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露出的氣質,讓夏澤笙恍惚。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麵前的人到底是誰。


    秦禹蒼在穿衣鏡前整理自己的袖口,外套在他手裏拿著,另外還有一條寬領帶,他回頭對夏澤笙說:“過來幫我係領帶。”


    夏澤笙走到他麵前,幫秦禹蒼穿好了西裝外套,然後轉到他身前,為秦禹蒼係好了領帶。


    比起之前時尚的細領帶,加寬領帶更顯老派沉穩。


    是秦驥偏愛的風格。


    “不合適嗎?”秦禹蒼問他。


    夏澤笙抬眼看他。


    是的……比起以前,他其實現在已經能分清秦禹蒼和秦驥的不同。


    可,當秦禹蒼這麽做的時候,他根本無法克製自己將秦禹蒼與秦驥重疊。


    這是不對的。


    不公平的。


    是荒謬的。


    但……


    麵前人的胸膛如此寬闊,他曾湊上去,偷聽那個穩健的心跳。這次他不用再偷聽,他被縱容了,被環抱在懷中,任由他貼在左胸。


    “我們去哪裏?”過了好一會兒,秦禹蒼問,“你一定有想過如果出門要去哪裏吧?”


    ——或者在這段時間內,可以假意他做秦驥。


    夏澤笙說:“我有一些想去的地方,和你。”


    最開始是中山大學的老校區。


    “一直想來你的學校逛一逛。”夏澤笙說,“我沒讀過大學,很向往這個環境,想知道你年輕時讀書時是什麽樣子的。”


    中山大學離二沙島和現在這套住所都不算遠,從北門下車,兩個人在路邊看了一會兒珠江上來往的航船,順著北門的路,路過中山先生的雕像,又一路走過懷士堂,最後湊巧趕上一堂公開講座。夏澤笙拉著秦禹蒼從後門進去,坐在最後一排,聽了好一會兒。


    期間他一直牽著秦禹蒼的手,沒有鬆開。


    下課鈴一響,還不等別人有反應,他又拉著秦禹蒼提前小跑離開。錯開了人流的他忍不住為自己的機智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問秦禹蒼:“你餓不餓。”


    他們早晨沒來得及吃早餐。


    這會兒已經十點多,怎麽會不餓。


    這個時間,學生飯堂都還沒開始午餐,倒是從學校出去,便有食街,一人一碗雲吞麵吃完,不過十五元錢。


    可是夏澤笙似乎沒有吃飽,去馬路對麵又買了好幾個缽仔糕,遞給秦禹蒼。


    “你大學時不吃這個嗎?”他問,“方建茗喜不喜歡吃?”


    這似乎是道送命題。


    秦禹蒼接過一個馬蹄缽仔糕,咬了一口,軟彈香甜,斟酌了一下緩緩開口:“他不愛吃甜食。”


    夏澤笙聽到這話,眼睛眯了眯,卻沒再說話,隻是吃缽仔糕。


    “我和方建茗在懷士堂外定情,在珠江邊上分手。”秦禹蒼對他補充,“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你現在不愛他。”


    “愛情的本質不過一場性激素紊亂。就算是再銘心刻骨,也持續不了十幾年。”秦禹蒼道,“那樣是要出問題的。”


    夏澤笙仔仔細細吃完了手裏的缽仔糕,擦了擦手,這才開口:“我喜歡吃甜,還喜歡吃辣。我也喜歡你,很多很多年了……秦驥。”


    秦禹蒼沉默。


    這果然是道送命題——如果他是秦驥的話。


    還好他不是秦驥……可是誰又能說清楚,現在的、此時此刻的秦禹蒼,到底是不是秦驥呢?


    夏澤笙沒有再糾結方建茗的事情。


    他將竹簽都包好扔在垃圾桶裏,想了想,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想去看電影。”


    “好。”秦禹蒼答應他。


    “咱們找個私人影院吧。我以前在團裏的時候,經常跑出來偷偷看電影,也不敢去大影廳,隻敢租那種小時付費的私人影院。”


    離這不遠便有好幾個私人影院。


    夏澤笙選了一個,拉著秦禹蒼的手就走,像是趕時間,但是他一路興高采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像是戀愛中的年輕人,充滿天真又無所畏懼。


    他們選了一個提供免費爆米花和可樂的房間,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秦禹蒼開了投屏問他:“看什麽?”


    “都可以。”夏澤笙想了想,“老片子,愛情片。”


    秦禹蒼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篩選,隨機出來的是《廊橋遺夢》。


    這個故事眾人皆知。


    四天的時間,兩個中年人的愛戀,有夫之婦和一個外鄉人。


    明明飛蛾撲火,卻無法克製。


    爆米花不知道什麽時候吃完了,冷冰冰的可樂配上這個故事更顯得悲傷,到最後,每一口都像是咽下的苦水,成了無法成全的兩難。


    “帶我走,此刻就走,帶我去你到過之處,到世界的另一端。”主人公說出這樣的台詞的時候,夏澤笙的淚便奔湧而出,一直流個不停。


    故事的最後女主角選擇了責任和家庭,而男主角選擇了成全。


    等電影結束,直到秦禹蒼從懷中掏出手帕為他緩緩擦拭。他聽見秦禹蒼歎息了一聲。


    “明明那麽愛哭,還要看這種電影。”


    “你、你不懂。”夏澤笙哽咽。


    “好,我不懂。”秦禹蒼說,“還想去哪裏?”


    夏澤笙說:“我想去廣州塔。”


    其實十幾年前沒有廣州塔。


    後來有了,似乎就成了情侶們來廣州必去的打卡聖地。


    樓頂有各種娛樂設施,還有可以眺望很遠的投幣望遠鏡。夏澤笙像是好奇寶寶,每個望遠鏡都要認真看很久,他一邊看一邊還發出各種驚奇感慨的聲音,如果時間到了,秦禹蒼便會再給他補上一枚硬幣。


    他看得那麽認真,耽誤了不少時間,可是秦禹蒼沒有不耐煩。


    天色都快暗了下來,他才意猶未盡地結束觀察,對秦禹蒼說:“廣州可真大啊。”


    “嗯,廣州很大。”


    正說著,廣州塔亮起了燈。


    成了衝天的光柱,絢爛無比。


    旁邊的摩天輪也亮起了彩燈,旋轉著從軌道出去,像是一閃一閃的星星。


    他隻看了兩眼,秦禹蒼便去買了票,兩個人排了一會兒隊,坐上了全世界最高的摩天輪。遠遠可以看見二沙島的別墅區。夏澤笙對秦禹蒼說:“我搬過來後,能從窗戶裏看見這邊,就在想,等你哪天不忙了,可以一起來這裏看看。現在這個願望也實現了。”


    他靠在座位上,笑了笑。


    那個帶著無比歡喜和興奮的年輕人消失了。


    熟悉的夏澤笙回來了。


    “謝謝你,禹蒼。”他說,“我很高興。”


    第52章 錯位(下)


    夏澤笙說完了那番話,像是完成了什麽任務一般,鑽回了他的軀殼裏,戴上了那張敷衍人的麵具。


    這一天,他陪著夏澤笙演戲。


    於是夏澤笙也陪著他演戲。


    真似一對情侶,在這羊城中遊玩。


    ……不隻是這一天,他作為秦禹蒼的每一天都在演戲。


    又或者往回追溯三十來年,誕生為秦驥後,又何嚐不是做戲給人看?


    霓虹下,廣州盡收眼底,車水馬龍的路麵像是拉成了一張光網,所有的人都被束縛其中,終其一生,都在扮演著別人眼中的自己。


    摩天輪還在緩緩轉動著,向著更高的位置攀爬。


    天色暗沉。


    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對麵人清晰的麵孔。


    也模糊了心底的防線。


    “我小時候廣州還不是現在的樣子。”秦禹蒼忽然開口,“那時候不管哪個區,都亂糟糟的,多的是西關大屋,兩三層的矮樓,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一樓都是商鋪。一條街上的家家戶戶原本來自一個村,都互相認識,搬到樓裏,又都成了鄰居。90年初的時候,秦飛鵬擴大生意規模,開了好幾家金行,為了方便拿貨,除了住在白雲居,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吃住在加工廠附近。他也是那時,和我母親結婚的。”


    夏澤笙愣了一下,秦禹蒼所說的,似乎是秦驥的過往。


    還好,秦禹蒼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困惑。因為接下來,他一直說了下去。


    “我從小,秦飛鵬在家的時間便很少。母親說他生意忙,外麵應酬多,男人賺錢養家麽要多體諒他的苦楚。可是因為這樣,她便隻能放棄工作,回家帶孩子,圍在灶台間,操心瑣碎事,割舍了過往的一切抱負。空閑的時間很多,她愛對我說過去的事情,說秦飛鵬如何騎著車去加工廠等她下班,帶她在東江邊散步,給她一些小驚喜。她說她很愛秦飛鵬,又說秦飛鵬也愛她。”


    在昏暗的光線中秦禹蒼很平靜地敘述著這個故事。


    夏澤笙怔怔聽著。


    若說之前他隻是拉著秦禹蒼的手,幻想出一個秦驥。


    這一刻,他便切切實實地看到了秦驥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想,理智明明在告訴他麵前人不過是在假扮另外一個人,可是情感上,他幾乎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秦禹蒼在說的每一個字。


    “我上高三那一年,母親生病了,總是咳嗽。也是這個時候,秦飛鵬忽然回家勤快了,與母親形影不離。”秦禹蒼道,“其實他也許並不是總在家,隻是我已經住校,周末回家的時候,能看見他便誤以為他回來了……高考結束的時候,我才知道母親肺癌已經有半年。”


    “那時醫療水平還沒有現在這樣好,病情急速惡化,很快就隻能長期住在醫院。秦飛鵬隻要有時間都在她床前照顧,喂她喝藥、跟她聊天、逗她開心……然後她去世了。”


    說到這裏,秦禹蒼沉默了很久。


    他的沉默裏,帶著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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