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親沉默不語,水野信元越發來了勁頭,繼續道:“您難道忘了嗎,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為畏懼織田信秀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靜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裏。信元的‘元’字,不也是來自今川義元?”


    信元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讚成這門婚事。您為我取名時,盡為取悅織田和今川。而此刻,我堂堂水野一門為何要公然與敵人鬆平氏聯姻?又為何偏偏選中織田所惡的家族?”


    “信元!”


    “孩兒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


    “你不明白。”


    “明白!”


    “你不明白!你說我為你取名信元,是因畏懼織田和今川兩家?笑話!”


    “不。”


    “哼!告訴你,我為孩子起名,不至於因順服或畏懼某人。我是希望你能集織田信秀的勇氣和今川義元的謀略於一身,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至於於大的事,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認為尾張一方會因此生疑,你就該努力不讓他們生疑才是。”


    信元一時語塞。他猛地拿起長刀,站了起來,眼裏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親的意思。”語氣則現出強烈的不滿和憤怒。出了門,他的步伐越發焦躁,他快步穿過長長的走廊,穿過大門,出了本城,來到二院的中門邊,暴跳如雷大叫道:“來人!牽馬來!”


    下人驚慌失措地跑到馬廄,牽出一匹健壯的褐鬃馬,心驚膽戰地把韁繩遞給信元。“沒用的東西!這麽慢!”


    信元一邊喝斥,一把奪過韁繩,“有人問起,就說我到鹽濱巡視去了。”


    刈穀城背海而建,有二道城、三道城、大城門,另有四條護城河環繞,是築堤眾多的戰略要衝。信元縱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完全不同的世界。陽光明媚,海風輕輕吹拂——百姓在明媚的陽光下辛勞但充滿生氣地勞作,這一景象與城內的沉悶有天壤之別。百姓乃是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的螞蟻,如何能挨過這一年的日子,方是他們最關注的事。


    刈穀的鹽濱位於城西。但信元出了大門,卻掉轉馬頭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處可見勞作的農夫,信元策馬從他們中間飛馳而過,從椎木邸到金胎寺,然後往右轉,穿過通往熊村的樹林,未久便來到一個石造的莊嚴府邸前。他勒住馬,飛身下來。


    此處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溝,大門外掛著吊橋。正對麵,一座堅固的箭樓矗立在風中。


    “哎!”


    信元一邊大喊一邊拭汗,“我乃刈穀的藤五,快給我開門!”


    聽到他的喊聲,久經沙場的褐鬃馬也嘶鳴起來。隨著“吱吱呀呀”的笨重聲音,門打開了。


    “裏麵請!”看到是熟悉的麵孔,一個穿著毛皮無袖衫的下人走出來,放下吊橋,從信元手中接過馬韁。


    府內古樸寬闊。左手邊一排倉庫,右手邊則是一棵大樟樹,樟樹枝葉伸展,蓋住了馬廄頂棚。把馬韁遞給下人後,信元目不斜視,直奔那靜靜沐浴在陽光下的大堂門。


    “歡迎。”伏在古樸的地板上迎接信元的,乃是一個長著柳葉眉的女子。她身著加賀染窄袖便服,端莊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於國,你哥哥呢?”信元粗魯地脫去草鞋,猛地彎腰把那女子抱了起來。那女子嘟噥了一句,卻無拒絕的意思,唯臉蛋一下子紅了,她一臉嬌羞地把頭埋進信元懷中。


    “藤五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時,記得放下吊橋。”


    “亥時?”


    “對。莫要讓我在壕溝外苦等。”


    “是。”


    信元就像一個淘氣的小男孩玩弄自己的玩偶一樣,粗魯地放下了於國。


    於國滿臉通紅,如同在燃燒一般,垂首不語。信元大大咧咧朝裏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道:“波太郎,波太郎,你在哪裏?”


    隻聽裏間書房有人答道:“在這裏。”一個看起來比信元小一兩歲、二十歲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也是一身雅致的窄袖便服,係一條紫色絲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紅的嘴唇如描如畫,甚是鮮明。這年輕人還未剃掉額發,漆黑的頭發垂到額前。若不是體格強壯,單看這一身妖豔的裝扮,人們定會以為他乃是從室町禦所逃出的侍童。


    房間正麵掛一幅講究的竹簾,信元大大咧咧走過年輕人的坐席,一屁股坐到竹簾前麵的上座上。“又在這裏侍奉神靈呢,真虔誠。今日有件事必須要拜托你,就匆匆趕了來。”


    “您是指……”


    波太郎平靜地問。信元皺緊了眉頭,似乎不吐不快:“我們家老頭子,決意把於大嫁到岡崎。真是昏了頭。絕不能讓她嫁過去!我今日來找你,不管用什麽手段,都要將於大給我中途奪回來!”


    年輕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波太郎本姓竹之內,但誰也沒有叫過他的本姓,這一帶的農夫都叫他熊若官。這個家族不知從何時開始定居此地,村子既叫熊村,恐是有些淵源。


    波太郎的先輩和南朝紀州的海盜八莊司的後裔有關,從老早始,便拒絕仕途,專心侍奉神靈,漸漸竟成了獨霸一方的土豪。波太郎曾對信元說過,他們其實是竹之內宿禰的後裔,收藏各種罕見的古書和珍貴寶物,以備南朝正統夏興之用:“敝家族有世世代代以生命守護珍籍寶物的使命。”


    自應仁之亂以來,他們家族不問世事,專設祭壇,精心祭祀。同時依靠各地浪人,控製了地痞、強盜、船匪各色人等,不論在海上還是陸地,逐漸成長為一支隱秘的勢力,這是不爭的事實。信元很早便開始注意波太郎。準確地說,他是被波太郎之妹於國的姿色吸引,才和他親近起來。


    “你們家一直和織田氏有來往,應該清楚當前天下形勢,我們家那老頭子腦筋太古板、太陳舊。”看到波太郎同意在半路奪回於大,信元愈發滔滔不絕,“家父根本不明今川氏已然衰落。即便今日還能依靠,誰知明天又會怎樣?在這戰亂頻繁的年代,若無讓百姓信服的正義名分,根本無法站穩腳跟。但今川氏做不到這一點。他們整天隻知模仿舊時王公貴族做派,追逐無用的風雅,如何號令天下?織田氏便大大不同……”信元看到波太郎認可的微笑,大笑了起來:“英雄所見略同。”


    實際上,信元不過是在原原本本複述波太郎的意見。波太郎一向不苟言笑,在別人說話時喜歡凝視遠方。然而,他偶爾的發言,往往能讓信元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既不想帶兵,也不想做官,正是他們帶來亂世,導致天怒人怨。世上應該有眾人擁戴的大義名分。”波太郎總是笑著說,隻有發現此大義名分者,方能取得天下,其他一切都不足為道。當被問及誰會重視此大義名分時,他則道:“名門望族往往被舊習所縛。一旦被縛,便會日漸為其所累,無法施展抱負。故,首先要有一雙不會輕易被蒙蔽的眼睛……”然後,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唇,繼續道:“論地利人和……織田信秀現有十二子七女,乃多子多福之人啊。”說完他微微一笑。這微笑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球,灼燒著信元的心。究其根本,乃在於取代了斯波氏的織田信秀勢頭正盛……


    “若我在織田奉公,定會首先讓他們清楚足利氏倒行逆施、名分盡失。”波太郎道,“足利尊氏通過擁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義名節,但到了足利義滿,此大義已蕩然無存。為了蠅頭小利,他接受大明國皇帝‘日本國王’的封號,對其俯首稱臣……”


    波太郎將幕府權威的崩潰歸因於缺乏遠見,也正是織田氏應該注意的關鍵。


    若是擁戴天皇,討伐逆臣賊子,以匡扶大義為名,號令天下,天下武士將會有何反應?


    “若隻為眼前利益你爭我鬥,神佛也會震怒。若無一個大義的名分……”


    波太郎卻忽然住了口。信元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波太郎,其胸中溝壑,實不可掉以輕心,他開始生出戒心。但隨著造訪次數的增加,這戒心漸漸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親近和敬服。這也與信元放任地染指波太郎的妹妹於國有關。


    “於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嗎?”


    “戌日就會送來聘禮。”


    信元掰著指頭算了算,道,“我會再通知你,應該是在正月二十七八日。”


    “奪回小姐之後,又當如何?”


    “任你處置。”


    信元答道,“把她送到織田氏為質,或在貴府上暫藏些時日……”


    波太郎凝神沉思片刻,歎了一口氣。他俊秀白皙的臉上毫無表情,靜靜地轉過頭來看著信元。此時,於國羞答答地端著水走了進來。波太郎並未注意到她。信元卻突然眼前一亮,道:“對了,若是讓於大嫁給你,你意下如何?”


    於國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二人。


    “這樣最為合適。如此一來,我們便結成了一家,在此亂世大展一番身手。如何?”


    波太郎依然不答,他把手放在腰間,緊盯著信元。


    “你當然不會拒絕。哈哈,信元並非瞎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些什麽,就像我知水中之龍為何屏住呼吸,深藏不露。我敬服你這種冷靜,欣賞你淵博的知識和侍奉神靈的專心……”


    波太郎對默默坐在一旁的於國道:“你下去吧。”


    他臉色平靜,聲音清澈。“我答應幫你,隻是對無辜女子……總之,我會舍命奪回於大小姐。”他話中隱藏著對妹妹的擔心,亦含對信元的漠視。信元卻豪爽地笑了起來。


    於大的婚期定於正月二十六。


    岡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藝守和酒井雅樂助前來送聘禮。水野右衛門大夫忠政與二人密談了半個時辰,決定將婚期定於此日,比預想中的二十八提前兩日。既定於二十六日舉行大禮,二十四就得從刈穀城出發。到岡崎城後,於大首先要住進酒井府中,兩日後,再梳妝打扮,嫁進本城。


    刈穀城內突然忙碌了起來。於大要帶兩個侍女過去,最後選定了老臣土方縫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衛門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八,小笹和於大同齡,隻十四。她們都削眉染齒,以便在於大遭遇不測時做她的替身。


    “小姐還不諳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說,和廣忠大人談心、日常化妝等細枝末節,都得由百合你加以點撥。除了日常瑣事,還要對飯食精挑細選,尤其要負責嚐食以防中毒,知了嗎?”老嬤嬤森江在準備嫁衣時,每當於大離開,便喋喋不休地對百合和小笹二人反複叮囑。


    “這是給阿部大藏的,這是他弟弟四郎兵衛的,這是給大久保新十郎的,這是給他弟弟新八郎的,還有,這是給石川的,這是給酒井的……”


    於大還隻是一個天真開朗的少女。她認真地檢點完父親送給岡崎重臣的禮物,便一臉無憂地笑問道:“母親會到酒井府邸看我嗎?”她歪著腦袋,顯得那般天真無邪。


    忠政已來過好幾次,於大總是笑臉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廣忠對他的反感,也明白兒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於大的母親華陽院,還有那些發自內心地相信“夾在今川與織田之間,若鬆平氏和水野氏相鬥,隻會兩敗俱傷”的鬆平氏重臣。


    嫁妝並不奢華,但忠政特意加上了從泉州坍港帶回的來自西洋的棉花種子和織布機。這既是忠政對未來的希冀,也是對鬆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這種棉花紡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為鎧甲襯裏,甚是結實。棉花收獲之後,你先給夫婿織一件,再在領地內普及栽培。”


    鬆平使者返回岡崎,送嫁妝的隊伍不久便要從刈穀城出發。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較之即將出閣的於大,兄長信元似反而更為慌張,更為坐立不安。


    “父親,女兒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是。父親您也多保重。”於大一一辭別家人。當她快要邁進大門台階上的轎子時,回過頭來,抬起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前來送行的家臣。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裏,沒有複雜的情感,隻有她那個年紀獨有的天真爛漫。繡金衣帶的光芒在罩衫下隱約可見,把於大襯托得更是楚楚動人。


    一個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勁兒咬著嘴唇,垂頭站在那裏。


    “恭喜,恭喜!”


    眾人口中道賀,心中卻隱藏著無限的淒涼。不知從何時始,“出嫁”這個詞有了“人質”的含義。亂世之中,女人們隻能鎖住自己的感情,絲毫不得流露。


    轎子被抬起來,一扇轎簾還開著。送行的人眼圈紛紛紅了,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直到轎子出了本城城門。


    出了本城城門,邁上高高的石階。此時陽光格外明媚,從護城河附近的樹林中傳來黃鶯的叫聲。下了石階,於大回首,嗅到了梅花芳香。隊伍走到二道城,這時增加了兩乘轎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於大接受兩位侍女的問候,轎簾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門時,隊伍前後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裝的侍衛。其實,真正體現亂世紛爭的安排,還在後頭。


    出了三道城城門,通過重臣宅旁的櫻花樹林,到了外城大門。門前已聚滿了家臣們的家人,他們想乘此機會一睹城主愛女的風采。


    “咦?究竟是怎麽回事?”


    大家麵麵相覷。不但轎簾緊閉,送親隊伍竟已增加到三支。一樣的轎子,一樣的打扮,三支隊伍毫無差別。


    第一支隊伍的領頭人乃小笹的父親杉山元右衛門。人們自然認為這便是於大的轎子,於是目送他們走遠了。正要散去時,又聽得一聲吆喝,第二支隊伍過來了。此次領頭的乃牧田幾之助。無論是出身,還是武藝,他都絲毫不遜於杉山元右衛門,也是水野重臣。“這恐是以防途中不測。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


    人們開始交頭接耳,討論於大小姐究竟坐在哪乘轎子裏。正在這時,第三支隊伍出來了。領頭人為土方縫殿助,他一臉嚴肅地走在隊伍前麵。


    眾人臉色大變。他們第一次見到戒備如此森嚴的送親隊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緊張。


    波太郎此時正藏身於刈穀城北一裏半、靠近池鯉鮒的逢妻川邊的小茅屋中,靜待信元的消息。


    此處俗稱八橋,如今已無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語》中,這裏便是燕子花的名勝之地,亦為遠近聞名的水鄉。附近水路交叉,小橋密布如蛛網。


    從小橋到枯蘆葦叢,再到堤岸背陰處,埋伏著上百人。不僅如此,前方的一處民房到對岸的今村、牛田一帶,處處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裏的百姓、水麵泛舟的漁夫、田野裏耕作的農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們都是浪人,隻要波太郎一聲令下,立時便變成水兵、強盜,進時有條不紊,退後了無蹤跡。


    一個扛著鐵鍁的農夫哼著小曲兒,來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大人派來報信的。”


    細柱柳的樹梢泛著白光,水麵上藍天倒映。一隻農家小船停靠在小屋前。農夫從樹幹上解下小船,對著水麵,似在自言自語:“一共三支隊伍,有兩支是幌子。據說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農夫若無其事地劃著小船,朝對岸駛去。波太郎向一個在屋內燒火的老頭兒遞個眼色,那老頭兒便拿了一塊髒兮兮的布蒙住臉,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陸路傳令。


    屋裏隻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邊放著一個魚籠和一根魚竿,魚籠裏有五六條小鯽魚。


    “差點忘了。”波太郎小聲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來到堤壩上,將一塊白布掛到一株榛樹樹枝上。那塊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閃著白光,煞是顯眼。波太郎提著魚竿和籠子,緩緩走下堤壩,將魚線甩進河裏。


    波太郎釣上第二條鯽魚時,第一支隊伍走了過來。他並未抬頭,隻是緊緊盯著倒映著藍天的水麵。隊伍順利地過了橋,朝對岸走去。


    第二支隊伍到了。波太郎還是沒有抬頭,似已完全沉浸於垂釣之中。他靜靜地坐在那裏,緊緊盯著水麵。隊伍正要上橋,突然,周圍一陣呐喊,一群浪人從枯蘆葦叢和堤壩背陰處衝了出來,將送親隊伍團團圍住。


    “無禮之徒!”


    “不許過來。否則格殺勿論!”


    “快!快!調轉船頭!”


    就像捅破了馬蜂窩,平靜的水鄉突然陷入一片混亂,但波太郎依然凝視著水麵上的浮標。


    河岸上一片刀光劍影。追殺的、被追殺的、叫喊著持劍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轎子旁寸步不離的,亂作一團。兩廂緊張地對峙,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田地中勞作的農夫紛紛道:“怎的了?怎的了?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像是要去看熱鬧,紛紛朝轎子跑去。水麵上亦有近二十隻小民船向岸邊靠攏,船上的人紛紛取出藏在舟中的刀槍,加入圍攻者之列,強弱之勢轉眼就分明了。


    送親的侍衛被第一撥浪人糾纏著,哪還有工夫應對新來的圍攻者?


    “不能讓他們奪走轎子。轎子——”


    “我們誓死保護小姐!”


    一陣陣悲壯的叫喊聲。陽光下,刀劍分外明亮。不久,第一乘轎子被抬上小船,接著第二乘也被抬上了另外的小船。


    當第三乘轎子被抬上小船時,被圍攻的侍衛發一陣大喊,奮力突破包圍。其中兩個人發瘋般跳進水中,劃起陣陣白色的浪花,拚命遊向小船。但船已過了河心,和先前的兩隻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後,三隻小船朝著三個方向駛去。每乘轎子上都蓋著草席,雙方都分不清哪頂轎子是於大小姐的了。


    “別讓他們跑了,快追!”


    送親的侍衛分作三支,一支往下遊跑,一支往上遊追,剩下的則過橋向河對岸跑去。背後,敵人仍緊追不舍。此時,波太郎方才抬起頭來,看了看那三乘轎子,臉上並無絲毫喜悅,也不似故作鎮靜。“是第二撥嗎……”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開始收線,然後,慢慢走上堤來,取下掛在榛樹上的布條。誰也看不出他便是這場騷亂的指揮者。


    “都是鯽魚……”


    處處都在激烈地廝殺,但波太郎視若無物,轉身朝刈穀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腳步。他遠遠看見第三支隊伍走了過來。他們當然應該知道了八橋一帶所發生的事情,但步伐絲毫不亂,戒備絕無鬆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頭望去,河麵上已看不見那三隻載著轎子的小船。不知何時,水野的隊伍也已停止了追趕。


    “不愧是右衛門大夫,連親生兒子都瞞過了。”


    波太郎歎息一聲,看來,於大必在這支隊伍之中。隊伍儼然有序地從他麵前走了過去。


    當第一支隊伍快要到達從岡崎城前流過的矢矧川附近的藥王寺時,第三支隊伍已過了今村,正要穿過宇頭鷲取神社的樹林。隊伍領頭土方縫殿助,他早已知先前轎子被劫。“應該到此為止了吧……”


    抬頭看了看已經偏西的太陽,縫殿助微微一笑。從他從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與波太郎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了。但縫殿助並不知此次襲擊竟是信元的主意,因為突襲和放火乃織田信秀最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橋一帶蜘蛛網般交錯縱橫的水路作掩護,埋下伏兵,縫殿助堅信此乃信秀所為。


    派這些分居各處的浪人前來搶奪,一經得手,人員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將他們召集起來,卻是絕無可能。況且,這一帶已是鬆平氏的領地。土方縫殿助微笑著看著隊伍裏的三乘轎子,自言自語道:“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於大小姐長什麽樣。”想到織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乘轎子,縫殿助越發欣慰。正在這時,左手邊的鷲取樹林裏傳來一陣呐喊。


    “咦?”縫殿助停下馬,他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三十騎左右的馬隊疾風般從樹林中衝了出來。


    “啊!”士兵們同時轉身,迎擊敵人。此次不是身著便裝的浪人,而是全副武裝的士卒。這群士兵從何而來,又是怎樣竄到此處的?織田信秀用兵總會出其不意。他洋洋自得,以戰爭為樂,幾似專為亂世而生。縫殿助不禁脊背發涼。


    “他們肯定還有人,不要隻顧眼前。”


    縫殿助扯著嗓子大聲喊道。話音剛落,一群身著便裝的盜賊手持大刀,從隊伍右側衝殺過來。


    顯然,這幫人來自尾張。他們趁著護衛隊迎戰馬隊,惡狠狠從背後殺了過來。馬隊也趁亂擋住去路。當大刀隊和馬隊殺進隊伍中時,那三乘轎子竟已沒了蹤影。


    “壞了!別讓他們跑了。”


    “追轎子!快!”


    難道這支隊伍也隻是一個圈套?縫殿助毫不驚慌,他手持大刀,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此時,一騎使者朝混亂的隊伍飛奔而來:“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隊遭到襲擊。在藥王寺附近,第一隊……”


    縫殿助一聽這話,不禁趔趄了一下。“壞了!”他低低地發出一聲悲鳴。


    縫殿助開始急躁不安。一個盜賊手持大刀緊緊纏住了他,讓他脫身不得。就在他絲毫也不敢分心時,那位使者繼續忙亂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請您先別管這裏了,趕快去支援藥王寺。”


    使者的喊聲當然也傳到了敵人耳朵裏。看見敵人有些動搖,縫殿助突然大喊一聲:“呔!”他揮舞著手中那把引以為豪的大刀,斜砍向敵人。對方大叫一聲,後退一步。縫殿助趁機飛快地跳到一邊,帶著憤怒和憐憫,走近騎馬的年輕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


    使者手裏韁繩一鬆,翻身落馬。


    周圍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開。被鋼刀砍傷左胸的使者落馬之後,那匹烈馬豎起前腿,在原地狂嘶。


    “休要驚慌!”縫殿助大吼一聲,抓住韁繩。“千萬不要驚慌,以免敵人有機可乘。這是敵人的詭計,試圖奪下我們的轎子,他們想調虎離山,騙我們前往藥王寺,各位萬萬不可上當!”


    他大怒,把使者踩在腳下,極像抓鬼的鍾馗。聽說是敵人的陰謀,送親的隊伍稍稍停止了慌亂。敵人似乎也相信了這話,大刀隊中的一些人搶了轎子,慢慢向北方撤離。


    不久,敵人的馬隊便從混戰之中衝出一條道,朝鷲取神社疾馳而去。縫殿助不禁心急如焚,隻有他知道於大的轎子在哪裏。


    “不用追了,罷了。不用追了!”他急忙叫住屬下,回頭看著方才被他踩在腳下、現在已經不省人事的使者。“留人給他包紮一下,莫要忘了問他的姓名,其他人跟上我……”說著,他走到使者的馬前,飛身上馬。這是一匹悍馬,一鞭下去,它猛地揚起前蹄,化作一陣疾風,朝岡崎方向飛馳而去。


    縫殿助緊緊貼在馬背上,他已完全忘記了自己安危,隻是想著,已到了鬆平領地,小姐競被劫去,該如何是好?這次絕非普通婚嫁,事前周密安排,特別發出三支隊伍。水野氏真是顏麵盡失!


    當他趕到本鄉村的竹林邊,看到第一支隊伍的士兵們茫然地站在早春的暮色之中時,心頭頓添幾分寒意:糟!第一支隊伍也遭到了全副武裝的大刀隊襲擊,衛隊損傷慘重,三乘轎子也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們向姊崎村方向去了。”一個士兵指一指。縫殿助使勁咬著嘴唇,遙望著漸漸西下的夕陽,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負責迎接於大的岡崎重臣酒井雅樂助正家府上,燈火輝煌,大門到正堂的通道打掃得幹幹淨淨,下人們正準備在院子裏燃起篝火。“還未到嗎?”正家站在台階上問道。


    “快了。”有人回答。


    “太夫人肯定等急了。隻要他們一到,你們就大聲報到正堂。”正家身材瘦削,這在武士中非常少見。他吩咐完畢,便緩緩回到書房。


    東山式樣的書房裏,燃著八支燭台。華陽院夫人坐在燭台對麵,正在和親近侍女們聊天,燈光下她越發顯得風姿綽約。看到正家進來,華陽院笑道:“辛苦了。”


    “咳,如今這亂世!”正家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莫非刈穀城那邊也有人對此事不滿?”


    “怎麽可能!他們應該高興才是。哼,織田居然將伏兵安排到矢矧川岸邊,真是可惡!”


    華陽院似已看到了自己九年未見的女兒,道:“各位為此事費心勞神,辛苦了。”


    正家微微一笑,道:“要想騙過敵人,先得瞞住自己人,這都是形勢所逼,還望太夫人諒解!”


    “於大受驚了吧?”


    “嘿……”正家緩緩道,“聽說大久保新八郎掀開轎簾時,小姐第一句話便是:‘各位是岡崎的家臣吧,你們辛苦了!’”


    “哦,她竟能說出如此得體的話。”


    “聽到這些,老臣們不由得掉下淚來。這門婚事有神靈保佑啊。”


    “是啊,兩次遭襲,都安然無恙……”


    “若置之不理,定會有第三次矢矧川之劫……事實正如我們所料。聽說伏兵以為再無襲擊目標,便一路凱歌,順流而去了。”


    華陽院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我能想象出他們現在是何等驚慌。”


    正說到這裏,忽聽門口一陣喧鬧。二人對視一眼,隻聽有人喊道:“於大小姐到——”


    正家還沒反應過來,華陽院已搶先站了起來。她雙頰泛紅,滿懷期待的眼睛如星火閃爍。正家緊跟其後。


    大門處已站滿出迎的人。眾人都屏住呼吸翹首以待。在篝火的照耀下,大久保新八郎那張嚴肅的臉龐首先映入眾人眼簾。新八郎身穿鎧甲,全副武裝,滿頭大汗。他一看到正家,便毫不顧忌地指著已經被抬進大門的轎子,大聲喊道:“幹得很是漂亮,我們俘虜了春天,鬆平氏的春天!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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