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使被逐。世人都已厭倦了戰爭,豐臣秀吉仍決意再征朝鮮,並已著手安排大軍。


    世事難料,遭讒言誹謗、被秀吉從朝鮮召回的主戰大將加藤清正,以伏見大地震為契機再度出山,力排眾議,到底實現了決戰到底的主張。秀吉的身子骨已不允許他臨陣指揮。但往常他隻是嘴上吆喝,可此次已全然沒有罷手之意。


    小西行長等人仍存有議和希望,想清正放過的兩名王子能來謁見秀吉,哪怕隻是同朝鮮方麵講和也好。他們一再努力,但談判始終沒有成功。


    再征的人馬合計十四萬一千四百九十人,兵分八路,後備有各城之軍。以毛利秀元、宇喜多秀家為主力,前鋒為加藤清正和試圖戴罪立功的小西行長。時間定於次年,即慶長二年(一五九七)二月。黑田長政和加藤清正待明使一離去,便立刻著手準備渡海船隻。


    從決定再度出征時起,秀吉便不時茫然若癡,不隻是因為肉體已經衰老,為了麵子不斷發起戰爭,也給他帶來了沉重的負擔。若身邊人能明白他的心思,好言相勸,他自會輕鬆許多。家康和利家雖洞察了他的心思,可二人也和秀吉一樣,從不輕易向人敞開心扉。數十年的恩恩怨怨,已使他們不再與秀吉一途。


    曠世英雄、太陽之子,一生沒有做不到的事……這些想法牢牢束縛住了秀吉。日漸衰老的肉體、年幼的秀賴、頑固的出兵……這一切向自信的秀吉張牙舞爪撲過來,成為他的重荷。當他精神恍惚、獨自陷入沉思時,大概就是他在同這些重荷作鬥爭之時。可是,一看到人,他便立刻硬生生隱藏起重荷,生龍活虎。


    日月如梭,慶長二年春天眨眼間就到了。三月初八,已是櫻花盛開的季節。這一日,一看見家康,秀吉便邀他去醍醐的馬場觀賞垂櫻。由於事出突然,前田玄以忙派人赴金剛輪院,吩咐準備酒宴。


    秀吉卻立刻阻止:“酒隻要一葫蘆足矣,另外備些野外用的茶點即可。”他臉上現出極其少見的淡泊。


    於是,幾頂轎子魚貫出城而去。不知為何,看著秀吉的背影,家康不知不覺想起死亡。今日的秀吉真是出奇地平靜……難道,他也忽然間想到了死?


    秀吉今年虛歲六十有二,可近年以來,他確讓人覺得比實際歲數蒼老甚多。或許他已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春天,便把家康邀來,忽然剝掉自己冠冕堂皇、爭強好勝的麵具,把真實的一麵展現給眾人。家康年輕時曾多次想象過,秀吉定是一個果斷無比、自由自在之人。可隨著年輪漸長,他發現自己的猜測多是錯誤的。無論秀吉是果敢,還是天真,都是出於其炫耀的本能,是虛榮,是罪孽。而這些,正是如今令秀吉困擾不堪的罪魁禍首。


    他今日究竟會對我說些什麽?家康心想。


    從伏見城到醍醐,雖說路途並不遙遠,可一路上,轎子裏的秀吉幾乎一句話也沒說。平時,秀吉總是話題不斷,可今日,他卻出奇地平靜。或許他又在轎中恍恍惚惚,陷入了無盡的遐想。


    到馬場下了轎,眼前的金剛輪院,南院的櫻花點點綻放。


    “花開得很寂寞,內府。”秀吉對並肩而行的家康道,“不如吉野的櫻花有氣勢。”


    “也算別有風情了。大人,咱們找處地方喝茶如何。”


    “我剛才也在想這個。其實啊,我並不大喜飲茶。”


    “大人說到哪裏去了。大人可是久負盛名的茶人啊。”


    “內府,當你的氣力取之不竭時,茶才是好東西,既可用於反省,也可借以防備。需養精蓄銳時,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的了。”


    “家康也以為,一個人平靜地走完人生時,就該喝上一碗茶,這大概便是茶之真意。”


    “人一生是罪孽深重的一生,從生至死,一直擔負重擔,心中迷惘,隻如在無盡的黑暗中前行。”


    家康愣愣地看著秀吉。他未從秀吉口中聽過這等話。由此看來,盡管秀吉平日出語鏗鏘有力,嬉笑怒罵,背後卻極其寂寞。


    “今日天氣,你看如何?初春陰沉的灰色天空,竟被稱作‘櫻陰’倒也風流。”


    “是啊,此種風情真令人心醉。”


    “看來,內府依然是言不由衷的風流之人。我今日有事要和你說說。”


    “家康不勝榮幸。大人要說什麽?”


    “你可信驕者必敗一說?”


    “這……”


    “我看那是在胡說八道。人無論驕與不驕,都不會長久。”


    家康沒去刻意反駁。人固有一死,無人會永生。忘記了這些,此人的人生方式、思慮和誌向就會陷入褊狹。秀吉大概也看到了這些。


    “內府,實際上,我今日約你來,並非想和你在這零星的花下體會空寂之味。”


    “哦,大人何意?”


    “如今世人都看著我,都會說太閣是因征大明失意,不得已而出兵,其實,我心中甚是苦惱……”


    家康默默陪著秀吉走下去。如他所料,秀吉果然再也忍不住,向他告白了。


    “所以,我想讓高野的木食上人給我戴個高帽。”


    “高帽?”


    “是啊。木食絕不滿足於僅僅中興高野山,醍醐也望得到一筆大大的捐贈。他們其實都是些罪孽深重的出家人……你瞧,他們來了,和義演走在一起的那個,一副聽話的模樣。”說著,秀吉的表情突然輕鬆起來,快步向出迎之人走去,“果然不假,比我想象中還要荒蕪。”


    醍醐寺座主義演準後和特意從高野山趕來的木食應其,都恭恭敬敬合掌施禮,道:“連這古刹都荒廢如此。”


    “連村上天皇敕建的五重塔,都倒塌得看不出原來模樣了。”


    秀吉回頭瞥了家康一眼,抬腳進了南院。在院裏,秀吉或賞花喝茶,或評說損壞的五重塔,家康一時不明他究竟在想什麽。


    在垂櫻樹下鋪上毛氈,把帶來的第一葫蘆酒喝完時,秀吉道:“照這樣下去,醍醐也完了。”這話既非說給木食上人聽,也不像是給義演和家康聽,“我且捐一千五百石。用這些錢趕快把這座五重塔修好。”


    “這……這,千萬……”二位高僧吃了一驚,麵麵相覷。家康此時才如夢初醒,雖說驕者必敗,可即使不驕不傲,人照樣不會長久……秀吉的空虛寂寞,不住擊打著家康的胸口。


    “我也不長久了。有機會,我定建議主上到醍醐寺來巡幸一次。”秀吉仿佛在忸怩作態,“你說呢,內府?”他總想讓家康看到自己的心思。“即使我力量再大,也無法在年內讓這一片荒山都開滿櫻花啊。”


    “大人所言極是。”


    “先從修繕五重塔開始,明年再將此處建為另一個吉野。”


    “另一個吉野?”


    “是。讓人把山城、河內、近江、大和、攝津一帶的六七千株名櫻全都移來,不就成為另一個吉野了嗎?”秀吉又看了家康一眼,“什麽朝鮮大明,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出馬。他們不讓我去,我一人在家也憋得難受,就權當消磨時光吧。”


    “是。”


    “從伏見城到醍醐寺大道兩邊全部植上櫻花,從這一帶到槍山,要開滿櫻花,五六十町見方即可。如此,這一帶便成了另一座吉野山。”


    “方圓十六裏之內,便都是櫻花之海了。”


    “這太小了,隻是想消遣一下而已。還在打仗,破費大了,麵上也不好看。”木食和義演驚奇地睜大眼睛,連連點頭。


    “順便重建六坊。山門就由木食上人監工。”


    “是。”


    “好不容易來賞一次花,馬場到槍山沿途,要多花些功夫。”


    家康有些茫然,又禁不住想發笑。他恍然大悟。秀吉想極盡奢華,為人所不能為。他其實是想說,什麽大明、再戰,都是些無足掛齒的小事。這正是秀吉的虛榮心,不,或許是他的本心。


    “先要讓伏見城的女人來逛逛。再伺機請主上巡幸,就再好不過了。”


    “是。”


    “在通往槍山頂的路上,造幾座茶亭。”


    “是。”


    “再造一座小殿宇,一座足夠。一百三四十坪大小。再加上一百坪左右的廚房、走廊……既是好不容易建一次,幹脆連護摩堂也造上一座。”


    “是。”義演答道,“敝寺原本就是頗有淵源的修煉道場,加上大人鼎力相助,實在榮幸之至……”


    “哦,說建就建,也花不了幾個錢。再造一個池子,把聚樂第的名石運些來。對了,我還要幾座瀑布。當然還是先讓女人們來遊玩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池子要能泛舟。你說呢,內府?”


    家康表情越來越僵硬。這難道是秀言的真心話嗎?把附近的櫻花名木全部移栽到這裏,營造一種安祥之氣,好讓世人都覺得他根本不把與大明交戰、伏見地震,甚至議和失敗等事放在眼裏……難道他真的這麽淺薄?家康起初還不太在意,等聽到後來,漸漸不安起來。


    秀吉的夢一旦變為現實,那將會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從建造聚樂第到出兵朝鮮,諸大名和黎民百姓就已不堪重負。他一方麵要發起大規模戰事,另一方麵又大興土木,修建方廣寺,建大佛殿,塑十六丈高的大盧舍那佛,到吉野賞花,為高野山捐贈建寺宇,築伏見城……百姓根本無法休養生息,陷入無盡的兵役和徭役之中,有如遭了天譴一般。


    去歲夏天,伏見城又受大地震襲擊。


    從去年閏七月十三始,大地震一直持續了四日半,其間有五次強震。地震使得剛落成的伏見城天守閣倒塌。不僅如此,十六丈的大佛倒塌後,東寺也遭了滅頂之災,除了五重塔殘存下來,所有建築全都坍塌,天龍、嵯峨二尊院和大覺寺也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地震中心似乎在伏見和澱川之間,上京一帶的房屋更是慘不忍睹。現在人們依然在為重建流汗。議和失敗、被逼出兵的秀吉,其苦惱可想而知。值此非常時刻,他竟然向醍醐寺的僧人尋求消遣,實在讓人無法接受。當然,秀吉比任何人都清楚。莫說賞花,維護海內安定、改善百姓生活等事早巳堆積如山。家康突然想到,秀吉莫不是瘋了?


    “內府,你以為如何?”秀吉端起酒杯,依然一臉疲憊,“沒什麽大不了的,和伏見築城相比,不過小事一樁……”


    “可……這次隻是為了遊山。”


    “不,這一陣子,我就是想和天地較較勁。我建造,地震便破壞。可我還造,我要一直造下去,看看我和老天誰厲害。”


    “大人當然不會輸給老天。”


    “那尊大佛也太不爭氣了,我為國家安泰,好不容易把它塑起來,可這混賬居然不遵我命令,一遇到地震就慌了神,第一個倒下。世上那些渾人又說了,太閣作孽太多,受神佛懲罰雲雲。我絕不會輸給地震,一步也不會後退。”


    家康悄悄看了看秀吉的眼色,二位高僧一時也懵了,竟不知如何作答。秀吉又端起朱漆的根來小酒杯,一飲而盡。此時,他枯葉般的臉上才似恢複了血色。“地震後,我過於失態了,以致城中女人們訛傳,‘地震惱太閣,反而救加藤’。哈哈……其實太閣沒有他們所說的那樣惱怒。重塑大佛,再築伏見,一切都已安排好,我也該考慮遊玩了。”


    家康有些不安。秀吉對此似覺未覺。


    “至於賞花之所,最好建在槍山頂,從上邊放眼望去,景致絕不亞於吉野。從山頂到木幡,山清水秀,盡收眼底……哪點也不比吉野差。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京城人也會攜酒鋪氈齊來賞花……到時候,我真想側耳聽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麽。”


    說著說著,秀吉已經忘乎所以,忘記了周圍人的存在。他又幹了一杯,眯起眼睛。陽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這便是當年太閣賞花的醍醐寺。”他怡然地喃喃自語,“真是好景致啊,比吉野還要美呢。”“是。吉野的櫻花是行者小角所植,此則為太閣種植。行者與太閣當然不可同口而語。”“這算什麽話。那修煉的行者是要拯救芸芸眾生。並不比太閣差。”“哈哈哈……正因如此,太閣把吉野移到了此處,最終還是太閣幫了行者,還是太閣高明啊。”


    秀吉像是一個人在演狂言,說著說著,他突然閉了口,似已進入了冥想,或許,他是被這春日的淡淡陽光融化了。櫻花簌簌落到他頭上。秀吉太安靜了,眾人反倒坐立不安。


    愈是浮想聯翩,就愈能體會人生的無常。家康屏氣凝神,繼續觀察著秀吉,秀吉身上依然存在著他難以解開的謎。可是下了槍山,踏上歸途時,秀吉卻變了模樣。他特意湊到家康耳邊,小聲道:“內府,讓你憂心了。不用擔心。我不那麽說,木食和義演這些密宗和尚便不會感動。究竟是我厲害,還是行者厲害?哈哈哈。誰會立刻大興土木?今年僅戰事和震後重建就夠棘手了,即使真做,也是明年的事了。你不必擔心。”


    家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或許,秀吉是故意要揶揄他,才讓他陪自己賞花。爭強好勝的秀吉,無論如何也要壓倒家康。盡管大吹大擂,可從那以後,他再也未曾提起過此事,隻是捐了一千五百石米重修了五重塔,其他的事情仿佛被忘了個一幹二淨。


    實際上,慶長二年,秀吉諸事纏身,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瑣事。第二次出兵所需糧秣的一大半,本欲在朝鮮當地籌集,可由於持續的兵荒馬亂,籌糧已無望。百姓多數四散逃亡,土地根本無人耕種。而且,當地部隊連年征戰,需要不斷地鼓舞士氣。戰事則仿佛陷入無盡的泥潭,在大阪,聚樂第被拆除,還要為已定為嗣子的秀賴在京都建造府邸。秀賴的府邸一修好,秀吉又蠢蠢欲動。他並非清靜無為,而是在暗中積蓄力量——他真的快要瘋了。用北政所的話說,秀吉至死也不會停止征戰的腳步,可這一次,他似迷失了方向。


    轉眼到了慶長三年。


    在朝鮮,從正月起,困守蔚山城的加藤清正就陷入了苦戰,正當赴朝諸將淺野幸長、小早川秀秋、毛利秀元、黑田長政、加藤嘉明、蜂須賀家政、鍋島直茂、生駒一正、島津又弘等人為此煞費苦心時,不知為何,新春之時,秀吉竟然未進宮去參見天皇。大約從此時起,秀吉的食欲眼見著大大減退,神誌又出現了恍惚之態。


    家康亦憂心不已:秀吉意識到戰事在短時間內無法解決,似又陷入了恐懼。


    “內府,你再陪我去一趟醍醐吧。”秀吉再次邀請家康時,已是二月初八。家康一邊茶敬地點頭答應,一邊暗自思量:這一日終於到來了。“現在還不到賞花的季節。”


    “不,我要做,內府!”


    “大人要做什麽?”


    “我去年曾說過,要把吉野搬到那裏。我要看看,到底是行者厲害,還是我厲害……我要做的就是這個。”


    “如今才二月初八,賞花起碼得在三月中旬,還差一個多月呢。”家康回了一句,可秀吉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在這一個多月裏,我偏要在這裏造出個吉野給世人看看。這就是豐臣秀吉。不用擔心,世上沒有太閣辦不到的事。如此一來,民心振奮,軍心亦會大振,這才是為政的極致。我要把地震以來的所有不快一掃而光。”


    家康除了默默同意,別無他法。他覺得,秀吉這不過是心血來潮。當前,戰局沒有任何頭緒,地震後的重建也剛告一段落。閑不住的秀吉,便驀地想起了去歲在櫻花樹下的空想。


    “總之,咱們二人先去看看。然後一氣嗬成,讓那些萎靡不振的家夥大吃一驚。”


    其實,世風並非如他所想的那般萎靡,秀吉似真已瘋了。


    二人出了城。一路上,秀吉興致極高,他甚至在想象義演準後吃驚的樣子。“去年我故意興致勃勃,然後拋諸腦後。這把戲實在是有趣,先讓他高興一陣,我再假裝一無所知。‘太閣大人滿口空話,說什麽在京城附近造一座吉野山,無所不能的太閣,其實也難以做到……’我故意先讓人這樣想,然後在眨眼間把它變成現實,這樣才有趣。”隨後他朗聲笑了,“我的確喜歡讓人大吃一驚啊。我是否有些促狹,內府?”


    到了三寶院,在告訴義演真相之前,秀吉又裝模作樣地問這問那,不停地要看看廚房怎麽樣了,書院如何了,水池如何了,護摩堂的位置確定得如何了,金堂修得怎樣了,仁王們怎樣了等,讓義演忙裏忙外。他先把對方戲弄夠了,才一本正經道:“這次工程,你最好不要多插嘴。”


    “啊?”義演驚惶失措。


    “你難道忘記了?我曾跟你約定,要把這裏變成比吉野還要壯觀的名勝之地。”


    “就是……移植櫻花之事?”


    “是。我已決定三月十五來此賞花。自地震以來,夭下百姓萎靡不振,故,我要讓眾人振奮起來。幼主、北政所、西丸夫人不用說,所有的女眷都要來欣賞這空前的花海。在此之前,如我和你說好的那般,要修造池子,引來清流。既要建殿宇,又要造護摩堂,還要修理大殿,建仁王門……嘿,這是我一手打造的。這不僅可讓太閣美名流芳百世,還可讓這裏成為風景名勝呢。”義演終於恍然大悟,忙不迭地道謝。


    “哈哈……道謝為時尚早。等一切成為現實時再謝吧。這堪稱是我的絕活啊。茶道當數利休,庭園自數小堀遠州,我豐臣秀吉卻要給後世留下個風流名聲。快,拿紙筆來。奉行親自記錄,即日就著手準備。隻剩一個多月了,要快。怎樣,你一定吃驚不小吧?”


    “貧僧確萬分吃驚。”


    “是吧?連內府都嚇到了,哈哈哈!”與其說秀吉這是英雄豪氣,倒不如說是喜歡淘氣、恣意妄為。


    回到城裏後,秀吉果然當日就把前田玄以、增田長盛、長束正家三人喚來:“這可關係到我的麵子,千萬不要出差錯。”


    五重塔尚未完全修複,接著又要修理大殿和仁王門,把馬場完全移到南院,三寶院擴至一萬四千四百坪大小,還要新建一座東西長十五間、南北寬九間的寢殿,以及一個門麵十間、進深九間的廚房,其間要用八間長的走廊連接起來,另外還要建護摩堂……要告訴後世,這是豐臣秀吉建造的,要讓後人都欽服……看來秀吉確已瘋了。


    建築倒還好說,還要造園子,從山城之內,及大和、近江、河內、攝津一帶,把櫻花名木全移栽過來;並挖池引流,讓五十町見方之地遍覆櫻花……種種設想令聽者瞠目結舌。


    “賞花之日定在三月十五,那麽還有三十五日。京中名匠即日起嚴禁外出。另,修複需要精雕細刻,時間緊張,來不及了,故要四處抽調足夠的人手,把殿字一律推倒重建。就說這是我的命令。新建殿宇不能讓人一看便知是新建的,必須做古做舊,仿佛年代久遠。櫻花亦不能新植,須是多年古木,富有情趣,使人如置身於茶室般恬靜。”


    家康在旁一邊聽秀吉吩咐,一邊不由自主沉思起來:世上不應有如此滑稽的悲劇。眾人聽從一個發瘋太閣的命令,發動數萬人去勞作……可接受命令的三個奉行似乎對此毫不懷疑。大家都認為,這是自然而然,當日便沸反盈天地忙活起來。


    好不容易開工了,秀吉的想法又變來變去:那裏要這樣,這裏應當那樣……他先後四次親臨三寶院,二月初八家康來時是第一次,二月十六第二次,二月二十二、二月二十三各一次。


    為了建造庭園,秀吉甚至親自到拆除後的聚樂第去察看,讓人把藤戶名石等許多巨石搬運到三寶院。當然,在此期間,他對政務根本毫不過問,一切都交給三成和家康去打理。在別人眼裏,他似已把朝鮮戰事忘了個一千二淨。


    “若完不成掉了腦袋,就太可惜了。”當他半說笑地對前田玄以說這些時,目光如鬼魅。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把“廢寢忘食”四字用在眾人身上,最是合適不過。若不是秀吉,這樣的工程絕不可能完成,幾萬人流血流汗之後,三月初十,秀吉的夢幾乎變成了現實。


    庭園裏的泉水有從前的十倍,中間島上建起一座檜皮屋頂的護摩堂,池邊到島上又造有一橋。飛瀑亦建了兩處,一開始要求做成小堀遠州式,後來秀吉又覺得不滿意,改成親自設計的式樣。建造寢殿的木匠為孫右衛門,督建泉石的乃武田梅鬆。作為助手,新莊越前、平塚因幡也親臨現場。


    全部完工,乃是賞花會前一日,三月十四。隻有五重塔是在十日前完成。因為秀吉有令,建築不能看出是新建的來,櫻樹全部要古木,所以花費的功夫可想而知。盡管這是十萬火急的大工程,但一片青苔一粒石子都絕不允許有絲毫馬虎……因此,僅那些中途因咎被斬首者就不在少數。負責修建寺宇的木食上人走遍了大和到河內的所有寺院,把興福寺及其他寺院的建築樣式原封不動照搬過來。


    完工之時,連義演準後都不禁瞠目結舌。義演本二條關白昭實之弟,曾遍覽京城內外名勝古跡。然而,眼前的建築古樸自然,絕不遜於他所見的任何名勝,而且,僅一月就讓一切成為現實,真是雖神佛而不能。


    三月十三,為了準備賞花宴,伏見城裏亂作一團,既要整理諸位大名獻上的禮品,還要準備遊樂當日的酒饌。盛滿名酒的壇子推積如山,除了加賀的菊酒、麻地酒,還有天野、平野、奈良等地僧人用秘方製作的佳釀,朝鮮名肴、各地名點,都在等著被運送到醍醐。


    但中午前後,天氣突然起了變化。伴隨著強大的西南風,暴雨呼嘯而來,甚似秋後的狂風。城裏人無不臉色大變。三月十五賞花,這已是定下的日子。可若這樣的惡劣天氣持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為了遵照秀吉的命令,讓古木呈現出自然情趣,所有樹木連支架都沒做。那些花蕾滿枝、卻剛剛移植的古木,能否經得起狂風暴雨的摧殘?


    平時家康總在身邊,可唯獨這一日,家康卻避開了同秀吉會麵。秀吉隻好把增田長盛招來,對他耳語道:“不可有絲毫馬虎,你去看一看樹木。”


    數千人在暴雨狂風中保護櫻花樹。僅僅給樹木披蓑戴笠尚且不夠,還要照顧樹下那些鋪好的青苔,青苔不可直接踩踏;要輕輕蓋上稻草,再把留下的腳印清理掉,在風雨之中守護。到處都能聽到狂怒的叫罵:“真是窮奢極欲,連老天爺都發怒了!”


    在這風雨交加之時,秀吉的使者匆匆趕到了三寶院,命令僧人立刻讓暴風雨停下來。其實,比起暴風雨,家康更擔心災難過後秀吉的暴怒。若賞花會被迫延期,秀吉定將怒氣全撤到三寶院僧人身上,大罵他們無用。盛怒之下,秀吉難免殺氣大熾,其後果實難預料。為了祝福秀賴長壽,秀吉甚至下令改醍醐山為深雪山,特意作歌曰:


    〖櫻伴蒼鬆花盛開,曆經千代不絕衰。〗


    隻要閃出一個想法,就將其進行到底,便是秀吉的性情,這次賞花造園就是如此,和他當年決意出兵朝鮮如出一轍。


    雖說暴風雨不可能持續三日,可櫻花卻不會等人,若受災嚴重,一日之內定收拾不好。到了夜裏,風雨依然沒有停止。此時的三寶院,所有僧人都上了陣,都在拚命祈禱。


    風終於停了,雨住則遲至十四日黎明時分。當然,池水早已渾濁不堪。


    “你到三寶院悄悄看看。若有必要,我們這邊也得出些人了。”進城之前,家康先見了本多佐渡守。如連情況都不了解,就別想去見秀吉。


    “問題不嚴重。每株櫻花樹都有三人在一旁守護。”佐渡守去了未久,立刻返回來報告。


    “看來賞花會不用延期了。”


    “是。若從今日起天氣一直晴朗,估計無大問題了。”聽本多這麽一說,家康急忙走到簷前,抬頭望天。風還在勁吹,厚重的雲層低低浮在天空,正是那種暴雨之後的風景。


    剛一出城,北政所的船隻就從大阪方向駛來。盡管澱川也洪水暴漲,可北政所還是執意出行。於是,家康先去拜見了她,“天不湊巧,居然下了這麽一場大雨。”


    家康剛開口,北政所就語氣嚴厲地駁道:“天馬上就會放晴。”


    “是。幸好沒受太大災害,目下看來應無大礙……”


    “內府大人費心了。昨日的風雨想必讓櫻花花蕾更大了。明日賞花會,定是一片花海。”


    “這麽說,夫人已經看過了?”


    “我已經讓孝藏主去看了,我的祈禱向來亦十分靈驗。”


    看到北政所雙眼通紅,家康心口一熱。眼前這一位,才是真正有婦德的女人。


    十四日雖然終日天陰,氣溫卻在逐漸上升,花蕾果然也膨脹了起來。一整日,秀吉沒怎麽見人,他恐怕比誰都擔心翌日的天氣。因此,當十五日的黎明到來,碧空如洗時,伏見城裏不約而同響起了歡呼之聲。


    “快看,快看,今日定是個響晴的好日子,雲正不斷向東邊天空飄去呢。”


    “是啊。怎能不晴?今日可是太閣賞花的大好日子啊。”


    “說得沒錯……什麽狂風暴雨,都是為了洗淨塵埃,好讓花蕾盛開。”


    “這可真是風和日麗啊。”


    家康本打算在辰時出發,一看天氣這麽好,幹脆在卯時就進城到了秀吉府邸。他本以為秀吉定高興得手舞足蹈,逢人就吹噓,可恰好相反。一見家康,他竟壓低了聲音耳語道:“內府,真是好險啊。”


    聽秀吉這麽一說,家康甚感欣慰,“是啊,世人都堅信今日定會晴朗。現在人們正手舞足蹈,歡呼不已呢。”


    “是啊,我說的正是此事。若老天爺不肯開臉,我可就顏麵掃地了。”


    “大人不用擔心,現在天上連一絲雲彩都沒有。”


    “哦,那就照計劃行事,讓女人們高興高興吧。”


    這一日,增田長盛總管一切,前田玄以為其副手。當賞花的隊伍從伏見城出發時,秀吉終於恢複了先前的意氣風發,肆無忌憚地說笑起來。


    此時,天空像是洗過一般湛藍,從伏見到醍醐,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已開了六分的櫻花,雲蒸霞蔚。


    隊伍最前乃秀吉和秀賴的轎子,接下來是北政所、西丸夫人、鬆丸夫人、加賀夫人、三條夫人、三丸夫人、淡路夫人,隨後為德川、前田等大老,再往後則是生駒親正、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在京大名。


    一行人先入三寶院更衣,然後徒步從下醍醐爬到上醍醐。途中正如北政所所言,山路變成了奢華的櫻花道。當然,這一帶不允許普通人前來。方圓五十町的山上,每隔三町便設有一崗。


    “幹得不錯。把我的想象發揮得淋漓盡致。”秀吉興致勃勃在三寶院等待女眷更衣。為了這一日,女眷早就盤算著如何爭奇鬥妍了。準備完畢,秀吉拉著秀賴的手走在了最前頭,從下醍醐登上上醍醐,再信步登上今日遊樂的主場地——鋪滿一千張榻榻米的槍山山頂。


    六歲的秀賴並不像秀吉那樣高興。對他來說,頭頂的藍天和盛開的櫻花,無非是一般的風景而已,吸引他的倒是南院的池子和飛瀑。


    一路上時常傳來北政所的喊聲:“大家要小心腳下,莫要摔倒了。上麵的景致真是特別啊。”


    從醍醐馬場到槍山,每隔一間就在路旁植一株老櫻樹。經過昨日暴風雨的洗刷,樹木和花朵顯得更有風韻。花叢中巍峨屹立的五重塔,麵對已守望了幾十年的華麗春日,顯得那樣自然、挺拔。花朵、陽光、高塔、幔帳,及眾人身上的華麗裝束,都融入了這燦爛的春日。


    到達槍山之後,人們進入新建大殿。秀吉計劃在此用過午飯,再舉行歌會,之後逐一參觀設在裏麵的茶寮。為了讓秀吉大吃一驚,八個茶寮都分別命益田少將、新人雜齋、小川土佐守、增田長盛、前田玄以、長束正家、禦牧勘兵衛、新莊東玉等人用心設計。當然,他們的奇思妙想要待到午後才能享受了,因為照計劃,首先要在大殿舉行歌會。


    秀吉心情不錯,他親自提筆寫道:回首杳杳深雪山,繁花似錦人如煙。


    寫畢,秀吉嗬嗬一笑,然後讓佑筆代寫,“我若再寫下去,後人就讀不懂了。他們定會問怎麽全是假名。對吧?”接著,他不假思索吟道:


    〖賞花深雪歸,盈盈綻如雲。


    今日花猶盛,展眼又一春。〗


    恐怕這詩乃是秀吉專為了今日歌會,事先所作。可是沒有一個人發笑,也沒有人作出評價。誰都聽得出來,這詩深深道出了秀吉的孤獨。


    眾人微醺地出來時,已過了未時。在去往第一座茶寮路上,出現了一次小小的紛亂。鬆丸夫人走到了西丸夫人前頭,於是發生了爭執。此時秀吉已經過了益田搭建的通往茶寮的石橋,北政所則稍微落後幾步。稍遲幾步趕來的茶茶,語氣嚴厲地叫住了走在前麵的鬆丸夫人:“鬆丸夫人,你停下。”


    鬆丸緩緩回過頭,但好像沒聽見茶茶的喊話,兀自抬頭賞花,又向前走了兩步。


    “鬆丸夫人,你以為仗著大人的寵愛,就想讓我在北政所夫人麵前出醜嗎?”


    “西丸夫人,你在責備我?”說罷,鬆丸夫人撲哧笑出聲來。她清楚,西丸夫人定是生氣了。方才在大殿飲酒時,由於秀吉的酒杯傳到麵前時,茶茶正一門心思握筆作詩,侍童便先為鬆丸夫人斟了酒。從那時起,茶茶臉色就極為不快。鬆丸夫人向來對茶茶不怎麽尊重。她娘家京極氏乃近江佐佐木氏望族,任江北守護。茶茶的娘家淺井氏雖同為江北豪族,可先前卻是京極氏家臣。因此,鬆丸夫人總覺自己身份比茶茶高些,她的美貌在側室當中也首屈一指,故,秀吉平時對她寵愛有加。況且在教養方麵,鬆丸也在茶茶之上。假如鬆丸夫人能為秀吉生下兒子,茶茶恐就無關緊要了。茶茶時常沉下臉來故意刁難鬆丸夫人,恐是出於自卑。剛才,因斟酒一事惹得茶茶滿臉不快時,鬆九還想向她道個歉。可是茶茶所詠的和歌,卻打消了鬆丸夫人道歉的念頭。


    〖櫻鬆相生曆千代,喜迎貴人行幸來。


    花枝招展皆為君,無常世上又逢春。〗


    茶茶曾對秀吉厭惡透頂,她甚至還向鬆丸夫人透露過,自己乃是為報父母之仇才嫁給秀吉。可她今日卻如此露骨地詠出阿諛逢迎的詩歌來,鬆丸夫人不禁打消了致歉的念頭,反而嘲笑起來。此時,茶茶的臉色更難看了。鬆丸夫人卻不動聲色。


    “鬆丸夫人,你把我看成什麽了?”


    “你不是太閣的側室淺井氏嗎?”鬆丸夫人也毫不示弱,“你無非幼主的母親,怎麽,難道還要讓我來伺候你?”


    “既知我乃幼主母親,為何還要走在我前麵?”茶茶也得理不饒人,嚴厲地反擊。


    “嗬嗬,”鬆丸夫人嬌笑著用袖子掩住嘴,“西丸夫人是不是聽漏了大人的話,在登山時,大人是怎麽說的?我若沒聽錯,大人說今日大家可以隨興玩耍,不必計較那些繁文縟節。”


    “縱然大人這麽說過,可也不能先於大人舉杯啊,還神氣活現走在我前麵,我勸你最好先弄清自己的身份。”


    “這算什麽話!西丸夫人乃淺井氏,而我出身於近江源氏的京極家,無論怎麽說,我的身份也還不至於低到在你前麵走一走,就要被責罵啊。”


    “住口!”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開口,單是默默走路。”


    “無論你怎麽說,我都可忍受,可你話裏卻分明藏有對幼主的侮辱。”


    “西丸夫人,我看你才應該注意分寸!”


    “我和你沒完。咱們找大人評理去。我倒要問問,鬆丸夫人為何偏偏在這個好日子存心來侮辱我。你是居心叵測!”


    二人吵得難解難分。其他女人都甚是吃驚,把她們二人圍了起來。二人的隨從頓時劍拔弩張。


    “算了算了。二位夫人都消消氣。”最初來調解的,是前田利家的夫人阿鬆。她一站到二人中間,就向跟在身後的德川家的堺局使了個眼色。堺局心領神會,立刻向北政所那裏趕去。前麵的秀吉似也發覡了二人的爭吵,極不痛快地停下了。


    北政所走出茶館,來到了二人中問。“我雖不知你們究竟為何爭吵,但此事交由我來處理。”


    “不,此事不能委托給您。”茶茶立刻反對,“夫人有所不知。幼主無緣無故被人誹謗,若這麽算了,連大人的名聲都會受到玷汙。”


    “你先冷靜冷靜。”北政所頓時提高了嗓門,“你剛才還作詩說櫻鬆相生曆千代,現在為何如此沒有分寸?”


    “北政所夫人所言極是,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你們都要冷靜些。”前田夫人不欠時機勸說起來。可二人依然橫眉立日,不肯罷休。


    北政所嚴厲斥責著,雙眼濕潤了。無論是茶茶還是鬆丸夫人,雖然都深受太閣寵愛,卻根本未意識到孤獨的太閣越來越老了。這讓寧寧感到甚為可悲。無論太閣裝得多麽豪爽奔放,他畢竟已不再是昔日的豐臣秀吉了。像今日這樣的事,若是當年在北野的大茶會上,他定會立即站到二人中間,頃刻間就巧言平息事態。可今日,他卻裝著什麽也未聽見,守著年幼的秀賴,連茶寮門口都不肯踏出一步。


    “你們二人聽我一說。”北政所心平氣和道,“大人早就聽到了。你們知道他為何默不作聲,托我來處理此事嗎?”


    “……”


    “他已老了,氣力不夠了。當然,在這裏我本不想提。若大人來到這棵老樹下,他會立時想起花朵短暫的生命,然後哀歎人生的短暫,哀歎物是人非……哪怕是你們之間輕微的爭吵,也會引起大人的傷感。故,大人才特意托我來調解。你們明白大人的心思嗎?”


    聽北政所這麽一說,阿鬆夫人也連連點頭,“夫人所言極是,希望二位夫人能立刻言歸於好,笑顏以對大人。隻有這樣,今日的遊山才有樂趣啊。”說著,阿鬆幫茶茶整了整衣裳,又為鬆丸夫人捋了捋黑發。


    鬆丸夫人含羞道:“真抱歉,剛才多吃了幾杯酒。見諒。”


    “這麽說,你願讓我寧寧處理?”


    “是。請夫人見諒。”


    “西丸夫人呢?”


    寧寧盯著茶茶。茶茶依然昂著頭,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寧寧默默牽著她的手,緩緩往前走。“若今日的賞花會對大人是最後一次,你恐怕連後悔都來不及。希望你啊,莫要離開大人和幼主……”


    “……”


    “大人為了他故去以後,我們仍能和睦相處,才故意如此。你們怎能不和好如初?”


    北政所勸著茶茶,阿鬆夫人也安慰著鬆丸夫人。茶茶和鬆丸夫人心中都難受起來,她們似從未察覺到一生操勞的秀吉的痛苦。茶茶被北政所拉到秀賴旁邊時,臉上才現出微笑。“幼主,母親今後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秀吉抬眼看了北政所一眼,點了點頭。


    隨後,一行人向第二間茶寮走去。明媚的陽光下花團錦簇,與衣著華麗的人們爭奇鬥妍,難道這便是人間天堂?


    可秀吉內心果如表麵那樣滿足嗎?他時常縱聲大笑,不斷撫摸秀賴的腦袋,還不時向北政所投去討好的目光,北政所也時時對他報以微笑。


    在第二間茶寮,新人雜齋直接用鬆、杉、米櫧樹做成柱子,並依勢在下邊鑿池,鯉魚和鯽魚在裏麵悠然遊來遊去,一切古樸而自然。出門時,不知是誰吟詠起來:人間芳菲齊爭豔,撲麵山風帶花香。


    秀吉似聽未聽,徑直走了出去。


    負責第三間茶寮的乃小川土佐守,他在裏邊掛著一幅寬二十間、高三間的葦簾子,又在對麵築了一間具有鄉土氣息的小佛堂,土佐守本人則在佛堂前挑擔賣茶。秀吉和秀賴遂一起到佛堂門前坐下來買茶。作為對買茶人的答謝,土佐守把木偶戲名家長穀川宗位從佛堂呼出來,為秀賴演一段。結果秀賴竟看得入了迷,久久不願離去。此時,秀吉眼裏則噙著淚,定定望著秀賴出神。見此情形,北政所不禁一怔:他是不是又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吉之念終日縈繞在北政所心頭,揮之不去。


    分別負責第四、第五、第六茶寮的重臣增田長盛、前田玄以、長束正家等人,親自擔任茶寮主人,招待遊客,秀吉父子特意沐浴淨身,然後悠然飲起酒來,並讓人擊鼓助興。可即使在這種時候,秀吉也沒有真正流露出一絲快意。在他人看來,秀吉似已玩得甚是盡興,可寧寧卻隱約感覺到,秀吉已是油盡燈枯。


    由於知秀賴喜聽故事,他們連小野的阿通都請了來。秀賴纏著阿通講民間故事,聽得津津有味,一旁的秀吉則依然望著兒子幼稚的臉龐發呆。


    第七茶寮設計成了城裏商鋪模樣,禦牧勘兵衛在叫賣葫蘆和紙糊的玩物。第八座茶寮由新莊東玉負責,他設計了能發出響聲的稻草人,及漂浮於水上的小船,船上竟立著裝扮各異的漁夫。


    傍晚時分,終於遊完了八家茶寮。太陽落山時,一行人回到了置寶院。當以秀賴的名義捐贈給義演準後一百錠白銀時,不光是秀吉,就連北政所等女人都似沉浸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哀愁當中,眾人無言。大喜之後必有大悲,此言隱隱映出本日真情。


    “真不錯。這樣一來天下就人心振奮了。好極了,好極了。”秀吉嘴上這麽說著,卻難以掩飾深深的疲勞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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