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熲不明白,新帝繼位之後,他熟悉的了解的為何全部都變陌生了?


    他悲從心來,潸然淚下。


    李世民和李玄霸一個遞帕子,一個遞水,安靜地聆聽老師的傾訴。


    高熲離開時,神色恢複了平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隻有眼眶略有些紅腫。


    他叮囑道:“此事我會處理,你二人不可再向其他人提起,無論是薛玄卿還是宇文公輔,都不可以透露。”


    李世民和李玄霸應下後,高熲仍舊不放心,再三叮囑之後才離開。


    目送高熲離開後,李世民歎道:“蘇威和薛公都是老師的友人。”


    李玄霸:“嗯。”


    他隻想到薛道衡對高老師推崇備至,以高老師的性格,應該與薛道衡的關係不錯。沒想到蘇威與高老師、薛道衡也是友人。


    仔細扒拉一下史書,好像史書中簡略的記載中確實有相關蛛絲馬跡,隻是他忽視了。


    “不過我也算明白,為何陛下會忌憚老師了。”李世民小聲道,“朝中賢能的高官,大多都與老師有舊,不少人還欠著老師舉薦之恩。”


    李玄霸點頭:“是啊。朝中不少人都欠著老師恩情,所以他們都盼著老師死呢。”


    李世民:“啊?!”


    李玄霸心平氣和道:“欠的債太多,可不就盼著債主死?”


    李世民:“……”他完全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種解讀方式。


    李世民抱怨:“你的思考角度總是很奇怪。我本來想說,雖然老師確實厲害,陛下忌憚老師情有可原,但這也顯得陛下心胸狹隘,底氣不足,身為皇帝,居然認為還不如一個已經快要致仕的老臣。他大不了讓老師致仕唄。你怎麽會想到‘盼著債主死’那裏去?阿玄,不是哥哥我說你,有時候你的想法真的很偏激。這世間還是好人多,你不要……唉?你跑什麽?”


    李玄霸捂耳朵。


    二哥嘮叨起來沒完沒了,全是“這個世界充滿愛,阿玄你要陽光起來”的陳詞濫調餿雞湯,李玄霸最不樂意聽這些。


    李世民小跑著跟上李玄霸,提高聲音道:“阿玄,你越不愛聽,我就越要說,站住別跑!”


    李玄霸捂著耳朵拔腿就跑,李世民在後麵一邊追一邊繼續大聲嘮叨。


    竇夫人正好出來問李世民和李玄霸晚上想吃點什麽,被李世民和李玄霸當柱子繞。


    竇夫人一手拽住一個孩子的後衣領:“別繞了,我眼睛都花了!你們又在鬧什麽?”


    李世民歎氣:“是阿玄的錯,我就說他幾句,他居然捂著耳朵逃跑!”


    李玄霸道:“囉嗦。”


    兩人說著說著,吵了起來。


    竇夫人見二兒子和三兒子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事爭吵,頗有些哭笑不得。


    二郎和三郎太容易爭吵,每日都會因一些小事吵架,竇夫人有時都不知道該說這兩個孩子感情是好還是不好了。


    ……


    李玄霸沒有偷聽到楊廣和蘇威的談話。他們倆的談話是記錄在史書中的。


    這種私下談話,誰知道史官怎麽記錄下來。但李玄霸確定蘇威確實和楊廣有過此番對話。


    據薛收說,他的父親在回京之前,蘇相曾給他的父親寫過許多信。但他的父親回朝堂後沒多久,蘇相對他的父親似乎較為冷漠了。


    薛道衡不是個好脾氣。你對我冷淡,我也懶得理睬你。所以兩人的關係就這麽淡了。


    隻是高熲早早離開了朝堂,到京城隱居,所以不太清楚兩人關係的變化,還以為兩人還是好友。


    蘇威這明顯的態度變化,很明顯有貓膩。


    李玄霸雖然當時沒有拜薛道衡為師,但薛收已經是他和二哥的好友。他知道薛道衡的結局,雖然不認為自己能改變薛道衡容易得罪人的性格,但也沒打算完全無作為。


    碰巧蘇威是太常寺卿,李玄霸沒了職官實職,做的還是協律郎的事,蘇威是他實際的上司。


    李玄霸與蘇威交談時,故意與蘇威討論起《詩經》——《詩經》是禮樂必修科目,李玄霸與蘇威討論《詩經》並不突兀。


    當李玄霸和蘇威說起《魚藻》時,蘇威的神色明顯不對,還很好心地叮囑他不要學這諷諫之詩,陛下不喜歡。李玄霸就確定史書中寫的八成是真的了。


    他原本打算再得到更多的證據,就將此事告知薛收。


    就像他哥所說的,即便是他知道未來難以更改,既然心有不平,做點什麽總比袖手旁觀好。將來結局注定,他努力過了,心中就不會有太多不甘。


    拜薛道衡為師後,與他和二哥的關係變得緊密,也與他與二哥的其他老師成為了隱藏的同盟,李玄霸就改變了努力的方向,將此事告知高熲,讓高熲幫忙了。


    比起薛收,李玄霸相信薛道衡應該更聽得進去高熲的話。


    而且高熲勸說薛道衡,薛道衡應該也不會將信將疑地找蘇威對峙。他不用百般求證此事真假。


    事有湊巧,薛道衡的好友,房喬之父房彥謙因在地方上政績十分出眾,在地方官吏考核中再次位列前茅,高升入京,任司隸刺史。


    房彥謙一回朝,還來不及與也在東都的兒子房喬好好聊一聊,就去了薛道衡家,勸薛道衡閉門謝客,低調避禍。


    房彥謙道:“我回朝後被陛下接見,陛下聽聞我與你為友,向我問起許多你之事,其言語間似乎對你不滿。我觀陛下心胸狹窄不似明君,玄卿你要小心啊。”


    曆史中的薛道衡也被房彥謙勸說過,但沒當回事。


    薛道衡知道自己就是一個被排除在權力中樞外的文人,沒有資格被皇帝忌憚,所以隻要自己不做違法亂紀的事,就沒理由被皇帝殺害,頂多就是冷落而已。


    但現在,薛道衡剛被高熲透露了“《魚藻》之禍”,再聽房彥謙之言,他的心情就不同了。


    第63章 請大德說個讖緯


    =


    隋文帝死的時候, 薛道衡正在外地任襄州總管。


    薛道衡給隋文帝當了多年的秘書,雖然隋文帝讓他外放是因為他和當時已經權傾朝野的楊素關係過於親密,但隋文帝對薛道衡的喜愛不減。


    隋文帝和薛道衡的君臣感情很深厚, 送薛道衡出京的時候, 君臣二人還垂淚惜別。


    他們都知道, 以他們當時的年齡,恐怕是很難有下一次見麵的機會。


    楊廣繼位後,遷薛道衡為潘州刺史。薛道衡已經快七十歲, 當了一年潘州刺史就請求致仕。


    楊廣剛平定漢王楊諒的叛亂,急需老臣支持,沒有準許薛道衡致仕, 讓薛道衡回中央幫他。


    在這種背景下,薛道衡回京途中不寫一篇歌頌隋文帝的文章是不可能的。


    首先他與隋文帝君臣感情極其深厚。在隋文帝病逝時, 他沒能陪伴在隋文帝身邊, 心中一直有遺憾。


    臨近京城的時候,薛道衡身為一個大文人,觸景生情後自然就真情流露。


    再者楊廣找薛道衡回京,表現出對他的賞識。按照常理,薛道衡得寫點什麽來討好楊廣。


    即使薛道衡不喜楊廣的為人, 但楊廣都當了皇帝了,薛道衡在朝堂混了這麽多年, 基本的情商還是會有的。


    薛道衡回京城的時候,楊廣剛改元,正在父孝中, 除了平定叛亂, 其他什麽都還來不及做。


    文人吹捧皇帝也會講究一個技巧, 不能尷吹。


    見到爹吹他兒子優秀, 見到兒子吹他爹優秀,是誇人的常態。別說薛道衡這種很會吹的禦用筆杆子,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是這麽做。


    楊廣向來表現得很孝順。隋文帝剛駕崩不久,薛道衡向楊廣呈上一篇吹楊廣他爹的文章,這很正常吧?


    房彥謙是薛道衡的好友,其品行深受薛道衡信任。


    薛道衡隱瞞了消息的來源,對房彥謙大吐苦水:“先帝剛駕崩,陛下本就應該命人給先帝寫頌文,曆朝曆代都是如此。我見他沒有命人寫頌文,還以為他是等我回來執筆呢!”


    房彥謙曆經官場城府,自以為心態已經足夠平和。聽到薛道衡的抱怨後,他也沒繃住表情,嘴角一個勁地抽搐。


    房彥謙麵聖的時候察覺了皇帝對薛道衡不滿,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也能不滿。


    誰會在父孝三年還未過去的時候看到有人寫給先父的頌文,居然忌恨寫頌文的人?


    怪不得薛道衡沒料到他被皇帝厭惡。實在是薛道衡自以為這次一回京就討好過了皇帝,主動向皇帝服軟。


    薛道衡和皇帝之前有點小摩擦。


    他被流放嶺南的時候,楊廣派人給他送信,讓他取道江都,楊廣會請旨將他留在江都。


    薛道衡不想成為楊廣的屬官,就繞道而行,寧願去嶺南吃苦。


    但這點摩擦,哪能到殺人的地步?


    且薛道衡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還在父孝期間的皇帝寫他父親的頌文,做足了“我現在也是陛下的筆杆子,不用陛下說,我就主動寫了”的態度。以前那點小摩擦,理應消除了吧?


    “就算他還記著當年那件事!也不至於為這件事殺我吧?!”若不是高熲對薛道衡說皇帝對他動了殺心,又告訴他蘇威疏遠他便是因為此事,薛道衡怎麽都不肯相信。


    曆史中他直到被楊廣賜死時都不敢置信,還想麵聖詢問,被楊廣派人勒死。


    薛道衡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楊廣對他堅定不移的殺心究竟哪來的,能讓已經退出朝堂漩渦的高熲冒險來提點他,讓曾經他的至交好友蘇威避開他,連初次見到楊廣的房彥謙都能看出殺意。


    薛道衡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


    他今年都六十八了,除了坐罪嶺南那次,他一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薛道衡都想破罐子破摔,質問楊廣究竟為何如此對待他。如果楊廣真的想讓他死,不如讓他為先帝殉葬,他好向先帝哭訴冤屈。


    房彥謙使盡渾身解數才把薛道衡勸住。


    老小老小,薛道衡現在對不平事的忍耐可比年輕時弱多了,就像個耍脾氣的小孩。若不是房彥謙讓他顧及家中兒孫,薛道衡還真的會跑楊廣麵前“自爆”。


    老小孩薛道衡在好友麵前幾乎哭到暈厥。房彥謙實在是擔心,就沒有住進房喬為他選好的宅院,暫住薛道衡家中陪伴薛道衡。


    房喬本來還擔心父親詢問怎麽得到的宅院。


    房喬結識李玄霸之後,李玄霸見他生活拮據,就讓其以學識在書鋪中“參了一股”。他沒有名聲,文集不好賣。但他匿名寫的五經啟蒙注疏十分好賣,再加上他常為李玄霸的香皂鋪子的廣告潤筆,潤筆費也十分可觀。


    很短的時間,房喬就積攢了一小筆財產。


    唐國公府雖然被楊廣敲打了一番,但放眼整個朝堂,正是處於上升期的勳貴。李玄霸又和齊王楊暕關係很好。聽聞房喬的父親返回朝堂中樞,李玄霸就和齊王楊暕說了一聲,楊暕很慷慨地把名下一處沒用的房產低價轉讓給了李玄霸,任由李玄霸送人。


    楊暕本想直接贈送,李玄霸借口家中兄長來了洛陽,他不宜太高調炫耀與齊王友誼為由,要求行買賣之事。


    楊暕拍了拍李玄霸的肩膀,接受了李玄霸的借口,然後轉頭去禁苑狩獵,以李建成搶他獵物為借口,把李建成罵了一頓。


    楊暕:“大德別怕,表兄為你撐腰!”


    李玄霸謝過楊暕,思及楊暕的未來,心中長歎一聲。


    他的老師們隻要離開朝堂的漩渦,就有極大可能從楊廣的魔爪下逃離。但楊暕不可能,因為他是楊廣的兒子。


    還好李玄霸道德感不高,長歎一聲後就把楊暕的未來拋之腦後。


    楊暕的悲劇是楊廣造成的,該由他爹負責,我無能為力呀,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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