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德川家康是否明白茶阿局的苦悶和悲哀?


    “莫要哭了。”家康勸道,但是後麵一言,雖是安慰,卻仍未提到忠輝,“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相會便是別離之始。”然後,他轉向秀忠,一臉淡然地與之商量後事。他希望將軍秀忠盡快將靈樞移至久能山埋葬,佛式葬禮在江戶增上寺舉行,牌位放在三河的大樹寺。“將軍不能長久離開江戶。故,我還有一口氣,便要把一切都備好。”


    此時,秀忠派人傳請的神龍院梵舜在天海和崇傳的帶領下進來。此處頓時變成了神佛兩道議事之所。


    “遺骨……”家康一臉滿足,環視一眼在場諸人,道,“遺骸先葬於久能山,麵朝西方。”


    “麵朝西方?”發問的非將軍秀忠,卻是坐於秀忠身旁的本多正純。


    “是。我先前以為,人生隻在此世,但事情並非如此。人去可稱為立命,也可叫作往生,人無有生死。我於今方明白過來。明白過來,心境自然也就變了。”


    天海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拍膝道:“正如大人所言。”


    家康不理,他張開顫抖的嘴唇,接著道:“既知人無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謂成事在人。”


    “是。”眾人道。


    “我要緊緊盯著西邊,這是因為,西邊還讓我憂心。西方不僅有皇宮,往西更有南蠻和紅毛人。我們不去侵犯他們,但一旦我們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將軍失職!因此,我要緊緊盯著西麵,專心致誌。……”


    天海再次輕輕拍了拍膝蓋,道:“大人是想守在那裏,盯著西方?”


    家康使勁點頭,“對。既已領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這便是我的責任。然後……過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處廟堂,把我迎到那裏。我要守護關八州。隻要關八州平安無事,日本國便會安泰。”此時,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們鬆一口氣,互相對視時,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淚水,吩咐神龍院梵舜日後以神道儀式,將家康之靈遷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過短暫好轉,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護在家康榻邊的人喜一陣憂一陣,但他們的心情阻擋不住家康日漸枯萎。


    十二日,崇傳再次給京都的板倉勝重修書一封。他在信中寫道:“相國大人氣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許,交待諸事。九日晚嘔吐,一度昏迷,上下憂心(中略)自染病以來,一日弱於一日。”


    當日,他再修書一封,道:“相國大人自染病以來,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來,已無法進食,隻飲水少許。往生就在今明兩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護於家康身邊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眾多的側室當中,目下隻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顧,有時她覺,許隻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時會睜開眼,緊緊盯著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當此時,茶阿局便會想到忠輝,心痛如絞。她照料著瀕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著,希望家康能夠說起忠輝。他怎能忘記?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篤,隨時都可能歸天。


    茶阿局生性爭強好勝,不會主動提起忠輝。她認為,家康表麵上毫不在意,但怎會忘記仍在圈禁的兒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著提起忠輝之機。


    實際上,自從家康在田中病倒以來,蟄居深穀的忠輝便頻頻來函詢問父親病情。每當此時,茶阿局都會回函告誡: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輕舉妄動,萬一有變故,母親自會相告。在此之前,萬不可擅自離開深穀,否則反而惹惱父親……


    茶阿局知忠輝樹敵甚多。以土井利勝為首的將軍親信,至今還認為忠輝有叛心,不服老實正直的將軍管教,企圖入主大阪城,號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輝的機會。但家康什麽都還未說,便已病篤。


    從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經過反複思慮,終於決定派出信使,前往深穀。若不告訴兒子真相,作為母親自是失體,作為妻室亦是不賢。


    卻說忠輝自從圈禁深穀,已性情大變。他已經沒了先前的霸氣,更不欲對兄長指手畫腳。他的心胸已變得開闊,想法日漸深邃,已能冷靜觀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發心疼。


    “忠輝已長大成人。兒子已知,原來是何等不肖!”忠輝每次來函,都會寫上這一句。他總在信函中說:希望見父親一麵,向父親道歉,哪怕隻是一言。若還未見父親一麵,父親便離開了人世,他必會死不瞑目!他希望母親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親見上一麵。


    若家康始終不能原宥忠輝,父子二人不能和解,便將天人永隔,忠輝定然悲怒不已。作為母親,茶阿局不得不好生安排。她體察到兒子的苦心,修書一封,內容如次:父已病危,怕有萬一,時日緊迫,請暗中來駿府等候父親召見……茶阿局想讓忠輝與父親見最後一麵,絕非出於對兒子的偏愛。她知,家康心中深藏悲戚,父子生死一見,定然能撫慰苦心。


    十三日一早,茶阿局剛剛派出了信使,便收到了忠輝的書函。


    許是出於不祥預感,忠輝已等不及母親知會,暗中離開深穀,現已到了離駿府二十餘裏的蒲原。茶阿局不知他到底是帶著怎祥的行裝前來。從蒲原到駿府途中,除了興津的清見寺,再無一處可以秘密歇腳的地方,他怎就私跑出來了?


    太陽已升得老高,天空萬裏無雲。


    茶阿局定定瞧著家康,他偶爾睜開眼睛,旋又會昏昏沉沉睡去。夜間,眾人都到另外一個房間歇息去了。將軍和三個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時回了西苑,現在未歸。要說話,隻有現在。


    茶阿局並無他意,隻是想讓一個瀕死的父親放心,但,即便她這般想,一想到兒子正滿懷憂鬱,充滿期盼一步一步朝駿府而來,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當家康睜開眼,她便想喚起家康,卻又不敢伸手。她責備自己,如果忠輝想得不夠周全,在自己還什麽都未說時,便貿然來到駿府,該如何是好?


    巳時,茶阿局端著茶湯喚醒家康:“妾身有事,請大人醒醒。”她搖了搖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聲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夢中。


    茶阿局驚訝地執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問道:“大人說什麽?您做夢了?”


    “唔……”家康突然睜開眼,不斷看周圍,似在尋夢中與他說話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麽夢?”


    “是夢。”家康道,“我方才夢見了真田昌幸和太閣大人。”


    “啊……幸村的父親?”


    “是。那家夥……太倔強,”家康長喘了一口氣,臉有些扭曲,“他聲稱,戰事必不絕於世。天有利誘,人心唯危,還會……”說到這裏,他又輕輕搖頭,“都是夢話……跟你說這些無用,讓我喝些水。”


    “是,您躺著莫動。”


    “真甜……我的嗓子幹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著茶阿局,“你在流淚?”


    “嗯……是。妾身想跟您說……”


    “上總介?”


    “嗯……是。”


    “這事啊,我方才在夢裏已與太閣說過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賴。”


    “妾身想請大人再見他一次,隻一眼就是。上總介大人聽說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針氈,未經您的允許,他已來到離此不遠處……他說,如果不向父親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原本不當這樣,她欲一點一點說,小心冀翼,不讓人驚怒,以察家康的反應,但這對於一個將心事埋藏許久的母親,實是太難了。她說完,屏住呼吸,戰戰兢兢。


    “求求大人!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請求!如果實在不能相見,即便是隔著屏風也好。隻要一句話……大人隻要與他說一句話。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說不定真會把怨恨撒到將軍身上。”


    家康緊緊盯著茶阿局,那目光並非一個心誌恍惚之人所有,但從他那幹涸的眼中看來,他似並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為兒子說話。他即便有錯,但也是大人之子。請答應茶阿,見他一麵,與他說一句話……”茶阿局突然閉了嘴。家康那業已幹涸的眼裏流出淚來。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親,怎能忘記?但自己卻如此絮絮叨叨!她一邊自責,一邊急急把水遞到家康唇邊,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沒跟你說過?”


    “說過什麽?”


    “就是那橫笛,信長公送給我的名笛野風。”


    “啊,大人倒是讓妾身從架上取下來過。”


    “哦。你再給我拿來。那是一支好笛。”


    “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來,邁著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裝在紅錦袋中的橫笛。


    “取出來。”家康說道,“威猛的信長公亦有風雅一麵,他常站在吹過原野的風中吹笛。”


    “是啊,風雅之心人人都有。”茶阿局取出橫笛,遞給家康。家康剛要伸出手,又無力垂下,他已無力執起笛子,便柔聲道:“茶阿。”


    “大人?”


    “這笛子於德川家康,乃是救命之物。”


    “救命之物?”


    “喜歡打仗的信長公也有喜歡笛聲的風雅一麵。戰事難消,風雅不絕。人自可放下屠刀,享受笛趣。人並不愚蠢,並不喜歡殺戮……”


    茶阿局不解地點頭。她約略明白家康的意思,卻不知他為何於此時說起笛子。


    “茶阿,我是想說,在我死後,你把這笛子交給上總介。”


    “給忠輝?”


    “是。你把這個交與他,他便會明白,他並非愚鈍之人。你告訴他,這笛子讓父親開始相信世人並不愚蠢,乃是舉世無雙的寶物。”


    “大人一直就想送給忠輝?”


    “是,是,我怎單單把此事忘了……你明白了?”


    “是……可是,與其讓妾身去送,不如您親手交與他。”


    家康緩緩搖頭,“我不能見他。太閣在盯著我……他在看德川家康是單單對秀賴那般殘酷,還是對自己的兒子也同樣嚴格。”


    “啊!”茶阿局吃了一驚,笛子幾欲脫手,“要是……要是這樣,妾身把笛子還給大人。”她渾身發抖。她明白了,家康隻欲給忠輝一支笛子,不欲相見。


    “我恨您!”茶阿局尖聲道,再次搖晃著家康。但家康已閉上了眼,一滴淚從他深陷的眼窩靜淌出來。


    這淚讓茶阿局心誌大亂,“茶阿……茶阿始終嚴守規矩。您為何單單這般恨忠輝?我恨您……”


    “……”


    “忠輝娶了伊達家的女兒,但這怎能成為責罰他的理由?他實有些年輕氣盛,有些任性,但同樣是您的兒子,您為何單單……”


    “……”


    “求求大人!即便大人不能見他一麵,隔著屏風與他說句話也好,隻要一句。請大人與他說句話!”


    “……”


    “妾身非是讓大人寬諒他。大人不必取消對他的責罰。大人就在……看在茶阿的麵上,與他說句話……”


    家康依然一動不動。


    難道他已經聽不見了?茶阿局心裏突然一緊。“大人!大禦所!您答應了?謝謝大人!妾身就照大人的吩咐,待他一到駿府,便帶他到這裏。多謝……”


    “茶阿,你扶我起來。”


    “這,您的身體……”


    “無妨。扶我起來,我有話對你說。”


    “不!您要起來,萬一……您有話對茶阿說,就躺著說吧。”


    “唉!”家康也明白不能起身,遂摸了摸茶阿局的手,“你就這麽聽著吧。”


    “是。”


    “在這個世上,哪有父親厭恨兒女的?我也愛著忠輝……”家康說到這裏,執起茶阿局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他臉上滲出了汗,有些熱。他又道:“但,在現今這個世上,還不能隨心所欲愛己所愛。為了締造一個太平盛世,必須有人受苦。你明白嗎?這個道理……”


    茶阿局不語。她還存有戒心,覺得為了兒子,不能貿然回話。


    “在我失去信康之時,亦是出於這種心思才忍住了。太閣最後變得神誌恍惚,忘了忍耐,見人就說:兒子就拜托你了……”家康似感覺睜眼太累,遂閉了眼,把頭靠在茶阿局身上。


    “太閣這些不合時宜之言,最終導致了他身後的兩次戰事。一為關原之戰,一為大阪之戰。最後,將軍也不得不舍棄了阿千,伊達之女亦整日以淚洗麵。若無如鐵的忍耐,便會落進無間地獄。所謂無間地獄,皆由任性之人造成。”


    “……”


    “你是個少見的明理女子,你應能明白。我疼愛忠輝,但,我有我的苦心,才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要是違反了這個決定,便違背我一生的心誌。唉,你這樣想便是了。我此生不見上總介,乃是事出有因。我有負太閣之約,殺了秀賴,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因此即便是我的兒子,隻要他做出於天下不利之事,我亦會毫不留情。對上總介的處置就是……”


    “我有話問大人。”茶阿局大聲道,“這麽說……大人是覺得,如果讓忠輝繼續為大名,他還會起兵謀反,與將軍作對,致天下大亂?”


    家康睜開眼睛痛苦地看著茶阿局,微微點了點頭,“人若器量太過,有時反而成禍。上總介……適合為一統帥……故,我才把野風送與他。”


    “這……”


    “你莫要意外,我也難過啊!但……你就把這當成是德川一門為太平盛世獻上的供品吧。”家康淚落無數。


    茶阿局手被家康拉著,一臉茫然。她知家康想說什麽,也清楚,無論如何求他,他也不會再見忠輝。他堅持對太閣的義理,覺得殺了秀賴,有負前約,故他也必須舍棄一個兒子。


    茶阿局在所有側室當中,乃是最為爭強好勝之人。她知求情亦是無用,遂哀哀拾起滑落被上的名笛野風,揣度家康到底想通過這支笛子,向兒子傳達何樣隱衷?


    家康拉起茶阿局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又道:“你剛才說,上總介擅自離開了深穀城?”他的神誌已些有模糊,但仍努力定住心神。


    “是……他已到了蒲原,現正朝著駿府趕來。”


    “唉!你去告訴他,不可住在清見寺,住在臨濟寺吧。”


    “大人!您讓他到臨濟寺?”


    “是。”


    家康小聲道,“臨濟寺有一間房子,我幼時曾在彼處讀書習字。你讓他住在那裏……把這笛子送給他。”


    “您是說,妾身可去見他?”茶阿局迫不及待道。


    “不!”家康止住她,“讓勝隆去。讓勝隆暗中帶著笛子去。你去稟告將軍,說上總介未經允許,擅自離開深穀,現已至臨濟寺,讓將軍大人派人嚴格監視。”


    “跟將軍這麽說,可……”


    “未經允許擅自離開圈禁之地,有違法度。你若不去稟報將軍,怕會出事。人心不古,世事滔滔,稍有不慎,他怕有性命之憂。相信我,我比你更明這世間。”


    “那麽……大人是要令將軍捉拿忠輝?”


    “茶阿,我也疼愛忠輝,將軍定會即刻派人監視臨濟寺,乃是保全他!”


    茶阿這才明白過來,沉默不語。但是,讓兒子住進臨濟寺,又去稟報將軍,父子咫尺不得相見,其哀若是,其苦若是!


    “你明白了?”家康再次小聲說著,拉住茶阿局的手,摩挲於自己臉上,“相信我。我也疼愛兒子啊!”


    茶阿局不答,隻是“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可憐天下兒女!可憐天下父母!


    “發生何事了?”聽到哭聲,鬆平勝隆和柳生宗矩緊走了進來。


    “無事,無事,大人又睡著了。”茶阿局慌忙擦去臉上的淚水,坐正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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