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陷落已過一月。


    在本阿彌光悅看來,世間已完全陷入無可救藥的墮落和混亂之中,沒了“王法”也沒了雅致。


    京城商家以為,豐臣氏的敗亡帶來了世間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餘,善後之事比戰事還麻煩,眾人的日子一團糟,不知何之將往。


    關東追查豐臣殘餘愈緊。太平剛剛到來,世間便漸多告密,先時還是稟報何處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變為誰曾受到豐臣庇護,誰謾罵過關東……被捕人數日眾。初時,告密實隻是為了得些獎賞,後來竟變為發家之途和鏟除異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經常受到騷擾,門上被莫名其妙貼上諸如“豐臣右大臣禦用”之類的字條,房屋被人塗上肮髒的泥巴,有的大門甚至寫有“豐臣氏殘餘某某人住處”字樣。就連本阿彌店鋪,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豐臣氏禦用刀劍師”字樣。


    光悅認為,大禦所定是看到了此種混亂,才遲些回去。板倉勝重曾令光悅去與大禦所道別,但他至今無回複。


    世人為何如此愚蠢?戰事結束,本應思量怎樣過活,他們非但不安居樂業,反而冤冤相報。佛家所言極樂世界,最終不過是一張紙上畫餅麽?


    這日,光悅離開宅邸,欲去拜訪住於西陣的畫師俵屋。僚屋宗達原本為織造師,由於生來喜歡繪畫,在為布帛畫底樣時,大量模仿了古時的大和給,采眾家所長,形成了一種筆勢舒緩的獨特畫風。此畫風既不同於以往的大和繪,也不同於狩野畫派。他將原來的家業交與家人打理,專事繪畫。如今由他設計的扇麵,已成京都屈指可數的名物。


    光悅欲讓宗達在自己的鑒定紙上繪上秋草、春天的節節草以及紫萁之類的花草做底紋。光悅以此為借口前去拜訪,實是因無法排遣心中困惑:宗達對現今這混亂局麵怎樣看?


    宗達宅中並未傳來織布之聲。這無甚奇怪。宗達曾笑稱,如今他已成畫師,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為師,向他學習繪畫。


    “有人在家否?”光悅拍門道,但無人應聲。他便徑自往裏走去,一邊走一邊朝裏喊道:“我乃德有齋,光悅進來了。”光悅知宗達的畫室在最裏一間,他家人不在,往往無人應門。宗達自小耳朵不靈,在繪畫的時候,更是一心無二。


    光悅走近畫室,卻見宗達正背對門口,在鋪於地上的紙上作畫,畫的似是屏風。


    “哦,這是送給哪位貴人的禮?”光悅見宗達不理,遂脫了草鞋,走到宗達身後,看他作畫。


    真是一幅奇怪的畫。這並非宗達擅長的幼犬或花草,紙上乃是撥浪鼓,不止一個,兩三個撥浪鼓圍成一罔,是為畫的底紋。


    宗達還未識得人來,他吟哦有聲,陷入沉思。


    宗達想畫什麽?正在光悅百思不得其解時,宗達從膝旁的廢紙堆中拿出一紙,在畫紙上展了開來。


    “啊,雷神!”光悅瞪大了眼,宗達要畫的似是在空中擊打撥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著一張看似糊塗的娃娃臉,既無絲毫威嚴,也無一絲猙獰,和藹可親,分明是醉心於祭祀之樂的宗達自己。


    不,此非宗達,這張麵目在何處見過。光悅突然想起來,他哦了一聲,心下默然:這是現正居於二條城的家康公麵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悅忍木住拍了拍宗達肩膀。但宗達卻令光悅大出意料。他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立時僵住。他屏住呼吸,盯著光悅。不僅如此,他的眼圈亦開始發紅,慢慢竟濕潤了。


    這究竟是為何?光悅吃一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宗達站起身,靜靜將畫紙卷起。看他臉上的表情,似要馬上大哭不止。


    光悅屏神靜氣,不語。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悅與宗達交往雖深,亦總是頗為謹慎。他問:“怎的了,為何不畫了?”


    宗達不語,將那新畫紙卷起,盤腿而坐,如做了錯事被人發現的孩子,眼裏依然噙滿淚水。


    光悅拍了拍榻榻米,“為何不言語?你我之間還有何不能說?”


    “嗬嗬!”宗達笑了笑,笑聲平淡。


    “我不明,你為何不讓我看那畫?”


    “嗬嗬……”


    這時,光悅才發現淚水已從宗達眼裏流出。


    宗達站起身,從架上取下另一幅畫,在光悅麵前展開。這是一月前光悅讓宗達幫忙設計的香囊圖案,上鋪了一層金箔,金箔上則用銀絲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頗為雅致。


    “銀會變黑,亦會與畫紙結合愈緊……”宗達似不想再提雷神,試圖盡快將話題岔開。但這樣一來,光悅越發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別說香囊。是,貴重的香,加上你的畫和我的字,以及金銀鑲嵌,作為送給鄉下大名的禮物,已足夠貴重。但我要問的,是你剛才畫的那個撥浪鼓!”


    “對不住。”宗達似有些坐立不安,兩隻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對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關係?”


    “對不住。”宗達再次道,“我怕先生罵我……”


    “這麽說,那雷神……是光悅了?”


    “始是如此想,但畫著畫著,便改變了主意,我想到一個讓人煩惱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這麽說,那畫的是光悅,也是居於二條城的……”


    “對不住。”宗達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聳了聳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禦所大人。”


    光悅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會如此狼狽,真像你啊,俵屋。”


    “對不佳,這並非出於怨恨,還請寬諒。”


    “即便不是出於怨恨,你心裏肯定也有怨氣。在你眼裏,本阿彌光悅乃是個雷神啊。”


    “不,先時並非如此,但後來竟變成了二條城……”


    看見宗達還要一本正經往下說,光悅製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將大人名諱道出,否則,會引起世人誤解,給你帶來麻煩。”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問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見諒。”


    “我要是問你到底是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畫中已然說了,覺得我惹人煩。可是,你覺得我何處讓人煩?”


    “我且舉個例子。”宗達見光悅並不生氣,遂放心道,“我隻是想每日悠閑自得地作些畫,也曾經以太閣大人賜與我的‘天下第一’封號為榮。然而這位大人做事卻甚是囉嗦,找出種種理由,推說怕自己的評價不公,還說要做優秀的畫師,就要進寺院畫所,而且須先做大法師。”


    “哦。因此,你才決定畫一幅雷神之畫,準備進獻?”


    “不單如此。在先生麵前,我才敢這般說,不知先生對處決國鬆丸一事怎樣想?此豈非欺淩弱小?那些敗逃的武士亦是一樣,他們既已走投無路,何苦還要斬盡殺絕?這樣說雖為不敬,但說心裏話,我不喜他。”宗達很少如此直言快語,頓一下,又歉然道,“我這樣評說你敬重之人,還請見諒!”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實,我亦心中憂悶。我雖並不以為是他殺了澱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卻殺掉了國鬆,企圖斬草除根。如此一來,他和早前的亂世武將有何區別?”


    宗達一臉驚訝看著光悅,道:“先生……先生說的是真的?先生該不會在取笑我吧?”


    “我怎會取笑你?若他還與早前武將一般,必會冤冤相報,不久之後必會再起戰亂。我心中憂苦,才來拜望你。”


    宗達惻首回目,大為不解。在他看來,光悅有一處不是,便是心口不一,總喜拋磚引玉,以試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會不由分說將人訓斥一頓,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話當真?”宗達再次道,“德有齋先生無論做何事都謹慎有加,現在卻亦說不喜,真讓人難以相信。”


    光悅一本正經盯著宗達,“俵屋。”


    “果然有謊,先生分明還是……”


    “唉!好了,先不說這個。我倒想問你,在世上你最恨什麽?”


    “這……”宗達猶猶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當中,我最喜德有齋先生。”


    “哦?”光悅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我一向覺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尋常,對你頗為敬重。原來,你竟這般想……”


    “我所恨並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間見到的長蟲,對,我最不喜蛇。”


    光悅笑不出。他亦經常對宗達設計的刀劍鑒書的紋樣及扇麵大加評判,甚至連香囊和紙簽上的圖畫都會加以評說,有時甚至說出“畫已害字”雲雲,這等話難免讓人厭煩。看來我是太挑剔了……想到這裏,光悅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時會自作聰明,說些自己的意思,有時還會如孩子一般任性,總要人說話時直言不諱,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全都派不上用場。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條城。”


    “二條城?”


    “是。我欲說出心中之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殺了,也就罷了。他要不殺我,從此我便不再做什麽雷神,而要遠離塵世,隱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達一本正經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個野鬼。請先生三思!”


    本阿彌光悅這等乖僻之人,見到俵屋宗達之後,也成了一介小兒。倒不如說他是被宗達的天真打動,取下了臉上的麵具。他見宗達也認真起來,便搖了搖頭,怒道:“不,做鬼更好!誰也休想阻攔我,我已下定決心了。”


    “又來了。你這脾氣,真非尋常的雷神。”


    “罷了,我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改變,否則豈不愧對你送我的這個稱號?”


    “那好,多請保重。”


    “我現在就去二條城,將憋在心中的話全都說出,然後便隱居深山。”


    “這……這可是性命攸關啊。”


    “命是何物?”光悅說著,竟流下淚來。“命是什麽?我們不能違背日蓮上人的聖言,不能無視這世上的汙濁和歪曲,否則便是偷生之人。”他大聲喊著,一種無法抑製的感懷湧上心頭,“對,就是偷生之人!不僅是我,你也一樣。在這個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塗鬼,他年過七旬,還要殘殺婦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還要害他人性命!宗達,你休要再阻攔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個老糊塗鬼麵前,把心裏怨憤悉數道出……”光悅於亢奮裏帶著幾絲瘋癲。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結果,心中積鬱已久。


    “不可!”宗達臉色驟變,撲向光悅,他看出光悅就要離去,“來人,本阿彌老爺子要……”


    “放開我,宗達!”


    “不,我不放。我不當說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從內心裏仰慕您……”


    “哼!宗達,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


    “求您了!來人,來人!”光悅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罷了,索性趁機最後一諫,然後便隱居山林,遠離這塵世。就如日蓮聖人一般,向北條氏強諫之後,便隱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濺五步,匹夫到了真正發怒之時了!


    宗達是一個難得的諍友,光悅一邊想著,一邊推開宗達,出門穿鞋:他並不理會宗達的驚愕,徑自去了,宗達無意間的幾句話,已讓光悅下定了決心。


    陽光火辣辣照著大地,光悅若稍有些猶豫,方才的亢奮便會馬上煙消雲散,決定亦會取消。


    但坐上轎子,光悅卻有些心虛了:不能這般逞強,不管怎說,對方乃天下之尊,總當換件見客的衣裳,在禮數上不當有閃失,亦當心平氣和提出見解,不能先亂了陣腳。想到這裏,光悅平靜了許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換衣裳後就出來,然後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悅回到家,首先拿了一個剛剛燒製的“柿茶碗”,作為送給家康的禮物。燒柿茶碗,乃是光悅向長次郎學來的手藝。他對這茶碗的色澤和形狀都頗有自信:和長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渾圓,而非中間凹進。掌中托乾坤,光悅懷著這般心思,燒製了這土黃色的茶碗。


    光悅拿了茶碗出得家門,乘上轎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訪板倉勝重,若勝重不在,才前往二條城,讓勝重之子重呂為他通報。然而勝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悅冒昧,光悅今日欲前往二條城向大禦所告別。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分上,還請大人恕在下莽撞。請為在下引見。”光悅拿出了茶碗。


    “道別?你是要離開京城?”


    “是。在下已厭倦了京中生活。”


    “你要去何處?”


    “不知!”光悅使勁搖頭,道,“在下決定隱居,已對這汙濁的世間了無留戀,再也看不下去了!這樣一去,隻怕要和大禦所及大人您永別了。”


    “哦。哦。”勝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禦所最近頗為繁忙,卻不知他會怎樣,我且去為你引見。”


    答應一聲,板倉勝重便出了門,直往二條城。


    光悅在所司代府中總等不到勝重回來。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禦所已來日無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侶、學者和神官候著見他。


    下人端上午飯,原本激憤不已的光悅,此時已有些心灰意懶:今天怕見不著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飯時,勝重擦著汗回來。“大禦所說,本阿彌不同於別人,今日必要見上一見。”這般說完,他又小聲道:“說話時定要注意分寸,言辭不可過於激烈。”


    光悅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鬥誌,哪還談什麽言辭激烈。這怕是和家康公最後一見了,他一邊想著,一邊跟著勝重到了二條城。


    在二條城,他又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直到夕陽西下,才被人帶進家康房中。此時,外麵已是暮蟬聲聲。


    “久等了。”家康一見他,便道,“過來坐,我也正想見見先生呢。”


    這時,外麵劈裏啪啦下起雨來,雨點灑在金色的夕陽中。


    “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驚,望著外麵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亂了。此時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樣,最近身子還好?”


    光悅不知所措地搖頭。他本想痛陳一番,但人家說話如此柔和,他如何張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鋒芒。他遂道:“多謝關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體並無異樣。小人今日是來向大人道別的。”


    “哦,我已聽勝重說了,聽說你已厭倦了塵世。”


    “是。塵世愚蠢肮髒,光悅厭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處?”


    “想到一個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隱居。”


    “真令人羨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隱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氣惱之事,也無法隱退。現在這種情況,更不允許我遁世了。”家康說罷,回頭對侍奉在旁的板倉重昌道:“給先生取些茶點。”然後,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幾,道:“我想問先生,最讓你動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說來。”


    這對於光悅來說,無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囁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說出……”


    “但說無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靜,他哪知光悅正在惱他,“我七月將回駿府,此次回去之後,可能再也不會進京了。我們今生怕會就此別過,你有話隻管說。”


    “那就恕小人無理了。”光悅生怕被對方氣勢壓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為,有大人在,豐臣氏離開大阪城,便能平安無事。”


    “多謝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卻變成這個樣子。右大臣和澱夫人自殺身亡,豐臣氏血脈斷絕,這對天下有何好處?在此次動亂中,右大臣母子隻不過被人挾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敵人,也非動亂的主謀,大人卻將他們一一除去,還裝作全不知情。大人這般做,隻能給您一生帶來瑕疵,為亂事埋下禍根。因此,小人才下定決心,在下一次動亂來臨之前,找個無人的地方隱居。”他盡量不正視家康,單是一口氣把積鬱說了出來——淨說本色之言,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彌光悅一向秉承日蓮聖人的信念。


    “說得好!”家康並未如光悅想象中那般大發雷霆。幸而本多正純不在,板倉勝重父子和永井直勝聽了,不由麵麵相覷。


    這時,阿茶局帶著侍女送一卜茶點,二人的談話暫時中斷。


    “阿茶,你也來聽聽我和本阿彌先生的談話。”阿茶局將點心放到光悅麵前,正要離開時,家康對她道,“先生也說,因為右大臣母子被殺,他已對這塵世感到厭倦了。”


    “哦,那妾身也來聽聽。”阿茶局讓侍女們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悅,我知道了,還有什麽原因?”


    “第二件,便是國鬆丸公子之事。殺掉一個無辜小兒,對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處?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聽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斷了光悅。


    “第三,便是對右大臣夫人的處置。”


    此時光悅已是滿臉通紅。不知何時,雨停了,夕陽把整個院子照得通紅。紅色的夕陽下,氤氳著雲氣。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臉色漸漸變得蒼自,但他還是想聽聽直率的光悅會怎樣說。


    “小人聽說,將軍大人聽說右府夫人出了城,大發霄霆,要逼其自殺。殺掉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又能給太平帶來何好處?”


    “光悅,還有嗎?除了這些事,還有什麽讓你如此動怒?”


    “有!”光悅聲調激昂,“大人您竟允許這等事發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據高台院身邊的尼子說,國鬆公子被殺之後,高台院便躲在屋裏,一味念佛,任誰也不見。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掃清這世間汙濁,帶來太平,我們何必這般辛苦?她為何不來為右大臣求情?難道她還對澱夫人懷有嫉妒?唉,說不定她正在幸災樂禍呢。這個世界實不堪入目……”


    “德有齋!”勝重忍不住打斷了光悅。


    但光悅並不理會,繼續道:“要想拯救這個世間,就須有聖人的學問,這話是大人您說的。但事實怎樣?在此次亂事中,自始互終,並無一絲聖人之道,全是些無道之舉……”


    “好了。”


    “不,小人還有一言要說。大人聽了,要是著惱,把小人殺掉便是、在小人看來,將軍大人對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錯特錯。將軍大人不應對您這等行事視若無睹。小人若是將軍,定要拚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悅!”勝重憤怒地止住光悅,“你的話過了!”


    聽到勝重這一聲斷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臉茫然,閉上了嘴。但光悅無絲毫退卻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該說的也都說完了,想必未有遺憾了。就此與大人道別吧。”勝重舒緩語氣。


    光悅這才回過神來。“是啊,要說的都已說了,大人要怒……”他猶猶豫豫地看看眾人,垂首施禮,心中的怨氣已完全消散。對於光悅來說,這種情形極其少見。


    為何我如此數落,大禦所卻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悅心頭,讓他比來時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裏話說了,也當就此收場了。


    “請大人見諒。”他這麽說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將光悅帶了出去。


    家康看著窗外,一臉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著惱,隻因光悅所言正是他欲言,他還有何可惱?


    天暗了下來。夕陽藏到雲後,烏雲布滿天空,似又要下雨了,遠方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大人。”勝重揉搓著雙手,道,“光悅一向追求美善至極,他實無法在這塵世生存,隻能做一條清流中自由自在的遊魚。”


    家康看看勝重,不置可否,再次把視線投向窗外,似乎在傾聽什麽。


    “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原諒光悅。光悅在大人麵前直言,正因他對大人敬重。”


    “我明白。”家康微微點頭,看向末座的阿茶局:“阿茶。”


    “在。大人需要什麽?”


    “什麽都不需。我想讓你去一趟伏見城。”


    “去見將軍大人?”


    “是。你告訴他,讓他火速將右府夫人送往江戶,這是我的命令,不得有絲毫違背。”


    “將千姬小姐送往江戶?這……”


    “這樣可好?”


    “好!”


    “光悅也說了,太平若需殺掉女人和孩子才能保全,要它何用?讓安藤信正護衛,你跟著同行。另外選些隨從,不可給右府夫人丟臉。好了,一切都交給你了。”


    “遵命!”


    “另,右府還應有一個女兒,她亦是右府夫人的養女,讓她們結伴同行吧。將二人送往江戶,也是為了豐臣冥福。你告訴他們,不許任何人對此提出異議!”說完,家康壓低聲音,續道,“送出右府夫人,將軍再派人向高台寺請安。聽說目下高台院閉門不出,一味誦經念佛。”


    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雷聲卻愈米愈急。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天空響起,雨嘩嘩下了起來,啪噠啪噠打在房簷上。雨若傾盆,道道閃電劃破長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勝重啊。”


    板倉勝重側耳道:“大人說什麽?”


    “我想說說光悅。”


    “請原諒光悅的無禮。”


    “我並未動怒。我是羨慕他啊。”


    “羨慕他?”


    “他說他已厭倦塵世。”


    “是,他一向有話就說。”


    “雖說他已厭倦了塵世,但既然活著,就還得過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話當真。”


    “不,我喜歡這老東西,不管他怎生罵我,都喜歡。”


    “在下惶恐。”


    “對了,洛北有一塊空地,便是鷹峰,當年我們築建伏見城,曾帶兵駐在那裏。”


    “那一帶最近有山賊出沒,無人敢過……”


    “哦。盜賊出沒的地方,自不會有人去。但對已經厭倦塵世的光悅來說,卻是個難得的好地方。讓光悅在鷹峰選一塊地方吧。”


    “那裏……”


    “是,你告訴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帶著喜歡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這是我對那老東西的獎賞。他既然厭倦了塵世,就去那種荒地裏吧。在那裏,他可燒製喜歡的茶碗,作喜歡的和歌塗塗抹抹,隨心所欲。”家康說完,再次將視線轉向了窗外,看著從天而降的大雨。雷還在轟隆隆作響,雨還在嘩嘩地下,如同瓢潑一般。


    “哦,是。”勝重終於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悅這老東西,把想說的都說了,還白得了這等好處。洛北鷹峰一帶,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可稱得上隱居勝地。帶上自己喜歡的人,弄些心愛的東西,隨心所欲……大禦所對他可真是體貼人微啊。勝負分明了,還是大禦所勝了。想到這裏,勝重一陣欣喜,有如自家事。


    勝重比誰都明白最近家康為何沉鬱。自從五月上甸開戰以來,一切都非家康所料。“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因我誤以為太平世道已經到來,疏忽大意。”家康這樣說過。就連勝重也去尋了一個靈驗的算命先生,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請務必注意身子。”勝重聽了這話,脊背亦有些發涼。若是尋常人,定會大發雷霆,氣致臥床不起,但家康卻始終端端忍耐著:他未立即回駿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歸於自己的疏忽,獨自承擔世人的褒貶。正因如此,就連本阿彌光悅,也認為豐臣滅絕都是家康之過錯。勝重以為家康會對光悅解釋些什麽,如此,他心中也許會輕鬆些。但家康卻毫不辯解,非但不辯解,還賞人封地。


    光悅自然也非尋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讓光悅在洛北鷹峰選一塊地,在那裏隨心所欲建一個村落,真是個好主意。光悅現在不僅自己製造爐灶,燒製陶器,還製造筆墨紙張。目下,他亦召集各類匠人,製作各種可流傳後世的器物。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訴光悅,去開辟一塊和凡俗塵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處,都要生存下去。兩廂相比,自是家康更勝一籌。


    家康原諒了光悅,也明白光悅。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聲過了比睿山後,便下令備轎,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勝,道:“將軍已經作好獻金的準備了?”向宮中獻金一萬兩後,將軍秀忠便要著手製定武家諸法度及約束宮中與公卿的法令了。勝重再次對家康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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