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別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時,已是申時四刻。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門,再三叮囑利長兄弟,一路嚴加防範。


    “阿鬆,我累了。人一累極,腦中就會一片混沌……真是可怕!”病魔已經把利家折磨得連坐起來都甚為艱難了。利家拖著沉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回到房裏,氣喘籲籲,連話都說不出來。


    阿鬆夫人忙讓利家坐到臥床上,搬來扶幾讓他靠著,輕輕為他揉起背來,旋道:“您現在就歇息嗎?”


    “不,再坐片刻。”利家靜靜把拳頭抵在額上,仿佛在傾聽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良久,道,“阿鬆,剛才在大門處,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說些什麽啊。”


    “因此,我才說,人一累極會胡思亂想。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強戒備,可心裏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襲擊,把家康殺了……”


    阿鬆驚奇地睜大眼睛,不言。丈夫最厭惡陽奉陰違,今日竟說出這等奇怪的話來。


    “我已經把家中的事托付給家康了。”


    “我已聽利長說了。”


    “不,我要對你說一件不能讓外人知的事……把事情托付給家康之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鬆不答,依然靜靜為利家揉背。把一切托付給一個自己想除掉的人……阿鬆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說,其實是一個惡人,不念誦佛經,定去不了淨土。”利家言罷,立刻閉上了嘴。盡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終不肯睡下。


    “內府哪裏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見。一切安排都已就緒。”


    聽了利長兄弟的報告,利家究竟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悵然若失?阿鬆夫人很想知道。他不再斥責人,勸他服藥也乖乖喝下。或許,他正在心中默默誦經。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見的第十日。此日,利家忽然令阿鬆為他書寫遺言。


    這日和往常一樣,前田府擠滿了前來探病的客人。其中,既有真心為利家憂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測,想視利家病情,以定日後如何下注之徒。並且,這些人不約而同分成兩派,分坐到兩個房中,實是耐人尋味。當然,三成幾乎寸步不離。


    “臥床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閣。太閣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無論如何,我的遺言必須讓你先聽。”


    阿鬆強裝笑顏,道:“我一定會照您的遺願去做。”


    利家仰臥在床上,輕輕閉上眼睛。阿鬆拿來紙筆,坐到利家枕邊。


    “第一,關於孫四郎……”微微睜開眼,利家笑了笑。孫四郎便是利政。可他剛一說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別的事情,“阿鬆……我唯一比太閣強的,就是能讓你給我代寫遺言。”


    “您又說笑。”


    “不,這不是說笑。我從心底裏感激你。”


    “快說正事吧,您說我寫。”


    “對……孫四郎,先讓他到金澤去。把一萬六千人一分為二,一半駐留大阪,金澤的人馬悉聽孫四郎調度。”


    利家恐為此煞費苦心。阿鬆生怕自己誤解了他的真意,一邊確認,一邊執筆記下。利家說,把一萬六千人馬一分為二,分駐金澤和大阪,大阪當然歸利長指揮,金澤城的八千人則由利政指揮,並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長的心腹輔助利政。其次,金澤城中金銀器具等一切財物,甚至文書,全部讓與利長。故,利長於三年之內,切不可有返回加賀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後想,把將來的局勢看透了:近三年之內,天下定會發生大亂,此後方能安定下來。


    阿鬆從頭到尾又給利家讀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還有一條。”他霍然睜開眼,眸子裏燃燒著奇怪的激情。阿鬆不禁毛骨悚然。


    前邊兩條,利家常對阿鬆說起,阿鬆並不覺意外。可餘下的一條,阿鬆卻猜不出來了。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對,還有一條,必須加上去。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告訴他們兄弟二人,萬一發生大戰,無論敵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殺出領內,禦敵於門外。一旦讓戰火燒到領內,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利家淒涼地久久凝望著屋頂,“信長公從起家到歸天,從未束手就擒,他總是主動發起進攻,每每得利,這一點切切不要忘記……好了,就這些。”


    阿鬆屏氣凝神,一一記了下來。


    無疑,最後一條乃是前田利家對昔日的回顧,是對當年作為信長公勇武侍童時代的留戀。萬一發生大戰,千萬不要等敵人來進攻,而當率先出兵,在他國領內展開決戰,這便是前田利家的決心。利家究竟想和誰決戰?這無疑是阿鬆憂心的,但她又不敢輕易詢問。她知,即使問了,利家恐也不願回答。否則,在家康回訪時,他也不會把孩子們相托。


    寫畢,利家過目。此時,他眼裏熊熊燃燒的鬥誌已漸漸熄滅,表情恢複了往日的平和。“我總以為太閣愚鈍,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阿鬆不答,把遺書接過來,放入文書匣底層。


    “我終於明白,人無所謂大小強弱,大家都一樣。”


    “當然。因此眾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絲苦笑,“現在人間已經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萬分,閉上了眼,“我耳邊總是刮著蕭蕭秋風,我獨自迎著秋風……身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嗬嗬……那是因為大家都對您敬而遠之。”


    “是我妨礙了他們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後就會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還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動身時,我就來迎你。”剛說完,利家便發出了呼嚕聲,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後的利家顯得更加平靜,隻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遺言,最後,已經加到了十一條之多。當然,都隻不過是前邊三條的注解。


    從三月二十一到閏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漸消瘦下去,仿佛會永遠安靜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親人都不再外出,探視的親戚朋友擠滿房間。


    身為武將,大納言卻可以平靜地臨終,在亂世,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人們都在議論此事,言語中流露出羨慕之情。利家十三歲就上了戰場,經曆了無數腥風血雨,光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死裏逃生的戰役就不下九次,隻身斬掉二十六位敵將首級……利家可謂戎馬一生。若是命運不濟,或許他早就曝屍沙場了。可最終,他卻能領一百五十萬石,位至大納言,最後在榻榻米上平靜逝去。受人羨慕乃是理所當然。


    閏三月初三,利家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兩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鬆大吃一驚,忙按住他的肩膀。“怎麽了,是不是做了噩夢?離天明還有一些時辰呢。”說著,她拍拍手,讓人端來湯藥。


    利家究竟在叫喚什麽,阿鬆未聽清。但緊接著,他的身體像大蝦一樣彎曲著,不斷咳嗽起來。


    “快把湯藥服了,止止咳嗽吧。”阿鬆急道。黎明時分寒氣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長罩衫拿來,披在他身上,把湯藥端到他麵前。可利家卻忽然一把抓過藥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鬆,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麽?”


    “你管不著!拿新藤五國光來……”利家忽然瘋了一般,探出身子,從枕邊的刀架上取過匕首。


    阿鬆以為利家尚未從噩夢中醒來,拚命抓著他的胳膊。難道,他夢見黑白無常、牛鬼蛇神來找他索命了?


    “您冷靜,莫要怕。做噩夢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開!我錯了!我悟了……”


    “不,您沒錯。年輕時您馳騁疆場,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這個……”阿鬆取出為丈夫縫製的白壽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這個,穿上這件壽衣,就能進入極樂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著阿鬆,停止咳嗽,嘴角流下兩條黑色的血線,呼吸也愈來愈微弱,讓人毛骨悚然。他不是在做夢……瞬間,阿鬆明白,他一定還想說些什麽。


    “您怎麽了。您想說什麽?”阿鬆慌忙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貼到利家耳邊,大聲呼喚。利家睜開充滿血絲的眼,死死盯著阿鬆。他想說什麽,可舌頭已經不聽使喚,神誌似也亂了。


    “你定定神,慢慢說。”阿鬆又一次在利家耳邊輕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奪下。


    瀕臨死亡的重病之人,斷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還會誤傷阿鬆。可阿鬆剛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勁把她的手甩開,“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國光……”


    “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拿著刀幹什麽?”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靈!”


    “既然這樣,我們會讓您永遠帶在身邊,且放下它,日後再給您……”


    “我……我……好悔。”


    “您說什麽?”


    “我悔!懊……懊悔。”


    阿鬆一驚,後退了一步。這次利家倒沒吐血,他用牙死死咬著嘴唇,嘴角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流。


    雖然天還沒大亮,可窗紙已經泛白。燈台上的油燈愈發顯得清冷黯淡,四周彌漫著殺氣,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氣。


    難道是我正在做夢?利家陰森森的形骸讓阿鬆產生了錯覺。一咬舌,阿鬆方知自己不在夢中,遂一邊念佛,一邊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發瘋般把阿鬆的手甩開。他已不再凝視阿鬆,單是呆望著虛空。


    “您怎麽了,大人?”不知利家聽沒聽到阿鬆問話,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傾向右側,喃喃道:“前……前田……利家這樣的人,麵……麵對死亡,若是懼了……”


    “什麽懼了?”


    “不……不能懼!我怎能懼呢?利……利家,活著是武士,死……死後也是武士。”


    阿鬆屏息凝神,聽著利家說話。陪伴於利家身邊近四十年的阿鬆,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於神仙佛祖,為此,他用盡最後的氣力,寧願做一個厲鬼,也要與神佛抗爭。


    “啊!”阿鬆向後退了退。利家抓住新藤五國光的刀柄,似要拔出!


    阿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人生來便無所依憑,她並不以為利家會把武士道當成拯救自己的信奉。可她萬萬想不到,都到臨終了,利家還是如此執著!他這種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產生的。看到蓋世英雄豐臣秀吉臨終時那般可悲、那樣糊塗,利家心裏絕不會沒有一絲震撼。可他麵臨死亡時,發現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樣悲慘……


    利家肩負著太閣的托孤重任,卻怎麽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分明已經看清,不久之後將會天下大亂,卻無法繼續活在這個世上……所有的苦惱,最終讓他成了厲鬼。利家信仰的並非他力本願,而是自力本願啊!天正年間,利家就成為僧人大透的弟子,號桃雲淨見。但他始終不信神佛,到最後還想斬斷迷惘,拚命站起來,抗爭到底。


    阿鬆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隻聽利家又呻吟起來:“武……武士啊……”聲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豈不可悲……”


    “為何?”


    “我太懊悔了,這是我鑄下的大錯……”


    “大人!匕首……”


    阿鬆再次想扶起他時,利家阻止了:“不要過來!”他使出渾身力氣把阿鬆推開,“前……前……前田利家絕不是可悲的武士。在榻榻米上死去,壽終正寢,我壓根就未想過,我……我……死也要做一個武士!”說完,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此時,利家把還沒完全拔出來的刀架到了脖子上,然而,劇烈的咳嗽已讓他無法使力。


    “不要過來……聽見沒有……不要過來。”咳嗽稍停,他企圖再作努力,可就在這時,隻聽得哇的一聲,他咽喉深處發出一聲哀鳴,同時,黑血噗地從口鼻之中噴射而出。


    利家握著刀,氣絕身亡。


    “來人啊。大人去了!快叫利長!快叫利政!”阿鬆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於黎明的天空。


    聞訊趕來的人們,對於利家意外的死法無不愕然。口鼻淤血,手執愛刀而亡——前田大納言利家的故去,與人們預想的相差太大。一直活得甚是平靜的大納言,居然死得如此暴烈。有些女人還以為是他自己割穿了喉嚨,便嗚嗚哭了起來。


    吐了那麽多血,有人甚至懷疑他是中毒而亡。其實產生這樣的懷疑也無可厚非。若不是正室阿鬆一直守護在枕邊,寸步不離,利長兄弟或許還會對其身亡產生猜疑。


    在利長、利政兄弟的吩咐下,利家的屍首被侍醫們清洗幹淨,重新安置在榻上。但阿鬆依然紋絲不動。她定是想閉上眼,默默為利家祈禱,可是,丈夫最後那句話讓她無法祈禱。


    “母親,請您往枕邊移一些……”當利長把父親的頭重新放回枕上,阿鬆依然沒有動彈。在利長的提醒下,阿鬆才點點頭,把自己親手縫製的白色壽衣蓋在利家遺體上,然後剪下一綹頭發,放在上邊。


    阿鬆沒有哭泣。盡管她早就知丈夫隨時都會離去,可利家離去了,她的淚水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怎麽也流不出來。大概是丈夫死前的慘狀令她無法流淚。大徹大悟之後放心離去,絕非利家的真心,利家寧死也要彰顯武士之道,他想像一個武人那樣切腹自殺,可是,他卻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今日起,我改稱芳春院,利長、利政,你們好生聽我說。”阿鬆用念珠抵住額頭,道,“你們的父親,並非病死的。”


    “母親您說什麽?”


    “這是他臨終遺言,你們好生聽著。身為武士,絕不能在榻榻米上壽終正寢……你們的父親最終大徹大悟。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利長閉上眼睛,利政則驚奇地睜大眼,二人的理解各不相同。阿鬆又道:“能在榻榻米上安詳地死去的,是那些既不需要考慮天下大事,也無需為家事費盡心思的凡夫俗子……這是你們父親最後教給你們的。你們定要好生體會。利長,你去把父親的死訊稟報幼主吧。”說完,她眼中熱淚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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