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是答應了,但是第二日,太子卻讓人準備祭祀。


    韓相正想說祭祀無用,給藥材才是正經的?。然而太子此舉卻得到?朝野上下的?一片讚同,在他們看來,鼠疫便是天災,是上天對他們的?警告與懲罰,若不趕緊祭拜上天,興許鼠疫會?越發?肆虐。


    朝中甚至將祭祀當成一件大事兒來準備,太子原先也答應要?運糧運藥,但是等?到?鄭青州前去催促時,又?總有借口搪塞。要?麽則是先辦祭祀,要?麽則是以南征缺糧缺藥為借口往後拖延。他總不能為了一個西北,將南征直至不管。傅朝瑜隻是個臣子,皇上卻是萬民之主,自然一切先緊著父皇了。


    太子說得冠冕堂皇,但是肅州入中原的?官道卻卡得死死的?,前兩日還斬了幾個意圖從肅州逃往中原的?行商。又?過了一日,甚至在西北各州之間?也互相設置了關卡,嚴禁各州人員流動?,如有違抗,立斬不赦。


    如此高壓態勢之下,很少有人敢硬闖的?。但西北的?局勢,已不容樂觀了。


    其他州倒是沒事兒,沙州各地又?陸陸續續發?現有人染病。前些日子沒人知道這?是鼠疫,汪家又?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每日進進出出不知有多少人,等?官府下令看管汪家卻已經來不及了,早先與汪家接觸的?人大多遭了殃。


    這?病症發?病極快,一人染病,全家都會?遭殃,哪怕他們已經老老實實在家不出門,也還是有人中招了。一連兩日,城中已有數百人感染。


    染病倒也罷了,傅朝瑜害怕人心惶惶,最後引發?騷亂,官府人力有限,真起了亂子他們也管不過來。為穩住人心,傅朝瑜讓劉知州讓出了官府,所有染病的?人都被送到?官府統一照料。


    他此舉便是做足了姿態,無論結果如此,官府絕對不會?放任百姓不管。他們留在沙州,便是不幸染病也有官府照看,但若是離開了,連藥材都未必能買得到?。


    傅朝瑜向眾人保證時,雖言之鑿鑿,但私下巡視庫房看到?存放藥材,卻越發?不安。若是感染人數不再擴大,這?些藥材還能撐半個月,但這?場鼠疫未必能在半個月內消弭。前朝那場瘟疫,足足持續了四個月之久。


    他們能撐到?四個月麽?真到?了那個時候,西北也快山窮水盡了。


    劉知州陪著傅朝瑜,最知道他在擔心什麽。說句大不敬的?話,他眼下都恨不得衝到?京城指著太子跟那些不作為的?狗官罵他們十八代祖宗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沒動?靜,真把西北的?百姓不當人看?


    京中最近吵得厲害。


    陳淮書等?也算看明白??x?了太子的?態度,他倒也並非全都不管,隻是不願提供糧食跟藥材。


    年前傅朝瑜曾寫信給他們,紅薯跟土豆都豐收了,去年西北的?糧食也比往年多收了兩成,短時間?內不會?缺糧,如今缺的?,是藥,救命的?藥。


    他們幾個聯合朝中一些大人上書進言,可是太子擺明了就?是不想援助傅朝瑜,一再拖延。陳淮書幾個實在是無法,隻能在《國子監文刊》上發?文章,呼籲各地商賈若有藥材,盡快送去西北。


    盡管國子監已經連夜趕工,但是終究還是太慢了,陳淮書等?人將能聯係上的?人都聯係上了,從前工部修路認識的?幾個商賈也都聯係了一遍,親自上門,請求他們捐些錢財藥材。


    皇貴妃聽聞此事之後,也讓人備份好?藥,交給了周文津。


    太子並非不知,不過這?些不必朝廷出錢,他聽聞之後便也沒有阻止。人命關天,他若是一再拖延阻止,隻怕日後傳揚出去會?對名聲有礙。


    這?些藥材送去西北,哪怕不眠不休,也得花費數日功夫。


    這?些日子來,沙州的?藥材已經捉襟見肘了。


    各地都運了藥過來,傾力支持沙州,可盡管如此還是不夠。窮途末路之際,忽然聽到?有人高呼:“藥材來了,京城那邊有人送藥來了!”


    第161章 藥材


    落日熔金, 暮雲合璧。鏢師們終於趕在黃昏時分將大夫平安護送至沙州,此?番西行路上暢通無阻,各州知道他們是來沙州送藥的, 早讓人提前開道, 生怕耽誤了沙州的病患。


    近處對鼠疫一事早已心照不宣,遠處也從國子監文刊上得知情況了。


    這些日子,各地都陸陸續續有人捐錢捐藥, 聽聞已有地方上的鄉紳出麵?, 準備雇人送去沙州。他們雖比不上京城中人募捐得多,但是?盡一些綿薄之力還是可以的,世上如太子這般刻薄寡恩的人畢竟是?少數。也是?虧得朝中官員嘴巴緊, 輕易不會得罪太子,故而太子攔下藥材這事兒才沒有傳開。否則,太子就等著被天下人罵死吧。


    沙州衙門的人都跑出來圍觀了。


    多虧了傅大人的麵?罩, 衙門中人隻?有三四個無辜中招, 因救助及時, 病情並不嚴重,剩下的都還好好的。有了麵?罩遮掩,眾人才?好正大光明地打?量這群大夫。來這兒的大夫年紀都不小, 眾人一眼掃過, 卻發現一群老者之中竟然還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


    瘦削的肩上帶著不小的包裹, 眉宇淡然, 似乎沒?有意識到這裏是?什麽地方。


    然而這裏可是?沙州啊!


    他們沙州如今可沒?人敢來呢。此?地成了疫區後,每日都有數百人染上鼠疫,連周邊的許多大夫都不願意來這兒送死, 這位姑娘卻能?麵?不改色地過來,真是?厲害。難道是?哪位老大夫家中的小輩過來搭把手的?若真如此?的話, 這姑娘心也大。


    傅朝瑜匆忙趕到,見到她?的時候也是?驚住了,看對方還對著自己頷首,傅朝瑜甚至被氣笑了,直接將她?拉至一旁。


    劉知州眨了眨眼,怎麽回事,這位姑娘跟傅大人是?舊相識?


    他隱在人後,目光追隨他們二人而去。雖然心中好奇,但是?眼下畢竟不適合打?探這等事兒,劉知州趕忙讓大夫進來,又讓人將藥材分派好。這些大夫來得真及時,再晚一天沙州都要出大亂子,他們的藥材已經見底了!


    傅朝瑜將人拉了過去,說話難得帶了些火氣:“你怎麽也跑過來了?”


    林簪月笑著問:“還有誰要來嗎?”


    傅朝瑜憋了一口氣,自然是?杜寧這樣不懂事兒的,他家小外甥也說要來,被先生跟身邊人好說歹說才?勸住了。他們倆一個拎不清,一個還是?小孩兒,衝動一些在情理之中,可林姑娘卻一向穩重,傅朝瑜滿眼複雜地打?量著她?:“你不該過來的。”


    林簪月態度一如尋常,並沒?有因為傅朝瑜的話便心存不滿,隻?說:“沙州的鼠疫日趨嚴重,我聽聞京城送了不少大夫來此?,便順路過來幫個忙。”


    這順路也順得太刻意了。莫說他與?林簪月本?就是?舊相識,即便他們二人不認識,傅朝瑜也不希望看到一介姑娘家以身犯險。他留在沙州,是?因為他是?鎮西都護,更因為沙州缺了一個可以話事的人,他走不了,但林簪月不一樣。


    傅朝瑜頭疼:“倘若林伯父他們知道你置身險境,不知要多擔心。要不你今日便去互市監,崔狄如今就在那兒,你跟著他總比在這兒好。”


    林簪月搖搖頭,淺淺一笑:“我既來了,便不會無功而返。”


    “可你一個姑娘家……”


    “我是?醫者。”林簪月打?斷了他的話,“救死扶傷本?就是?醫者天責所在,無關男女。”


    林簪月並非特立獨行之人,她?多年行醫,其實?也是?為了擺脫京城,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人總會是?變的,她?一路走來,早不是?從前那個一味逃避的林簪月了,她?做不來見死不救。林簪月也知道傅朝瑜是?什麽意思,若是?換了她?表哥崔狄,隻?怕同樣也會教訓她?。


    但是?林簪月不覺得自己是?在胡鬧,她?抬眼注視著傅朝瑜,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執拗:“別?的大夫能?來,我為何不能??我比他們去過的地方更廣,見識過的病症更多,並不比任何人差。”


    她?是?年輕,可傅朝瑜不該小瞧她?。


    二人對望,傅朝瑜率先敗下陣來,唉聲歎氣地接過她?手中的包袱,叮囑一聲:“你多注意安全。”


    林簪月失笑:“我乃醫者。”


    她?一個行醫的,自然比傅朝瑜要更懂得防治。隻?是?很多人瞧見她?是?女兒身,便下意識覺得她?天生若柔擔不了事。


    林簪月順理成章留在了沙州。


    沙州大夫並不多,之前的大夫都因為診治病患中招了,沒?了大夫,病患才?會日漸增加。


    虧得衙門這些日子治理有方,如今各家凡是?有人發熱,都會上報坊正、裏正,由?衙門派人專門將病患家中消毒,再送去衙門治療。隨著染病的人越來越多,衙門人手也漸漸不夠用?了,如今連傅朝瑜都得在外奔波,四處抬人,加之安撫民心。


    百姓被關在家中本?就惶恐不安,如今疫情一日嚴重過一日,更叫他們膽戰心驚,如今也隻?有傅朝瑜的話能?讓他們心裏定?下來了。


    傅朝瑜這些日子在大街小巷鄉野之間穿梭,沙州百姓心裏也過意不去,也有些年輕力壯的主?動站出來,幫襯衙門轉移病患。


    這對他們來說,都是?豁出性命來幫忙了。鼠疫難治,許多人感染上了便是?死,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就能?全身而退。可即便如此?,也總人人願意上前幫忙。多虧了他們,衙門才?不至於孤立無援。


    沙州衙門那麽大的地方,如今都不夠用?了,又在後頭搭建了簡易的棚戶,用?以安置病患。東側是?衙門眾人住的地方,西側便是?鼠疫患者了。


    事不宜遲,林簪月等大夫匆匆安置之後,便進入了疫區。


    劉知州見這群大夫老的老,弱的弱,不得不再三交代:“諸位切不可摘下麵?罩,這裏全是?病患,到最裏頭還有病入膏肓的,隻?怕撐不過今日了。諸位若是?見了,煩請多安撫為先,切莫告訴他們不能?治了,還有些婦人小孩,本?就體弱多病,也難治得很……”


    老大夫見他囉裏囉唆的,煩道:“哪兒來這麽多話,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


    劉知州:“……”


    罷了,傅大人說的對,大夫都是?有脾氣的,這檔口願意來他們沙州治病的都是?恩人,得供著,劉知州從善如流:“聽您的,您是?大夫。”


    老大夫雄赳赳地踏進了西邊的棚戶。


    劉知州停在門口,麵?露擔憂。


    前兩日也有好些大夫進去,可進去之後便少有人能?出來。


    老大夫們無所畏懼。他們願意來自然是?做足了準備,說句不中聽的話,他們都這個年紀了,早已把生死看淡,能?多救活一個人便是?賺了。


    剛踏進去,眾人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石灰味。如今天兒熱,裏頭沒?有安置隔間,許多竹床裸.露在外,有的上麵?甚至躺了好幾個已經燒到昏迷不醒的病患了。


    眾人見狀,立馬過去診治。


    林簪月徑自走向右側,裏麵?掛著一張碩大的簾子,她?心有所感,掀開簾子之後,果然見裏頭都是?女子跟孩童。


    最邊上有個孩子已經高熱暈厥了,身旁的母親也感染了鼠疫,麵?對發熱的孩子默默垂淚。藥也喝了,??x?可是?全無用?處,她?能?做的也就隻?能?跪地乞求滿天神佛保用?。


    林簪月趕忙放下藥箱上線,探了探小孩兒額頭,又扒開眼珠細看起來。


    孩子母親驚醒,木訥地看著對方,不知所措。


    林簪月輕聲道:“我是?大夫,你家孩子病了幾日了,今日裏什麽症狀,衙門給她?喂的什麽藥?”


    母親意識到這位姑娘過分年輕,但是?她?已走投無路,隻?能?寄希望於林簪月身上,一一都答了。


    說完,那位母親舔了舔幹燥到已經開裂的嘴唇,卑微地問了一句:“大夫,孩子能?痊愈嗎?”


    林簪月撫摸著孩子的額頭,微微一笑:“會好的。”


    她?的話似乎安撫到了這位母親,也給了周圍的人莫大的信心,接下來也不必林簪月費心詢問,她?凡到一處,便有人主?動報了自己跟孩子的病情。


    林簪月走南闖北,醫治過不少孩童,最擅兒科。記下所用?藥物?之後,便知道城內隻?怕已經沒?有熟通兒科的大夫了,用?的藥對太過烈性。


    她?先後問過所有的孩童,根據病情不同換了幾張不同的藥方,後來又改了不少女子的藥方。


    衙門的小吏在別?的事兒上管用?,但是?治病救人這等,林簪月等人不得不親力親為。即便是?抓藥,哪一味藥重了、哪一味藥輕了,效果都可能?大不相同。這等關乎人命的大事,所有的大夫都慎之又慎。人手不足,那就辛苦一些,總歸要先把人治好。


    一日忙活過後,幾十位大夫圍坐一側,開始商討藥方。他們帶過來的藥比較雜,眾人合力商討了幾個主?要的方子,首用?麻黃湯和銀翹散,至於孩童那邊則根據情況酌情增減。


    這裏隻?有林簪月一個姑娘,女眷那邊主?要還是?她?來負責。起初那些老大夫也並不放心,可見林簪月給出的方子之後,便都沒?有再反駁了。


    這位小大夫雖然看著年輕,但經驗老道,在斟酌用?藥方麵?未必比他們差。


    真是?後生可畏。


    林簪月帶著三五個大夫,每日問診抓藥,算是?基本?穩定?了許多孩子的病症。


    好些孩子就愛親近林簪月,反而是?孩子們的母親不許他們跟林大夫說話,生怕給她?也帶累病了。


    這些日子已經先後有兩位老大夫中招了,情況還頗為嚴重,她?們真不希望林大夫也背感染。


    情況稍穩之後,傅朝瑜又讓人搭建了不少棚戶。林簪月等看診過後,將這些病患分了輕症與?重症,分隔兩地看守,以免原本?快要痊愈的人又被反複感染。


    患者用?過的衣物?都用?硫磺熏製,後來硫磺不夠,便隻?能?用?開水蒸一蒸了。


    前些天每日都有數百增幅,最多的是?前天,足足增加了九百人,昨兒開始減少,今兒更少了些,隻?有五百人。


    情況似乎有好轉,但沙州上下仍不敢懈怠,生怕管得鬆了,又出了岔子。


    病患每日用?藥都是?足量,大夫們舍得用?藥,沙州一月前是?缺藥,但這些天各地都陸陸續續送了藥過來,尤其是?從前在涼州做過生意的商賈們,有的甚至不止送了一批。


    如今藥已經不缺了,京中那位太子反倒是?轉了性子,特意大張旗鼓地讓人送了一批藥過來。說什麽前些日子朝廷也缺藥,如今不那麽缺便火速送來,免得叫沙州才?行多等。


    多麽冠冕堂皇的一番話,然而沙州上下聽聞之後卻隻?餘一聲冷笑。


    他們永遠也忘不了當初這位太子是?如何坐視不管的。別?人不知道,他們卻最是?清清楚不過。


    沙州情況陸續得到控製,可每日總歸有身亡之人,那些病死之人都從衙門裏抬出去,集中在城外掩埋。


    體弱者總是?很難扛過,百姓們也都能?理解,連傅大人都留在沙州,每日照顧病患,勞心勞力,他們還有什麽不能?理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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