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辭去將軍之職是為慶長十年四月十六。家康出生於天文十一年臘月二十六,算起來年已六十有二餘一百日。據傳秀吉出生於正月初一,若果真如此,慶長三年八月十八故去的他,在這世上曆六十二年兩百三十多日。兩廂一算,隻差一百二十餘日。要趕在秀吉故去前的年紀讓出將軍職位,家康心裏到底怎樣想的?


    之後,家康作為大禦所,並未顯示出絲毫衰老跡象。但壽辰天定,誰人也無法預計,對於家康,此後可謂“餘生”。他要利用餘生,開始新政下的新生活。但這樣一個家康,身邊吹起的風會在世間卷起怎樣的旋渦呢?


    人間總有勝有敗,亦有幸與不幸的輪回。大河奔騰不息,細流也可能泛濫成災。首先掀起風浪的正是大阪,卻又不僅僅是大阪。號稱十六萬大軍的德川秀忠的隊伍進入尾張之後,便有百姓逃竄。對於尚未習慣太平盛世的他們來說,十六萬大軍必是要發起戰事。


    個中原因,既有失實的流言蜚語,也有足以引發事端的猜忌禍心。


    源頭自不必說,乃是那些流離失所的浪人。他們都欲再次通過戰事找到用武之地。一旦希望破碎,他們便散布一些無中生有的謠言:“肯定是一心攻打大阪城。若非如此,怎會聚集偌多軍隊?”他們散布傳言,說幕府已在從彥根到三井寺一帶布下陣營,五月初便會殺進大阪城。


    其次是西洋舊教徒。他們亦將大軍和戰事聯係在一起,大造莫名聲勢:“三浦按針的陰謀已浮出水麵。要是我們不振作起來,天主教就會被趕出日本。”他們認為,生於英吉利的威廉·亞當斯深得家康信任,必會打擊舊教諸國在日本的權益。


    大阪城內外的女人也甚擔心。此時,江戶缺少女人,於是立時便有一個空穴來風的謠言,說軍隊正在瘋狂擄掠女人。


    澱夫人也聽說了這些謠言,遂於四月十七叫來大野治長。此時豐臣秀賴已晉為右大臣,德川秀忠也已冊封為征夷大將軍。隻是關於將軍冊封一事,澱夫人還不十分清楚。


    “修理,那些就要發生戰事的傳聞,是真是假?”


    因為在場的隻有母親大藏局,治長遂毫無顧忌地大聲笑道:“都是胡說八道!怎麽可能!”


    “你為何這般肯定?明石掃部來時,可是一臉憂色呢。”


    “哈哈!掃部之所以憂慮,乃是因為看到將軍大人寵信三浦按針,擔心自己吃虧。”


    “不是說民間很多人都已逃難嗎?”


    “片桐大人等人已去安撫,過不了多久,便會安靜下來。”


    “那就好,不管怎麽說,以目下豐臣氏的實力……”


    “夫人,請您最好莫再說這種話。不管德川家康多麽心腸冷酷,他也不會剛剛把少君舉為右大臣,便立刻攻進大阪城。這就如同擰斷嬰兒的胳膊,他要是做出這種殘忍之事,隻會遭天下人恥笑。”


    “擰斷嬰兒的胳膊?”


    “是。今日的大阪,即便動員所有將士,也不到十六萬大軍的十之一成。”


    “修理,你太無情!”


    “無情?”


    “哼!德川和豐臣家臣乃是同等身份,你卻說他攻打大阪,如同擰斷嬰兒胳膊。”


    “哈哈,在下不敢。我本想說,您完全用不著擔心。”


    “好了,我知道,豐臣氏原來已成了嬰兒的胳膊。”


    正在這時,渡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前來稟報說,片桐且元求見。和治長的談話不如此沉悶,澱夫人或許會不見且元,但因為二人話不投機,她遂馬上如同得救般道:“要見見他,讓他來。”平時,澱夫人並不喜治長和且元同處,多是因為治長常在且元麵前失去分寸。


    “市正,民間平靜些了?”


    “是。”且元頗為鄭重地向澱夫人施了一禮,方道,“我耐心向他們解釋,根本不可能打仗。少君蒙將軍大人厚愛,晉升為右大臣。不管德川隊伍有多少人,均非為戰事而來。將軍不會擰斷嬰兒的胳膊。”


    澱夫人皺起眉頭,把臉扭到一邊,唇角劇烈顫抖。


    “哈哈!”治長忙笑著解圍,“您看看,市正不也和我一樣?將軍這次上洛,對豐臣氏絕無敵意。”


    “那。是為何進京?”


    “當然是為了向世人展示將軍的榮耀和威風,這都是向賴朝公學的。”


    “哎呀呀,秀賴可真有一群好家臣啊。”澱夫人狂笑道,“德川的榮耀和威風!修理和市正似都大為快心啊。要是天下公見了,定會誇獎你們是大忠臣啊!”


    “這話從何說起?”且元笑著擺擺手,“天下公生前便巧妙地將豐臣德川合二為一了。如今還認為德川乃是外人,才可笑呢。”


    “哦?你倒說給我聽聽。”


    “哈哈!新將軍秀忠乃是天下公之妹朝日夫人養子,正因如此,雖在德川家排行第三,卻為嗣子。故,秀忠用了天下公名諱中的‘秀’字,卻未繼承其父的名字。”


    “那又如何?”


    “夫人與將軍夫人乃是同胞姊妹,雙方的兒女現又結為夫妻,住於大阪城中。天下公生前常道,若秀賴和千姬生下孩子,便是他的孫子、家康的曾孫,德川豐臣便完全成為一家人了。”


    “夫人,”治長亦道,“夫人您就安安心心修身養性。去歲豐國祭時,兩家就已敵意全消,其樂融融……”


    “修理!”治長話猶未完,澱夫人厲聲嗬斥道,“放肆!你方才都說了些什麽!就是天下公,也未對我如此粗魯無禮過。”


    “在下不敢。在下隻是想撫慰夫人,才這般說。”


    澱夫人轉向且元:“市正,你此來有何事?”


    “實際上……”且元掃視了一眼四周,似有擔心,但很快鎮靜下來,“實際上,京城的高台院夫人派來了使者。”


    在心情不佳時,澱夫人絕不樂意聽到“高台院”三字。不出所料,澱夫人把頭扭向一邊,“她遣使何為?”


    “關於五月上旬,新將軍在伏見城接受諸大名賀拜一事。”


    “這與我有何幹係?”


    “和夫人當然無關,高台院夫人乃是要請少君進京。”片桐且元緊緊盯著澱夫人。除了高台院,板倉勝重也跟他聯絡過,商議過詳細事宜。他也已見過秀賴,說過這事。即便澱夫人心緒不佳,此事亦不能不說清楚。


    “這麽說,她是想讓秀賴進京,向新將軍致賀?”


    “不,是翁婿二人共同接受大名致賀,在下以為是這個意思。”


    “是秀忠當上了將軍,秀賴有何可賀?”


    “少君也晉為右大臣了啊。讓右大臣去接受諸大名致賀,合情合理。”


    “市正,你對將軍一職被秀忠奪去之事,便無絲毫不服?右大臣算什麽東西!我都想把這個職位退回去!”


    “此言差矣,信長公便終於右大臣一職,這亦是家康公冊封將軍之後兼任的職位,分量絕對不輕。少君十三歲便成右大臣,不久之後又會和太閣生前一樣升為關白。在下以為,實可喜可賀。”且元邊說邊往前進了一步,“此事少君也已知,有樂齋亦快意道:如此一來,豐臣氏可確保無虞了。”


    “秀賴已對此事作了答複?”


    “是。加藤清正早就預料到會有此事,遂在家康公進京之後,於三月十九去了伏見,以為警備,但求萬無一失。少君也已欣然答應,說是想去看看江戶的爺爺。”


    “市正,你是先和清正商量,然後告知有樂齋,又將秀賴說服,最後才跟我說此事?”


    “是。進京一事,必須作好充分準備,不得有絲毫疏漏。”


    “修理,你也從市正那裏聽說了比事?”


    “是。我知高台院夫人請少君進京一事。”


    “那你為何從未跟我說起過?”此前還算平心靜氣的澱大人,聲音突然變得頗為高亢,“不行!不管誰怎麽說,我絕不會讓秀賴進京!”


    澱夫人這種尖利的聲音近來並不罕見,人們在背後稱其為“寡婦之聲”,帶著輕蔑,也不無憐憫和同情。作為女人,澱夫人的確值得同情,她總是欲壑難填。


    高台院和秀吉乃是結發夫妻,從年輕時起就甚和睦。澱夫人卻不同,一開始她便是被征服之身,後來好不容易擺脫了桎梏,卻發現:她正值盛年,秀吉卻日益衰老。這對於秀吉既為一大心病,澱夫人更是感到難以忍受。在不滿中,秀賴出生了。


    一開始,她溺愛秀賴,試圖忘卻不滿,秀賴卻辜負了她的期待,變成一個任性的男兒。妹妹阿江與成功地馴服了秀忠,生下眾多孩子,不久前又生下將會成為三代將軍的竹千代。澱夫人卻隻有一個秀賴,且母子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現在他甚至連問都不問母親的意思,便獨自裁決大事。


    片桐且元和大野治長頗為明白澱夫人心中的寂寞。澱夫人大吼之後,且元暗暗看了一眼治長,不再說話。治長心中很是明白這眼神的含義,那就是:“之後的事就拜托給你了,修理。”澱夫人的高聲狂叫,隻是束手無策的無理之鳴。


    “夫人。”隻有大野治長能讓她平靜。她會把頭埋在他懷裏哭泣,那時的澱夫人,完全變成了一個可憐、柔順、無依無靠的女人。治長柔聲道:“您要是難受,不用馬上作出決定。”


    “你……你是何意?”


    “市正說,少君進京為五月上旬,還有很長時日呢。”


    “不行!”


    “但若少君有進京之意,您也無法阻攔。況且提出此事的高台院……論到名分,高台院亦是少君母親。”治長毫不客氣,故意加重最後一句。


    治長非常清楚,讓澱夫人平靜下來的法子有兩種:要麽溫柔地哄,要麽嚴厲地斥。治長看出,澱夫人今日火氣非同一般,遂采用後者。


    實際上,澱夫人在大阪城內,插手各項政務,對家臣指指點點,可說甚是不合情理。高台院乃是朝廷禦封的從一品夫人、太閣正室,澱夫人不過是眾側室中的一個。因而,應是正室高台院住在城中,澱夫人到某個地方落發為尼,隱居過活。而且,若片桐且元或小出秀政等人更加明智些,一開始便不當讓澱夫人過問政事。


    治長對且元並不滿意。隻是他自己的處境原本就有些尷尬,他本非澱夫人家臣,隻是女人的玩物。


    大名命令侍女侍寢,侍女怕很難拒絕,治長也有同樣無法拒絕的錯覺。於是,剪不斷理還亂,名義上他是豐臣氏家臣,軀體卻要聽從澱夫人使喚。


    但此次絕不能拘泥於此,猶豫不決。家康進京之後,秀忠率領十六萬大軍到來,接受了將軍封號。斯時,秀賴若拒絕伏見之行,說不定會燃起戰端。關原合戰時,家康甚至特意從大津把治長送回澱夫人身邊,都是為了讓她放心。但事情變成今日這樣,家康當年的好意……


    “夫人,事有大小。如今乃是少君的母親——從一品北政所夫人督促少君進京。況且少君絕非去行為臣之禮,而是與新將軍一起接受諸大名拜賀。要說拒絕,也輪不到夫人,需得經過諸重臣商議,請少君親自作出裁斷,再正式往高台院處派出使者。您明白嗎,夫人?”治長道。


    聽到這樣嚴厲的訓辭,澱夫人渾身劇烈顫抖。她眼睛通紅,似乎要冒出火來。


    “此乃關係到豐臣氏盛衰的大事,毫無拒絕之理,否則便是背離了孝道。”治長續道。


    片桐且元一臉沮喪,閉著眼睛僵直地坐在那裏,大藏局與諸侍女則渾身僵硬,匍匐於地。


    “夫人想想,秀忠公因何要親率十六萬之眾進京?這不僅僅是依賴朝公舊例,亦是想威懾天下大名。不過,這或許是江戶的疏忽,他們定然未想到豐臣氏會站在前麵,橫加阻撓。豐臣氏在率領十六萬大軍進京的新將軍麵前,伸開雙手擋住去路,大聲呼號:不去伏見,豐臣氏不受將軍使喚,若有事,將軍來大阪便是……若真如此,那些一度被將軍的威風震懾住的人,必會因此蠢蠢欲動。大名會否動搖另當別論,家康公父子必顏麵掃地。連千姬都當成人質送到了大阪,豐臣氏卻在天下人麵前侮辱德川!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人都在看著。德川於江戶出發時,本相信豐臣氏是自己人,事實卻完全出乎預料,江戶難道真不敢一舉打下大阪城?夫人,到了那時,該如何是好?豐臣氏毫無應戰準備,其時兵臨城下,我等又該如何?”


    澱夫人哇的一聲哭倒在地。


    當斷不斷,必生其亂,大野治長在與澱夫人進行短兵相接的較量。他決心狠心說下去:“您盡管哭。但豐臣氏絕不能因為夫人的眼淚自取敗亡。您哭完了,哭夠了,還得同意高台院的吩咐。高台院亦是為了豐臣氏,才提出此要求。”


    澱夫人突然停了下來。


    終究還是有了幾分理智?治長想到此,忽感甚是心疼。他深知,澱夫人倔強如鐵,此時實在可憐。


    “修理,我明白了。”澱夫人突然直起身子,滿臉淚痕。


    治長鬆了口氣,且元一顆心也落地。澱夫人的眼神令人不忍直視,且元看治長一眼,垂頭不語。治長心生厭惡,且元似乎還欲讓他一人說話,遂道:“市正,你也說說,看來夫人已明白了。”


    “市正,”澱夫人道,“把秀賴帶到這裏來。”


    “少君?”


    “當著他麵說明白。”


    “很好。”治長欣然接過話頭,“把一切都定下來。對,最好讓有樂齋也來。”


    且元看了一眼澱夫人,又瞧瞧治長,治長定是不想錯失良機。


    “明白。”且元突然下了決斷,起身。治長和且元完全沒注意到,澱夫人蒼白的臉色背後,隱藏著暴風雨。


    未久,且元領著秀賴進來,回澱夫人道:“已讓人去請有樂齋了。”


    秀賴看見澱夫人的樣子,似甚是吃驚,他大步走到她身邊,道:“母親大人,您怎的哭了?”話音未落,澱夫人從旁使勁抱住他。


    “啊!”大藏局尖聲喊道,“夫人手裏有匕首!”


    治長和且元一驚,欲立起身。


    “休要動!”澱夫人高聲叫喊,“你們要是亂動,我就殺了秀賴,然後自殺……休要動!”澱夫人右手緊緊摟住秀賴的肩膀,匕首對準他的側腹。且元、治長二人皆不知所措,隻好呆在原地。


    “母親大人,發生何事了?”


    “哈哈!”澱夫人如瘋了一般,“秀賴,你好生聽著。這些人狼狽為奸,想要侮辱我們母子。”


    “這種蠢話……”治長急得連連擺手。


    “你閉嘴!”澱夫人厲聲喝住治長,在秀賴耳邊小聲道,“他們這些混賬東西,都想讓你去向秀忠致賀。他們想說,秀賴已經是德川家臣了……”


    澱夫人此舉大出眾人意料。他們先前都以為,夫人已控製住激切情緒,恢複了正常。但看到秀賴的那一刹那,她又突然失態。見她像是瘋了一般,眾人不敢莽撞,一時不知所措。


    且元、治長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感悲心。


    “夫人。”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治長說話較為合適。治長壯了壯膽子,往前進了一步,“夫人,您既這樣說,我們也無話。不如,我們還是問問少君的意思吧。您先把他放開。”


    “不!”澱夫人大聲喊道,“秀賴,你別聽修理的!他們隻想羞辱我們母子。他們拋棄了我們,早已私通江戶!”


    “母親大人。”秀賴的臉漸漸變得蒼白異常,表情慢慢變得僵硬,“要是母親不讓秀賴去,秀賴不去就是。憋得難受,鬆鬆手……”


    “不能鬆!要是他們不發誓拒絕高台院,我就絕不鬆手!”


    “夫人!”


    “修理你閉嘴!我在跟少君說話——兒子啊,家康本來向你父親發誓,說要在你十六歲時,將天下交還於你。他卻踐踏了自己的諾言,在你十六歲之前,便把天下讓給了秀忠。眼下把你推舉為右大臣,不過是欺騙我們的手段。”


    “啊,我難受……欺騙?”


    “明擺著,就是要把你叫到伏見城,或下毒,或暗殺……可這個時候,修理和且元卻要讓你去,母親絕不同意!他們要是強行讓你去,我就先殺了你,然後自殺。”


    “母親大人!”秀賴渾身顫抖,他並無仔細分辨母親之話的能力,“我終於明白了。我知母親為何動怒了。我難受,母親先把手放開。”澱夫人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她為自己的勝利歡呼。


    治長和且元感到渾身無力,此況已非他們二人之力可控製。


    “秀賴,你聽明白了?”


    “明白了。”


    “他們都欺我們孤兒寡母,想把我們出賣給江戶。”


    “我們絕不能忍受。我聽母親的。”


    “你們聽到了嗎?修理,市正!”


    “哪有此事!”這次開口的是且元,但同樣遭到澱夫人厲聲嗬厙:“市正閉嘴!秀賴說他根本就不會聽已與家康私通的高台院的。他說,你們要是強行讓他服從你們的決定,他就和我一起自殺。你們想眼睜睜看著我們母子死去?”


    治長甚至沒了表示驚訝的力氣。本以為隻要壓服夫人,她便能恢複理智,卻想到她會變得如此瘋狂。他隻得柔聲道:“您先把少君放開。”


    “那麽,你們聽我的?”


    “聽,怎能不聽?我們乃是豐臣家臣。”


    “你們向我發誓。”


    “發誓?”


    “聽說讓秀賴進京一事,實在意外。德川原本便是豐臣家臣,他們有事,親自來大阪就是。不,還不夠,應嚴厲指摘他們,為何不來向秀賴問安?”


    “夫人讓我們這般說?”


    治長看了一眼且元,向他求救,但且元隻是痛苦地垂著頭,淚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那麽,我們發誓。”治長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會回複高台院夫人,秀賴進京一事,恕難從命。”


    “光這些還不行。還要讓他們來問安。”


    “對高台院說出這等……”


    “不!高台院已不再是豐臣氏人!她是一條狗,江戶的一條狗!”


    “夫人竟說出這等過分之言來?”


    “治長,我過分?那個棄城而逃的從一品北政所,哈哈!那個下賤的女人,因為天下公留下的天守閣過於沉重而畏縮,她逃了去。這種女人,我為何要聽她支使?”


    “夫人。”


    “你發誓!”


    “是。”


    “秀賴,你也聽到了?修理和且元都要聽從我的吩咐,讓德川父子來問安。哈哈!”


    澱夫人這才放開秀賴,縱聲大笑。秀賴忙離開澱夫人,鬆了口氣,轉向且元:“市正,母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


    市正急擦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他原本想,起碼秀賴多少能明白他們的苦衷,可那竟也成了奢望。


    “你們還對母親有所不服?我也取消先前答應過的話。我不想大老遠到伏見,讓人取了性命。你們明自嗎?”秀賴又道。


    “明白。”


    “明白了還哭哭啼啼?你是害怕江戶爺爺的責罵?”


    “大人!”且元哽咽道。


    “看看,又掉淚了。”


    “片桐且元並非江戶家臣,乃是從小便在天下公身邊長大,由天下公一手帶大的豐臣家臣。”


    “那麽……”秀賴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澱夫人,“母親大人,這樣行了嗎?且元和修理都會明確回絕。”


    澱夫人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把匕首插進刀鞘,“這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既然是高台院提出的,我就往高台院那邊派個使者。”


    “母親大人,您替我拒絕?”


    “對,讓大藏局去吧。喂,大藏!”


    大藏局全身僵硬地跪在那裏,偷偷看了一眼兒子治長,兩手伏地。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


    “你去一趟她那裏,就說她若膽敢再為秀賴進京一事插嘴,我們母子就要自行了斷。”


    “但是……”恐是覺得這樣會讓母親為難,治長想插嘴,卻被澱夫人厲聲嗬斷:“休得多嘴!修理,大藏要是無法完成任務,我就趕走她。大藏,你去嗎?”


    “遵命。”大藏局不敢輕易出口反駁。恐正是周圍人的顧慮和怯懦,才使澱夫人變得越來越瘋狂。


    “哈哈,這就好。不用通過市正和修理,也可把事情辦成。大藏,你見了高台院,就對她說:她為了建寺院而討好家康,我們管不著,但若把秀賴也卷入其中,便會給我們造成很大麻煩,秀賴乃是天下公唯一的兒子。”


    大藏局低下頭,不語。


    治長和且元甚至已無力氣互看一眼,亦垂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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