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湛藍湛藍,湖畔的原野上,野草已經枯黃,不時飛起幾隻雉雞和山鳥。“今日的狩獵可真不尋常啊。”


    一個負責驅趕鳥獸的獵童,在濱名湖強烈的反光下眯起了眼睛,對著兩三間開外的同伴大聲喊道。“主公十二日才從甲州趕回,本以為初四初五這兩日定會好好地歇息一下,不料第二日便興致勃勃地狩起獵來,主公的精力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另一個獵童並不回答。


    “你說,現在全天下最大的大名是誰?”


    “那還用說,肯定是主公了。”


    “這麽說,比羽柴築前守、中國地區的毛利還大?”


    “身份不同。可是論起福分來,就不好說了。你想,甲州、信州,還有駿河、遠江、三河,都到手了,可吃的仍是麥飯。我聽頭兒大久保彥左衛門說,現在天下所有的大名,沒有一個不前來取悅主公的。”


    “取悅主公……”


    “當然。就說北條氏直吧,表麵上看是講和,卻與投降差不多。還有越前的柴田勝家,不久前還派使者來祝賀主公平定了甲州,送了不少禮品,有三十卷綢緞,一百捆棉,五條鱈魚。這不是取悅主公,想投靠咱們嗎?”


    “有理。這麽說來,尾張的織田信雄、岐阜的織田信孝也不斷地派人前來,簡直都讓人煩了。”


    “就是。羽柴築前守也不斷派使者來甲府……都是來取悅主公的。”


    兩個人正在議論,又有一個獵童一邊驅趕著獵物,一邊靠了過來。


    “你們說怪不怪,不知怎麽了,今天主公不放鷹了,是不是有了別的想法?”


    “什麽想法?”


    “是不是在尋找女人?這可是大久保大人猜的。”


    “女人?”


    “不知。這些事情誰知道!隻是,聽說在甲州時,鳥居元忠大人搶在主公之前,把馬場美濃守的女兒給搶走了。從那以後,主公就頻頻物色女人。”


    一聽這話,其中一個獵童張開嘴笑了,“你這個家夥,居然把自己的事說成是主公的事。戰鬥最激烈時都不忘尋找女人的,不正是你嗎?”


    “等等,等一下。”另一個叫道,“人們常說,英雄愛美人。我在甲州親耳聽說,鳥居大人橫刀奪愛,把主公看上的馬場美濃守的女兒搶走了。”


    “就連你也……”先前的獵童聽了,不禁咂舌,“如你胡說,可就是詆毀主公。到時候不讓你切腹才怪呢。”


    “哦,這麽熱鬧……”正說著,一個衣著華麗的武士抱著胳膊走了過來。“哦,是大久保彥左衛門大人。”


    剛為家康辯護的獵童氣不打一處來,“我有一事想問您。”


    “何事?”彥左衛門很神氣地鬆開胳膊。


    “我家主公好色嗎?”


    彥左衛門煞有介事道:“是有些好色。我們也沒有一個不好色的啊,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那麽……大久保大人,還有主公,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沒有什麽區別了?”


    “嗯,沒啥區別。我好色,主公也好色。”


    “這麽說……咱們主公,在甲州和鳥居大人爭奪馬場美濃守之女的事是真的了?”


    “是真的,又能怎樣?”


    “這樣一來,鳥居大人豈不成了不忠之臣?”


    “哈哈哈。”大久保彥左衛門眯起眼睛,得意地笑了,“主公聽說馬場美濃守有個絕色女兒藏在某個地方,本想立刻接過去,不料早已被元忠弄走了。其實元忠也知道主公好色。可如主公太過分,恐怕會激起民憤,為了維護主公的名譽,元忠就舍卻道義,先於主公把美女劫走了。你們不認為鳥居大人是忠義之臣嗎?”


    “哦,原來鳥居大人的考慮如此深遠啊。”彥左衛門捧腹大笑。“你這個小子真無聊……”


    “我無聊?”


    “是啊。當時,主公一下就火了,把元忠叫去,狠狠地一頓臭罵。”


    “哦。”


    “元忠的回答也很巧妙。”


    “怎麽回答的?”


    “他說,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第一個殺人敵陣,這是武將的最高榮譽,而遭受訓斥則是最大的恥辱。而他就是第一個殺人敵營的大將。當然,主公也絲毫不比他遜色。主公曾吩咐過,收繳的戰利品要好好保管,美人也是戰利品,所以他就好好保管他的美人,並問對於他的功勞,主公如何評判。”說著,彥左衛門樂嗬嗬地坐了下來,“哦,這裏不錯,吹不著風,挺暖和的。大家都在這裏睡個午覺吧。”


    一聽這話,三個人麵麵相覷。“那麽,不狩獵了?”


    “嗯,主公的目標好像不是打獵。”


    “您這麽說,還是指物色女人?”


    “糊塗,哪有這麽簡單?即使是打獵,也沒人敢說定能打到兔子野雞。說不定主公正在等待仙鶴出現。主公在想事時,咱們最好是找個地方睡覺。大家都給我躺下!”言罷,彥左衛門在枯草叢中仰麵躺下,眯起了眼。


    彥左衛門這一不尋常的舉動,讓幾個獵童麵麵相覷,大惑不解。雖然彥左衛門的怪異和魯莽在侍衛當中是早就出了名的,甚至有人在背後說他是本多作左衛門的嫡傳弟子。可不管怎麽說,也不能在狩獵的途中睡起覺來。


    “想什麽呢?”彥左衛門義微微睜開眼睛,向幾個人擺了擺手,“現在主公正在和他鍾情的女子相會呢,不要老轉來轉去的,哼,讓主公看見了,要挨罵。”


    “我還想問一問……”


    “何事?”


    “您剛才說主公和喜歡的女子相會……”


    “不錯。你們想,甲州、信州的問題解決了,和北條氏也已經議和了,還會有什麽事?自然是男兒本性了。”


    “這麽說,在這樣的窮鄉僻壤藏有主公的女人了?”


    “當然,我方才不是跟你們講了嗎。躺下,舒服哩。”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將信將疑地躺了下來。


    “那麽,您說的那個女子,到底是誰家的?”


    “是農民的女兒,已經嫁給駿州金穀的鐵匠了。可是,那鐵匠去年跟島田的人爭水時,被人裝到麻袋裏打死了。”


    “她又回了娘家?”


    “一個人在家裏守寡。你想,都有三個孩子了……聽說還有人不斷地慫恿她回娘家呢。還聽說這個女子正在向主公訴苦,讓主公給丈夫報仇呢。”彥左衛門半睡半醒、含含糊糊道,“主公現在正在一戶農夫家裏和那個寡婦交談呢。他也太……”


    “喂!”一直為家康辯護的那個獵童極為不滿,“您是說主公正在農夫家裏,和那個鐵匠寡婦交談?”


    “那還有錯?”


    “胡說,主公絕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什麽樣的人?”


    “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獵童又憤憤道,“主公可不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農夫家裏和寡婦交談……他怎會做出那等愚事來?”


    “你這個人真討厭。少囉嗦,睡覺!”


    “城裏又不是沒有服侍的女人,還有那麽好的西鄉夫人……”


    “你這廝這麽囉嗦!自己不睡,還攪得別人睡不成!”彥左衛門一骨碌爬了起來,恨恨地朝天打了個嗬欠,“在好色這方麵,主公和我們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多了些心計。”


    “心計?”


    “當然。主公可不是僅讓一個女人生三五個孩子的人。不信你等著瞧,那個女子都已插手政事了,我看恐怕要重蹈築山夫人覆轍。當然,主公的所作所為都是經道精密計算的。”大久保彥左衛門不屑地說完,等待大家的反應。


    “大久保大人,您說話太過分了。”一個獵童很厭惡地扭過臉去,另一個則頗有興致地轉向彥左衛門,“為什麽?不讓西鄉局生好多孩子,就是主公精於算計?”


    “這裏當然有玄機了。你們這樣的人哪能弄明白?女人的權力是由孩子的多少決定的。若一個女人生了三個甚至五個孩子,必有佞臣前去巴結逢迎她。主公在世,也許沒有什麽問題,一旦主公不測,整個家族便要亂作一團了。”


    “可是,主公……”


    “主公可不是這樣愚蠢的人,他高明著呢。他的第一個原則,就是不娶上司的女人……這是從築山夫人那裏得來的教訓。第二條原則,就是不讓一個女人生很多兒子。因此,主公就在這窮鄉僻壤尋找好女人了。所以,有時說是出來打獵,實際上並不打獵,這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你們想,西鄉局已經有了兩個兒子……”


    “哦。”剛才憤憤不平的那個獵童不禁呻吟一聲。


    “按照大久保大人的說法,主公身邊的女人會不斷增加?”


    “廢話!主公的身體那麽健壯。”


    “接下來的女人生完兩個兒子之後,又要被主公冷落了?”


    “當然。我的算盤也不比主公差。劈裏啪啦這麽一撥,不就算出來了嗎。”彥左衛門似對風涼話很感興趣,“這寡婦已生了三個孩子了,還有為亡夫報仇的決心,可見絕不是一個尋常女子。身份卑微,孩子數量眾多,這很合主公的心意。對吧?再讓這個女人生兩個兒子,如此一來,兒子與母親,再有同母異父的兒子,自然個個發奮圖強,為德川氏盡心盡力。這就是主公和我們不同的地方。你們明白了?”


    “好像明白一些了。”


    “還是不明白嗎?就說已故的右府大人吧,他可是個急性子,可是他總是從出身貧寒的人當中尋找人才。”


    “是啊……羽柴築前守大人不就是其中一個嗎?”


    “對呀。我們主公的性子慢多了,但仍然喜歡從窮人中尋找人才。不同的是,主公不會從能用得上的男子中尋找,而是從女人中尋找。”


    “大久保大人,我怎麽聽不大懂啊……”


    “嘿,似懂非懂吧。哈哈,從女人中尋找人才,再把自己的種子種在她的身體裏,讓他生長發育。在孩子出生之前,教育好女人,這就是主公的精明之處。怎樣,這下該明白了吧?”彥左衛門義咧開大嘴笑了。


    “咱們再仔細地搜搜看吧,有沒有主公射落的獵物。”說罷,幾個人扒開草叢,慢慢地搜尋起來。


    此時的德川家康,正在筱原村裏,在一個叫宇田川與左衛門的農家屋簷下,和那個因爭水被打死的鐵匠的遺孀阿淺談話,閑雜人等早已被他支到遠處了。當然,剩下的並不隻是他和阿淺兩個人,屋簷下還有一個,此人就是一副商人打扮的茶屋四郎次郎。


    阿淺這個女人也算有幾分姿色,兩頰胖乎乎的,珠圓玉潤,眼睛細長,皮膚白皙,閃著誘人的光澤。她看起來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因已有了三個孩子,實際年齡應該有二十四五,或是更大。


    家康一邊聽茶屋四郎次郎說話,一邊不停地打量著阿淺。“這麽說,信孝還沒開戰,就投降秀吉了?”


    “是。聽說一開始似還想打一仗,可怎麽也難敵五萬大軍,家臣中也不斷出現私通秀吉者,所以……”


    “秀吉可是一個絕不能掉以輕心的人啊。那麽,和秀吉一起出來的大將除了丹羽、筒井、細川、池用,還有誰?”


    “堀秀政、宇喜多秀家,還有黑田孝高、蜂須賀正勝等。”


    “哦。這麽多人把城一圍,真是插翅難飛。”盡管在和茶屋說話,家康的視線還是沒有離開阿淺。“莫要老想那些不快的事了,高興一點兒。茶屋都這樣說了。過一陣子我準會把你接進城去的。”


    “是……是。”聽家康這麽一說,阿淺不由得羞澀起來,顯得非常拘謹。


    “然後呢……”家康催促茶屋四郎次郎道,“投降的條件完全取決於秀吉,應是非常清楚了。”


    “大人說的是。至於條件,聽說就連信孝都感到非常吃驚。第一條,是要遵守清洲會議的決議,交出三法師。第二條,是要交出信孝的生母和一個女兒為人質。第三條,是以向信孝進讒為名,把老臣岡本良勝和高田彥左衛門交出來作為人質。”


    “哦。”家康的視線落在了阿淺的脖頸後麵,“這麽說,岡本和高田兩位老臣都私通秀吉了?”


    “正是。”茶屋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往前探了探身子,“世間都在傳言,說如把兩位老臣留下來,肯定會被信孝斬殺,所以秀吉就以人質的名義把他們救了出去。”


    “這樣,局勢就非常明朗了。雖然秀吉一度退回,可是到了正月中旬或下旬,定會卷土重來。”


    “人的意思是……”


    “先把手腳砍下來,再斬身體。若非如此,雙方的傷亡就難以估量。把戰爭分作兩個階段,秀吉不損失一兵一卒,卻可以從敵人內部得到重要人質。秀吉的做法非常人道,隻是信孝的命運可就悲慘了。”


    四郎次郎睜大了眼睛,舒了口氣。實際上,在把柴田勝家派來的使者前田利家送走之後,秀吉就率領大軍,一邊壓製勝家的老巢北伊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岐阜城。以秀吉的軍事優勢,擊敗信孝簡直易如反掌,他卻接受了非常簡單的條件,就退了兵。秀吉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就連茶屋四郎次郎都想不通。


    可是,家康竟然不假思索地斷言:這不是真正的撤兵。


    茶屋四郎次郎沉思了一會兒,仍是一副大惑不解之態,往家康的麵前湊了湊:“若隻是為了不損一兵一卒就發動大軍,花費也有些太大了吧?”


    家康笑著搖了搖頭,“正因為這樣,才體現出築前守戰術的高明啊。”


    “大人的意思是,秀吉第二次出兵,還有別的意圖?”


    家康簡潔地回答:“首先,這是對柴田修理亮的一種威壓。修理有了顧慮,自不敢輕易背叛秀吉。其次,是對清洲城的信雄的牽製。第三……”說著,他輕輕地笑了,“就是給我德川家康施加壓力。”


    “給大人施壓?”


    “正是。下次出兵,無論如何,首先要打擊信孝。接下來就是柴田修理亮。把修理的問題解決之後,目標就是我了。這樣一來,就連我也不可輕易和秀吉對抗了。秀吉的招術絲毫不亂。”


    “哦。”四郎次郎不禁叫了一聲,“如果築前守前來向大人挑戰……那麽,他會以何為借口?”


    “他要麽會雞蛋裏挑骨頭,讓我把寄身於長濱城的近衛前久卿交出來,要麽就命我前去討伐小田原,要麽會在滅掉信孝之後,在信雄的身上做文章。總之,決不可麻痹大意。”家康突然壓低了聲音,“你交遊甚廣,萬一我和秀吉產生了摩擦,你認為誰能擔當和秀吉談判的承任?”


    “這……”


    “我手下雖家臣眾多,打起仗來誰都不含糊,可一旦到了談判桌上,都會一籌莫展。以前不正是因此,才被右府鑽了空子,眼睜睜地看著信康被賜死?雖不敢奢望有人和秀吉打個平手,可哪怕找出一個能看穿他心思的智者也好……你有沒有好主意?”


    茶屋四郎次郎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天空。的確如此,三河武士的勇武決不會輸於秀吉,可是在謀略與外交方麵,卻沒有一個智者。剛毅樸素的家風,有時會在外交中起反作用。


    “你想起什麽人沒有?”


    在家康的一再催促下,四郎次郎終於道:“信孝的老臣就是一個典型的反例,首先,必須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


    “正是。如從我們這邊派出去的人,回來後竟成了秀吉一夥,豈不被人恥笑?”


    “大人所言極是。築前守最擅長施離間計。現在正傳得沸沸揚揚的,說前田大人和勝豐都已被秀吉牢牢控製了。”


    “本多作左立場堅定,倒是令人放心,但他會無意間把事情搞砸,引發戰事。而井伊直政,我打算讓他率領武田的舊臣去鎮守東麵,平岩親吉太正直了,酒井忠次又落於陳腐……”


    “依我看……”


    “誰?”


    “石川伯耆守數正,怎樣?”


    “嗯?”家康聽了,低聲嘟囔了幾句,低下頭來。


    “怎麽,和大人的想法相差太遠嗎?”


    “我想讓數正擔任岡崎的城代……”家康總是這樣含糊其辭,沒有明確的態度,“那麽,咱們回城吧。”


    四郎次郎聽了,恭敬地施了一禮。“稍後我把這女子單獨送進城裏?”


    “不,不必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可是,民婦現在這樣的身份……”阿淺越來越緊張,頭越來越低,聲音也怯生生的。


    “沒事,就這樣罷。”家康若無其事地擺擺手,“人的氣質不取決於身份,而發白內心深處。阿淺,若我不親自帶你回去,別人定會給你臉色看。何況到處都是秀吉的探子。我家康就是故意做出這副樣子給他們看,讓他們覺得我家康已經暫時休戰,正沉溺於女色……讓秀吉捉摸不透,這樣多有趣。”


    茶屋拍了拍膝蓋,站了起來。實際上,阿淺是他向家康推薦的。因為茶屋已被秀吉的探子盯上,為了和家康見麵,便演了一出阿淺向家康告狀,為丈夫報仇的好戲。家康四處尋美的傳言越多,對茶屋的行動就越有利。


    四郎次郎正要命令手下準備回城。家康笑著阻止了他:“等一下。”


    “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你給我介紹的這女子,我甚是滿意。既然是茶屋給我物色的女人,所以,今後就稱作‘茶阿’吧。”


    “‘茶阿’?”


    “對,叫‘茶阿’,有韻味。”


    “哦,也可叫茶阿局了?”


    “對。‘茶阿’,你認為怎樣?”家康發出了少有的一陣大笑。


    家康帶著鐵匠的未亡人返回濱鬆城的消息,當天就傳遍了城內外。


    “你看,主公的毛病終於露出來了,竟然去找個寡婦帶回來,唉……”


    家臣中既有眉頭緊皺憂心忡忡的,也有對此不以為然的。


    “這樣有什麽不好,這樣才有味兒嘛。”


    “什麽味兒?”


    “當然是麥飯的味道了。除了駿、遠、三之外,還擁有甲信二國,身為尊貴的五國之守,卻每天還吃麥飯,這樣的人天下還能有第二個?”


    “當然不會有了。你想,人們至今還在談論今川義元公的奢侈呢。”


    “說的是。主公自己吃麥飯不說,還讓長鬆丸和福鬆丸也吃。一旦娶進一個非吃白米飯不可的夫人,家風不變才怪呢。”


    “言之有理。”


    “一旦不再節儉,剛毅的家風也就不複存在了。可以說,主公納一個鄉下女人,就是考慮到了家風的重要,對不對?”


    “不錯。如是一個鐵匠寡婦,定不會奢侈浪費。主公真會算計,讓夫人也吃麥飯。”


    雖然眾說紛紜,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像大久保彥左衛門那樣諷刺挖苦。總之,寡婦阿淺跟隨家康進了德川府之後,立刻換上了整齊的衣服,專門挑了幾個侍女伺候她,並且當天晚上就讓她出席了酒宴。


    這天晚上的酒宴,家康是和近衛前久卿一起吃的,石川數正、神原小平太等人作陪。家康是為了讓他們適應一下風雅的生活,為將來出使大名作些準備。


    酒饌擺上來之後,近衛在正麵就坐。


    “近衛大人,今天我獲得了一件讓您意想不到的獵物,請您過目。”家康用半開玩笑的語氣,把阿淺引見給前久,“這雖說不是都市的風物,但也稱得上是可愛的野鶴啊。”


    “啊……”前久一時之間沒明白過來,眨巴眨巴眼睛,良久,才弄明白家康的意思,自己反倒尷尬起來,“我也很想請德川大人到京城裏打打獵啊。”


    “和鄉下的仙鶴風味不一樣嗎?”


    “這因人而異了……”光秀謀反的時候,曾經把大軍開進了近衛的府邸,從那裏向二條城發起了總攻。由於被秀吉懷疑,這位前任關白最後落荒而逃。現在受到了家康的優待,近衛便一直想為家康做點什麽,幫著家康改改土氣之弊。家康深知這一點,一直在有意從近衛那裏獲取些京城生活的常識。


    “您是要我先別忙著在鄉下打獵,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對吧?”


    “確有此意,築前守詭計多端,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搶了先。我有一步很是重要的棋。”前久往前探了探身子。在什麽時代大概都一樣,但凡亡命者,總想為自己的庇護者做些事情,以報恩德。


    “一時疏忽大意,竟不曾留意到這麽重要的事。數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嗎?”家康低下頭問石川伯耆守數正。數正低頭沉思起來:“主公的意思,是不是要和本願寺攜起手來……”


    “正是。”


    近衛前久看到家康明白了自己之意,便向前湊了湊。“自從一向宗暴動以來,右府對其一直嚴加打壓,解除其禁錮,允許他們在這裏傳教,將會對我們日後大有助益。”


    家康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對對對……我怎麽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他不住地點著頭,“潛藏在德川五國內的一向宗信徒數量眾多,一旦跟他們鬧僵了,那可麻煩不少。”


    “問題不隻在於和他們鬧僵,還有……”前久巧妙地順著家康的話道,“一旦讓築前守搶了先,大人自會後悔終生。值此築前守覬覦北陸的關鍵時刻……”


    “聽說築前守已經悄悄把手伸向了越前、加賀、能登各地。”


    “沒錯。那些地方原本就是一向宗的老巢,固若金湯,右府用了何等殘酷的手段,才把那些地方征服,想必德川大人不會忘記吧?”


    “我怎能忘記呢,記憶猶新啊。”


    “右府把柴田修理亮派駐那裏,也是為了防止一向宗再次舉兵鬧事……北陸人對右府和修理都恨之入骨。一旦築前守意識到這一點,便會立即在那裏尋找一個替身。”


    “言之有理,說得真是太好了。”


    “為了在修理背後搗亂,築前守一定會挑撥一向宗的僧徒們,他不會錯過機會。如果大人提前行動,讓本願寺與咱們聯手,就不用再擔心築前守耍陰謀了……這可是重要的一步棋啊。”


    “好,果然是好棋!”家康又瞥了數正和小平太一眼,“呀,多謝大人傳授妙計,我馬上就出這步棋。”說著,他又給前久斟了一杯酒。


    數正飛快地向小平太使了個眼色,禁不住想笑,便趕緊低下頭。其實,家康不僅沒有忘記這一手,且早就付諸行動了。現在,本願寺的光佐派來的使者已在趕赴三河的途中了。


    在兩邊來回牽線的不是別人,正是數正的祖母,即石川安藝守清兼的遺孀。實際上,自一向宗起事以來,清兼的遺孀就一直請求家康重建損壞嚴重的念佛道場,並已初見成效,一直以來和一向宗之間的緊張關係也大大得到了緩和。當然,這是家康出於對秀吉的防備才做的,是未雨綢繆。


    “哎呀,今天真是受益匪淺啊。”家康又道,“馬上就要迎來新年了。初春之時,我定搭設舞台請來能劇,為近衛大人助興……”


    阿淺哆哆嗦嗦地往家康的灑杯裏倒著酒。在她眼中,家康乃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如今竟又與京城來的達官顯貴近衛前久大人同席……她總覺得恍恍惚惚的,猶如夢中。此時,家康又若無其事地開起玩笑來。“你的肌膚如此細嫩,手指怎的這般粗糙?”


    阿淺一聽,慌忙把手縮了回去。


    “莫要難為情,說不定何時你這雙手還能派上用場,或者,還能喂馬呢。你說是吧,近衛大人?”


    聽家康這麽說,前久故意把視線移開,佯作未見。


    “最近這段時間可有好戲看了。”


    “好戲?什麽戲?”家康佯驚道。


    “築前守的招術已經清楚了,可是柴田修理亮到底在想什麽,會如何出招?”


    “如此說來,實是一出好戲。”


    “首先,他必和越後的上杉氏議和,可是上杉這邊,築前守早已派了使者……”


    “是啊。”


    “毛利氏也深知築前守的實力,因此決不會輕易答應修理之邀,說不定,四國的長曾我部倒有可能與他合作呢。”


    家康像是突然間想到了什麽,“假如近衛大人您取得了天下,您會采取何種措施來鞏固京畿?當然這隻是說笑,我是想問問大人的看法。”


    “若我得了天下……”


    “對。京城裏絕不能蓄養眾多的武士。前朝的木曾將軍就是前車之鑒,應仁之亂也是如此,賴朝公才特意把幕府設在了鐮倉,故,我個人的看法是,京城裏最好不要駐軍,不知大人如何看。”


    “此事右府大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提過。京城裏很難駐紮大軍,才有人想在大阪築城……”


    “在大阪築城,您的意思是……”家康一本正經地反問道,“我說的是築前守。可是,假如中國地區的毛利氏實力超過了築前,一旦朝廷的密敕下來,築前守的天下立會傾覆。”


    “哈哈……”前久毫無顧忌地笑了,“我有一個好主意。”


    “哦?”


    “德川大人,假如我得了天下,我定在京城七口安插密探,就是說,要在東三條口、伏見口、鳥羽口、丹波口、長阪口、大原口、鞍馬口分別安插密探。”


    “安插密探……”


    “而且絕非尋常的密探,必是一代風流人物,或厭倦塵世的風流才子;可以是茶人,也可以是舞文弄墨的文人,還可以是喜歡造園或陶器的高雅之士。總之,要招募那些可與宮內人士交往的人……”


    “全是一等一的風流人物?”


    “對。如不是可與官內人士交往之人,就絲毫沒有意義了。這樣才能和那些喜好高談闊論、經常出入皇宮的貴族們搭上話。這樣一來,今天有什麽人進宮,都和什麽人說了些什麽話,就一清二楚了。方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宮裏下達密令,自然不會不知了。”神氣活現的前久好像猛然意識到了什麽,顯得有點局促,稍微收斂,低下了頭,“雖然如此,可這對於我來說,終究是夢啊,我隻不過是一個從京城流落至此的食客……”


    家康似乎沒有在意前田的感慨,道:“啊呀,今晚真是談了不少,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近衛大人想必也乏了。今天的晚宴就到此為止,散了吧。”說著,家康把酒杯翻了過來,又忙裏偷閑地看了阿淺幾眼。


    無論是家康的眼神還是話語,都顯出一副陶然的雅士模樣,絲毫看不出粗野魯莽的武將之態。若按照大久保彥左衛門的話,這是一種旁若無人的“好色”之態。


    今日的晚宴,家康還是依照他節儉的習慣,隻給近衛一人單獨做了白米飯,家康自己,以及數正和小平太三人,吃的都是添加了三成小麥的米飯。饒是如此,家康仍然津津有味地吃了三碗。


    把前久送走之後,家康道:“數正,本願寺的使者什麽時候到達?”


    “最早也得在月底。”


    “跟相模法橋同行的是誰?”


    “下間賴廉的函上說,是井上勘介。”


    “哦。這樣,咱們和本願寺的關節就打通了……數正,小平太,今天晚上近衛大人在最後透露的消息,對誰也不可講出去。”


    “京洛七口之事?”


    “對。出入官內的顯貴都喜歡有趣之物。用一等一的風流才子上京城做密探,真是高見,又還有趣。隻要這件事做好了,‘天下人’的居城就無須建在京城附近了。安土、駿府、鐮倉都無關紫要。而且,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說著,家康站了起來,“那麽,大家都退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也喝得很痛快,快要醉了。也該舒展一下筋骨,好好地歇息了。”說完,他神情嚴肅地走進了內室。


    小平太和數正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眼,不禁笑了起來。“舒展一下筋骨……”說罷,二人突然覺得正在向新來的女人房間走去的主公,實令人難以琢磨。


    “我看主公義表現出那清淡的愛好了。”說完,小平太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兒惡毒,笑了起來,數正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別說了,小平太。什麽清淡的愛好,我看像豬油一樣油膩。”


    “可是,做正事時卻出手不凡,絲毫不出差錯。”


    “這是兩碼事。小平太,你嗅出戰爭的氣味了嗎?”


    “戰爭的氣味……你說的是築前守和修理……”


    “不是,那有什麽好擔心的,我說的是再往後的事。”


    “再往後?”


    “築前守和咱們主公啊。一旦打起來,那可不是小打小鬧。”


    “主公和築前……”


    “咱們主公說了,柴田和築前守的戰事估計會在明春四月結束,屆時必須派使者向築前守道賀……你猜主公會派誰去?當然,不是我數正,就是你小平太了。看樣子,主公似想派你去啊。”說著,數正似乎又擔憂起什麽來,皺紋爬滿了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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