秀賴,為尊重長者起見,秀賴亦不當拒絕。但天海說趁機命他進京、向新將軍秀忠見禮雲雲,則令人生憂。


    “有此必要嗎,大師?”


    “要明確向世人表明,時世已經變了。”


    “好了。這些事待我進京之後再作打算。哦,對了,如此一來,太閣該瞑目了。”家康斂起笑容,道。


    天海暖昧地一笑,道:“太閣定能瞑目。但那些亡命之徒卻會說,將軍大人巧妙地騙過了天下啊。”


    “他們總是會這般想啊。”


    “那些人可非將軍大人。他們隻會盯著大人把將軍職位傳給秀忠公子一,完全不會注意秀賴何以升為右大臣。”


    “真令人遺憾。我正是想到秀賴,當初接受征夷大將軍一職時,才極力推辭右大臣之位。那時雖未得許可,但後來我又特意向聖上請求,請免去右大臣之職。一切都是為了秀賴啊,他們難道看不到這些?”


    “恕貧僧直言,他們隻會將此解為將軍大人乃是想通過此事,蒙騙大阪。他們隻有這樣的眼光。”


    “唉,右大臣乃是信長公最後的官位,也是德川家康到了六十二歲封將軍時才得到的官職,即便把此尊位賜給一個十三歲的小兒,也是奸心?”


    “都因亂世剛剛結束。故,該出手時便要出手,否則,他們必愈發不把新政看在眼裏。佛教有嚴格的戒律,絕不可將戒律和冷酷無情混為一談。”


    “言之有理。”


    “將軍大人,既然要退隱,還有一件大事老衲必須問問您。”天海雙眼炯炯有神。


    “大事?”家康咳嗽一聲,道,“家康以為已萬無一失了,竟還有大事?”


    “有。假如將軍大人退隱之後,一群亂事之人據守大阪城,向京城發難,該如何處置?”


    “好個向京城發難!那時,我會立即派井伊前去鎮壓。因此,我才把井伊安排於彼,同時也令一些旗本將士一起駐守。這樣還不夠?”


    “凡事隻怕萬一。”


    “哦?”


    “倘若那些據守大阪城的亂事者看穿了大人的防備,舉兵造反的同時,把天子從皇宮接到大阪,將軍又當如何?”


    “挾天子以令諸侯?”


    “是。若非如此,便無正當的理由和名分。挾持天子,假托聖命,如此一來,井伊和將軍大人統統會背上賊名。”


    家康嗬嗬一笑。但對天海所言,他卻不能一笑了之。“以前源平相爭時,賴朝公最擔心的也是此。”


    “正是。但賴朝公擔心的隻是太皇見異思遷,但將軍大人當警惕的,卻與當時完全不同。”


    “我應警惕什麽?”


    “經過了亂世,習慣以下犯上之人的心性已發生了巨大變化,對皇族的看法已有了莫大不同。”


    “是啊。”


    “故,他們一旦挾持天子舉兵造反,便成了一群無法無天的惡魔,真不知會做出何等事來。萬一皇統因此斷絕,將軍大人便會永遠被世人怨恨。”


    家康閉上了眼睛。能說出這種膽大包天的話來的,普天之下隻有天海。家康本想責備他,堵上他的嘴,但其言又不無道理。


    如今井伊家主乃直政之子直孝,勤皇之心絲毫不遜其父。但若他聽到消息趕往皇宮之前,亂事者便已挾走了天子……


    “若那些人認為,隻要挾持了天子,不管是與大人,還是與下一代將軍大人較量,他們都會處於優勢,那又當如何?大人不覺得此為引發天下大亂的種子嗎?”天海依然毫無顧忌,“此事與石田挾持秀賴舉兵造反不可同日而語,這恐會導致日本國大亂。”


    “大師說話令人不快。”家康閉著眼睛歎了口氣,“大師是說,僅有井伊防備還不夠,應該小心翼翼除去可能導致天下大亂的種子,是嗎?”


    “正是。”天海大聲答道,“門尚未關好,卻怨盜賊來訪,才是愚蠢至極啊。”


    “我就是為了把門關好,才讓秀賴成為公卿。”


    “大人想讓他一直待在大阪城?”


    “不。”


    “想必也是。要是讓秀賴繼續留在大阪城,他定會被那些居心叵測者盯上。那些愚昧之人定會認為,豐臣秀賴挾皇上舉兵,是極好的靠山。”


    “哦?”


    “將軍大人亦該注意此事。那麽大人打算把秀賴安排到何處?”


    “遠離京城,便無法履行拱衛皇室之責。因此,安排他在大和甚好,故我未曾把奈良交與別人,而是安排大久保長安在那裏做代官,亦是為秀賴準備……”


    “將軍大人,您要是連這些都想到了,就當作出更直接的決斷。”


    “哦?”


    “迅速把大阪城控製在手中,然後請一位一品親王入住江戶。愚僧以為,大人把此事辦妥之後,再退隱不遲。”


    “請一位一品親王?”


    “是。”


    “不可。絕不可做出這等事。要是有人說,德川家康以贈親王府邸為名,挾持人質雲雲……”


    “將軍大人!”


    “絕對不可!那是向朝廷索要人質!世人定會說,德川家康乃是窮凶極惡的逆賊。大師啊,一旦失了民心,會前功盡棄。此事莫要再提。”


    天海大笑起來,“哈哈哈,既如此,和尚就不說了。老衲還以為,將軍大人不是個尋常之人。”


    “大師何意?”


    “做了征夷大將軍,便愛惜自己名聲,在意世間評說,要是這樣,大人好不容易推行的新政也就無甚意義了。這些話,老衲不會再說第二遍。”


    家康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天海,一動不動,他豐滿的額頭上言筋暴跳。


    藤堂高虎看不下去,忙插嘴道:“好像要下雪了,外邊的海鷗在不停地鳴叫……”


    藤堂高虎未能阻止家康,家康怒道,“你這和尚,存心要惹我動怒!”


    “老枘很是意外。存心惹大人動怒有何好處?即便大人震怒,和尚亦不懼。要是因此噤口不言,便對不起將軍大人對老衲的厚愛。正因如此,老衲才要言無不盡。”


    “唉。”家康低吟一聲。當今之世,能夠在他麵前說出這等話來的,除了天海不會再有他人。他明知應虛懷若穀,可心中愈想愈氣。天海甚是明白家康心思,悠然看著門外,信心十足。


    “和尚,你是說,即便世人以為我挾持人質,也要如此?”


    “事情並非如大人想象的那般簡單。”


    “但請一品親王下關東,人言可畏啊。”


    “恕老衲直言,老衲方才隻是想打探將軍大人是否有此用心。”


    “大師,我怕留下洗不掉的汙點,才那般說。”


    “老衲自然想到了。將軍大人想以儒道教化百姓,把世人都改造成聖人,大人此念,便是犯了佛法貪戒。”


    “是啊。人人都有克服不掉的缺點。以淨土為念,以聖人君子為標,哪怕十成學到一成也好啊。若不如此,世間自會墮落為修羅場。我相信,這世上的學問、佛法,都是為了使人間盡量接近佛國,除此之外,別無他用。”


    “老衲也這般認為。人原本便是神佛創造,故即便一時墮落為惡鬼羅刹,仍然要盡快讓他們恢複人身。為了不讓人們忘記這些,上蒼便把原本是神明的皇族降到人間,遂有了日本國。因此,為了保住皇族血統,這些考慮並不違背將軍大人苦心。”天海看看藤堂高虎,又道,“將軍大人未等我說完,便朝我發火。嗨,將軍真是性急。”


    家康閉眼不語,他平靜了下來。


    “將軍大人。”天海壓低聲音,“將軍大人深知世道人心。大人要是過於注重心誌,有人便會成為難以駕馭的怪物,將軍大人亦會被吃掉。將軍大人被吃掉,便無法給後世構築太平根基。因此,請將軍請一位一品親王下關東,牢築磐石,以防皇統斷絕。”


    “……”


    “即便有人說是人質,大人也萬萬不要在意。您可調查有無此成例。從箱根往東,有一處神社,請親王駕於此地。老衲有二三計策,請務必將此事定下來。在江戶建造親王府邸,嚴加保護。”


    “哦。”


    “這隻是為了以防萬一。另,若知將軍大人有此用心,西邊那些企圖謀逆之徒便會自行打消念頭。於關鍵之處置一把鎖,便是拯救盜賊之法。”


    家康依然不語。但天海知,話已經打動了家康。他繼續喋喋不休:“人不能不講情義,但也不能被情義左右。同樣,人不能無誌,但若誌向離世太遠,便會一事無成。將軍大人這般聖人,絕不可急於退隱。當然,將軍大人並非要逃避,而是想盡早調教擔此重任之人。來春進京之時,將軍大人的隊伍自不必說,即便是秀忠公子的隊列,也要極盡豪華威武,隻兩三萬人絕對不夠。要讓看到隊伍的眾生,都不敢生有平視之心。無此聲勢浩大的隊伍,必會令某些人生起異心。到了京城後,權大納言大人以見女婿為由,招秀賴進京。斯時,大人向二人細細說明,將將軍一職傳給秀忠公子,將右大臣一職與秀賴。然後,奏請一位一品親王下關東。將軍大人從此便可埋首於隱退之後的事務,放心向海洋而去……”


    家康隻是認真聽著,仍一言不發。


    “像將軍大人這樣的人也在意清議,錯失良機,必會成為後世笑柄。”天海愈加慷慨激昂,“難道不是嗎?大人想,太閣歸天時,他把誰當成了依靠?正是大人您。他常道,除了大人您,再無人值得托付。對於此事,稍有見識之人都明白。可將軍大人還顧慮什麽呢?”


    家康身如磐石,沉默不語。


    “若大人顧慮太閣,便再無比此更侮辱他、貶損他之事了。”


    “貶損太閣?”


    “正是。太閣彌留之時,雖有些糊塗,但其器宇之宏大、心性之豁達,均可論為世上獨一無二,太閣為古今不二的英雄豪傑。然而將軍大人對太閣大人的知遇之恩無法報答,懼累及太閣名聲。世人會認為,太閣不過目光短淺之人,說不定就連石田發動騷亂,也是太閣的亡靈指使……”


    “等等!你這和尚,為何在此處屢屢提起太閣?”


    “唉。太閣認為,將軍大人乃是掌管天下的不二人選。大人隻有對得起這種信任,才符合英雄識英雄的老話,這便是老衲的意思。”


    “那麽,太閣的遺誌……太閣遺誌……”


    “絕非孤兒寡母可擔當的卑小誌向。”天海接過話頭道。


    “你是說,過於在意世議,反而會玷汙太閣?”


    “正是。”天海敲了敲榻榻米,道,“大人的這些顧慮,隻會助長那些企圖利用秀賴、以謀逆亂之徒的野心。大人必有一日要出兵平定。但那個時候出兵,世人卻無法明白將軍大人真意。”


    “那是為何?”


    “人們會以為,那是豐臣德川為爭奪天下的較量。太閣成了隻顧自家兒孫而忘記大誌的卑小人物,將軍大人也成了為實現野心而殘忍殺戮豐臣遺孤的尋常武將。大人要是認為這也無妨,便不妨依了原計。”


    家康額上再次暴出言筋,但很快就消失了,為一聲歎息取代,“唉!大師,你所言句句在理。”


    “雖然合理,但於情,大人無法接受。”


    “正是。可是,大師方才所言,家康也並非全不采納。我會努力報太閣知遇之恩。唉,請大師見諒。”家康的臉色變得甚是難看,似欲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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