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豐臣秀次一行,經過奈良到達高野山青嚴寺時,已是文祿四年七月初十傍晚時分。時值盛夏,如煙細雨籠住了山嶺,亦遮住了人們的視線。


    此前和太閣並肩登山時,秀次還是風光無限的關白。當時,前來迎接的僧侶擠滿了青嚴寺大殿。可這一次卻連木食上人都借故不迎,取而代之的是寺院周圍數不清的士卒。秀次腦中一片空白,隻是呆呆坐在轎中,漠然地從士卒之間穿過。


    “大人,到了。”轎簾被撩開,麵容憔悴不堪的不破伴作稟道。秀次卻一動不動。


    “大人,已經到了。”伴作抓住秀次的手,又說了一遍。秀次的發髻在奈良就已經被剪掉,剩下的半截短發剛及衣領。雖說今年他才二十八歲,看去卻甚為衰老。


    “啊……到了?”秀次鑽出轎子,方從口中擠出幾個字,隨領路的老僧走了。走過熟悉的偏殿時,秀次也沒停下腳步,單是沿走廊繼續向裏去。右手邊的偏殿十分開闊,秀次曾在此宿過一晚上。可是現在,連這座殿周圍也稀稀落落站著些士兵。走進殿中,秀次忽對老僧道:“崗哨是什麽人?”


    “回大人,是福島左衛門大夫手下。”


    “哦,正則的手下?”秀次呆呆坐下,“拿酒來!”


    “請大人原諒。此處乃是聖地,請大人忍耐些。”伴作答道。


    “拿酒來!”秀次憤怒地對老僧吼道。


    “酒是設有,回頭就給大人上茶……”說完,老僧慌忙退了下去,旋捧了一個黑色的大茶碗回來,裏麵盛的當然是酒。


    秀次如饑似渴,一口氣喝完,把茶碗摔給老僧,“再拿一碗。”第二碗酒穿腸過肚之後,秀次臉上才現出一絲生氣。“伴作、主殿、三十郎、淡路、隆西堂……來的隻有這些人嗎?”


    “是。”


    “好,都是自己人。山裏的雨聲真是不同啊。”


    “小人對不起大人,我……我……都是我捕風捉影,胡亂建議,才讓大人落入圈套。”忽然,伴作失聲痛哭。


    “算了算了,不要說了。”秀次輕輕搖搖頭。


    “可是,若太閣大人下黑手……”


    “住口!”


    “是。”


    “不要說傻話了。秀次已經想好……這是前世的報應。”


    人們頓時閉了口,殿裏立刻安靜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傾聽起嗚咽的雨聲。或許是雨愈來愈大,抑或是山穀深遠,雨聲把無邊的寂寞帶進了每個人的心底。真是今非昔比,此前在山中時,秀次的寢殿曾被稱作“柳間”,太閣就寢的殿舍也是無比豪華。每座殿堂裏都響著小鼓,飄蕩著歡快的笑聲。太閣還從自己的十篇新作中挑出一首和歌,蓋上金印賜給秀次,並舉行了盛況空前的能劇表演。可今日,在“廢黜秀次”的呼聲中,眼前隻有冷冷清清的雨。秀次當然明白,他將在祖母靈前反省自己的過錯,緬懷秀吉的情義。


    時至今日,秀次依然弄不清秀吉的真實意圖。深謀遠慮的秀吉,怎會把供奉母親的寺院作為親外甥的棺材,真是難以想象。秀吉起初並不想這樣,究竟是何讓他改變初衷,是三成等人的讒言,還是秀次的所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空。秀次被強行剪去發髻,幽禁於此,如何申辯恐也無濟於事。若他不光明磊落地切腹,洗掉謀反罪名,不僅有辱名聲,也會變成太閣的恥辱。


    “大人。”年齡稍長的隆西堂再也無法忍受,道,“請大人把木食上人傳來,讓他去向太閣稟明您的心意如何?”


    秀次瞥了隆西堂一眼,仍然不發一言。如木食上人有意斡旋,早就主動前來了,可他卻連麵都不露,可見,上人早已看透,任何努力都無濟於事了。若說一些無用的話,隻能加深太閣的懷疑,秀次除了主動提出切腹自盡,別無他法。


    “大人以為如何?上人應比我們更明白太閣大人的心思。”秀次仍然不答。


    不久,簡單的齋飯端了上來。秀次舉筷欲食時,木食上人出現在麵前。


    高野山法務木食應其不但是真言宗中興高僧,還是一位遠近聞名的豪傑。他原本武士出身,曾侍奉過越智阿波守,以勇武聞名遐邇。主家敗亡之後,他便逃至高野山潛心修行。十三年後,秀吉攻打高野山。高野山僧人慌作一團,隻有他主動出麵斡旋,方使高野免於兵禍。在取得全山僧人信賴的同時,他也得到秀吉青睞,後在此建青嚴寺供奉大政所之靈。因此,他當比秀次還要了解內情。


    “能再次在柳間殿迎來大人,不可不謂奇緣。”身體幹瘦的上人淡淡施了一禮,道,“敝寺雖無美味供大人享用,但還請大人靜心留在此處。”


    秀次沒回答,他似已明白秀吉意欲何為。木食過於平淡的寒暄告訴了他一切。上人並未立刻離去,而是等著秀次把飯用完。秀次讓一旁的老僧在碗裏倒上水,一口氣喝完,方才道:“真是美味啊。恐怕一輩子都吃不到如此美味了。”


    “大人吃得這麽香甜,貧僧也就放心了。”


    “恐怕要給大師添麻煩了。我已下了決心。”


    上人嘴邊浮出一絲微笑,“若貧僧能幫得上什麽忙,請大人隻管吩咐。”看來,他已看出秀次想自盡。


    這和尚卻也是不易!秀次苦笑了:“上人,我有一個請求。”


    “大人請講。”


    “我到此之前,早當自盡才是。”


    “人生總有不如意之事。”


    “秀次錯在不知自律。對自己嚴厲些,對別人就會寬容……我最缺少的,便是恕人之心。”


    “大人所言極是。您巳經渡過難關,頓悟了。”


    “我對不起大政所,被人嘲為太閣的恥辱……太閣被嘲笑,便是大政所的恥辱。大家都蒙了羞,我卻毫無察覺,而是拚命把舅父的恥辱公之於眾。外祖母……她必萬分悲傷。”熱淚從秀次眼中簌簌滾落下來。


    木食上人默默待在一旁。從聚樂第到伏見,再從伏見到高野山,對於關白秀次,這短短的旅程,竟是他省悟之旅,甚至遠勝他二十八年的苦惱人生。律己恕人,多麽重大的發現,對人寬容,便暢通無阻;反之,人生就會陷入無盡的黑暗。


    “我佛宗旨便是如此。對自己嚴格要求,對他人寬宏大量……隻有這樣,人生才會豐富多彩;不懂得這些,生活便貧乏寡淡。如今,大人的人生即將變得豐富。”


    “上人,我想在這裏向大政所謝罪。”


    “貧僧以為,此乃善事。”


    “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本該捫心自問,卻一味責難太閣,現在終於得到報應。我如背負謀反罪名而死,會給太閣帶去難以抹滅的汙點。我不想等太閣命令,已決心切腹自盡了。”


    “大人要自盡?”


    “我想拜托大師,把我臨終前的情形原原本本轉告太閣。”


    “貧僧定……”


    “我太愚鈍了。人要重修行,我卻毫不在意,結果隻能在無邊黑暗中掙紮……可我從未想過背叛太閣,也沒有任何大逆不道之念。我隻是被寵壞了,幼稚、我行我素。我已認識到了,故決定自盡,以告慰大政所在天之靈……希望大師能明明白白轉告太閣。”


    上人微笑道:“大人的心情,貧僧甚是明白。”


    “請大師一定轉告:秀次絕無謀反之意……”


    “大人既下了決心,貧僧理當照辦。但自盡一事,大人能否暫緩?”


    “大師的意思……”


    “貧僧想在大人生前,就把您的意思轉達給太閣大人。”


    秀次一怔,打量了一眼上人——上人似還想調解?秀次輕輕搖了搖頭,“大師情義我心領了。秀次不想再那麽愚鈍。跟太閣解釋的事,能否請大師在我自盡後再去?”


    “大人好不容易悟透人生,怎能說出這種話來?”上人加重了語氣,“還請大人三思,先靜候一些時日……眾位以為如何?”


    聽了這話,座中人不禁麵麵相覷,他們其實對秀次的心一清二楚。上人又向秀次低頭道:“大人至少該讓隨行的眾位大人明白是怎回事……”


    最終,秀次把自盡後事完全托付給了木食上人。究竟會如何與秀吉交涉,上人未明言,可似十分自信。


    上人退下後,又送來些酒,人們邊喝酒邊閑談,都盡量避開命運之類的話題,睡下時,已過了亥時。


    雨一直在下。秀次輾轉反側,反複玩味木食的話。上人無非是想救人性命於危難,以為太閣還是會法外開恩。


    一個已經死心的人,突然看見一絲生的光明,反而會更加慌亂。今夜的秀次也是如此。他好不容易睡著,竟在夢中看到了祖母大政所,她和木食應其一起來到了柳間。“我來接你了,趕快收拾收拾準備回京城吧。”她對秀次的事仿佛一無所知,麵帶微笑說道,“身為關白,就該有隨從。你看,寺外全是前來迎接你的家臣……你是坐轎還是騎馬?”


    “秀次還年輕,想騎馬。”


    “那就騎馬吧。快把備好的馬牽過來,上路吧。”


    不知為何,秀次眼淚吧嗒吧嗒掉個不休。祖孫之間,永遠沒有權術和陰謀,也沒有明爭暗鬥,有的隻是親人之間無限的關愛和體貼……秀次的淚水怎麽也流不盡。


    “你看,馬來了。家臣們都在高興地等你回去呢。趕快到院子裏去吧。”


    祖母這麽一說,秀次甚至清晰地聽到充溢整個小田原穀的人馬喧鬧聲……


    秀次一覺醒來,發現窗紙泛白,雨也停了,枕上濕漉漉一片。令他驚訝的是,夢中的人馬竟然真的擠滿了寺院周圍。


    “唉!”秀次猛跳起來。一定是重臣們帶領軍兵殺到聖地來了,“來人,打開窗戶!”


    “是。”早已起床的不破伴作弓著腰,從外間一路小跑進來,悲痛地施了一禮,忙去開窗。乳白色的晨光傾瀉而人,外邊的呐喊聲傳了進來。若在這裏發生騷亂,就太對不起祖母了。秀次抄起刀就奔走廓而去,他以為重臣們已開始放火燒山,然而,事實正好相反,最先映入眼簾的旗幡,既非他自己的,也不是重臣們的。“怎麽回事?怎是福島正則的馬印?”


    秀次飛一般從走廊折回屋內,“伴作,他們難道是來誅殺我的?”


    “恐怕是……”


    “唔。”秀次目齜欲裂,夢中祖母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身為關白,就該有隨從……”這個夢多麽具有諷刺意味:既要殺他,幾個人就夠了,可眼前居然有這麽多送自己去黃泉的兵馬!


    “伴作,快去叫上人。”


    “是。”伴作急匆匆直奔方丈室而去,隨從們都靜靜坐在一邊,盯著秀次,一動不動。秀次憤怒至極,年輕氣盛的他隻覺得眼冒金星,口中發幹,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久,伴作回來,隻是跟他回來的乃是一個老僧,而非木食。秀次握著刀的手抖個不停。


    “請大人冷靜。上人正在和軍隊交涉……”老僧施禮道。


    “正在交涉?”


    “是。上人與太閣大人有約定,不許大軍人山……”


    “長老,正則帶了多少人馬?”


    “貧僧略有耳聞。不隻是左衛門大夫,還有福原左馬助和池田伊予守的人馬。聽說三員大將從伏見出發時帶了一萬餘騎……”


    “一萬餘騎?”


    “是。主將左衛門大夫尚未抵達,他們要封鎖道路,還要圍山。目前到達的隻有三四千人……餘下的人將守在山口。”


    秀次扔掉刀,大笑起來。他從未想過與舅父兵戈相向,而舅父卻調集一萬人馬向他撲來。舅父的毒辣和祖母的慈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真是難以置信!“哈哈……太可笑了!我終於看清了太閣的真麵目。為了對付我區區一人,竟派萬餘大軍前來,真是用兵謹慎啊。哈哈哈……”秀次大笑不止。原來太閣比想象中還要卑鄙,隻不過一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秀次慢慢覺得喘不過氣來,終於淚如泉湧。隨從皆肅然,不知如何是好。木食上人趕來時,他剛剛止住眼淚。


    “大人,貧僧前來謝罪。”應其眯起眼正視著秀次,“大人好不容易決定自盡,卻被貧僧攪亂了,貧僧罪過。”


    “算了。”秀次出乎意料地擺擺手,“上人怎麽阻止得了?”


    “是。”


    “可我並不想現在就切腹。”


    “大人的意思……”


    “我要聽聽正則究竟說些什麽。聽了太閣的口諭後,我再從容自盡不遲。”


    “這個,貧僧不便插嘴。”


    “莫要擔心。秀次不懼太閣。”


    “是。”


    “太閣實在可悲,煩惱纏身,痛苦掙紮……大家說是不是?”秀次對自己的隨從們說道。他眼裏含著微笑。


    木食上人完全放下心來。他派出的使者已在橋本口被福原左馬助手下抓獲,被遣送回來。看來,太閣已無意給秀次一條生路。上人靜靜退了下去,特意為秀次及隨行添了些酒饌。


    “關白根本沒有反抗之意。因此,請不要靠近大殿。”上人故意把士卒支開,他想讓秀次安靜地享受最後一次酒宴。剃淨頭發的秀次卻未碰酒杯……


    正則抵達高野山,出現在秀次麵前時,乃是文祿四年七月十三下午。他看到剃光頭發的秀次,眼圈紅了。他同情秀次,對石田三成亦甚反感。


    “上諭!”他既怕激怒秀次,又不得不虛張聲勢喊道,“爾意圖謀反,實屬大逆不道,故賜切腹。”說完,他把石田三成、增田長盛、長束正家三人謄寫的口諭憤憤然扔下。秀次歪著光頭,沉默了一會兒。


    “左衛門大夫。”秀次開口說話時,正則已把口諭卷起來,放到他麵前,後退幾步,挺身而立。“你認為秀次真要謀反?”


    “不知。左衛門大夫隻是一個被派來的使者。”


    “稀裏糊塗就被派為使者?”


    “大人有何遺言?”


    “你好生聽著。”


    “是。”


    “秀次無辜,絕無謀反之意。”


    “……”


    “可是,太閣眼中,秀次卻是一個不孝子,是有辱太閣體麵的不肖之徒……”


    “……”


    “身負莫須有的罪名,秀次為自己的幼稚深感恥辱,不等使者到來,本想自盡。”


    “……”


    “可你們卻率大軍前來,甚至包圍了聖地。切腹的命令不來,我是不會死的。你明白嗎?”


    “不明白!”正則立即答道,“世人都傳言,大人意欲謀反。”


    “不!”秀次厲聲道,“我乃無辜,是有人在誹謗我,誣我秀次是謀反者。因此,若命令未下我就自盡,世人就會說我心中有愧,才畏罪切腹。太閣亦會信以為真,說不定會把我的家臣統統處死。這個理,你明白嗎?”


    正則慌張地眨了眨眼:“的確如此。是正則糊塗。”


    “想必左衛門大夫也厭惡栽贓陷害之人吧?秀次未立刻自盡,乃是在等你到來。”


    “明白。”


    “所以,你要把我方才所言銘記在心,原原本本轉告太閣……對於莫須有的罪名,秀次斷不接受!可我還是會自盡,不是因為有罪,而是我對自己的不肖深感恥辱,為自己的不孝後悔。”


    “是。”


    “秀次的自盡不應累及家臣。家臣們無罪。你定要把我的意思稟告太閣……”


    聽到這裏,正則撲通跪坐下來。此刻他怕比秀次還要激動。


    “是。”正則回答一聲,低頭號啕大哭。秀次極其平靜,但並排立於身後的五個隨從,不約而同抽泣起來。


    “後日,十五日晨,我自行了斷。”秀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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