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比如打碎的花瓶,要想修複,得把碎片一點點撿回來。


    宜鸞花了老大的勁兒,才拚湊出知覺。腦子鈍重找不著方向,好在身體似乎有了依托,不再綿軟虛浮了。她能聽見窗外的鳥鳴,還有書頁翻動的聲響。眼前有光,緩慢地亮起來,直至填滿整個眼眶。


    她的意識裏,逐漸長出了手,長出了腳。她很高興,其實相較起死亡來,渺渺茫茫世間無我,才是最可怕的。就是半邊身子麻得厲害,不知怎麽,使不上力氣。


    一股桂花糖的味道飄過來,直衝天靈,很好,連嗅覺也恢複了。說不定再努把力,她能夠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天地間——


    雖然那個“鬼”字,說出來不那麽招人喜歡。


    曾經宜鸞很怕鬼,阿娘去世的時候,夜間要守靈,她既難過又恐懼,坐在棺槨旁,渾身像被釘住一般僵硬。現在自己也死了,才覺得鬼也不那麽可怕,至少自己肯定是個好鬼。


    正思緒複雜地給自己定性,隱約又聽見了腳步聲。糊裏糊塗一頓猜測,難道是宮人來給自己添燈油敬香了嗎?剛才那股桂花糖的味道,八成是貢品,看來死後不算寒酸,還有人記得給她上供。


    宜鸞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這點小事也能讓她欣慰不已。結果有人大力地搖撼她,炸雷般在她耳邊驚呼:“都什麽時候了,殿下怎麽還睡著?快起來,上課要遲到了!”


    一頓攮,霍地把她掰直了。


    麻感頓時從指尖直達腳趾,宜鸞不禁叫起來:“哎喲,我的手……我的腳……又要散了!”


    驚惶間睜開了眼,一張大臉闖進她的視野,是氣呼呼的危藍。


    危藍姓危,好別致的姓吧?強勢又凶悍。果然她的人也如她的姓氏,充滿著刻板且嚴厲的味道。她是宜鸞和聞譽專職的管教姑姑,比宜鸞大了五六歲。五六歲而已,卻恍如隔著輩似的,連殿中監都要讓她幾分麵子。


    早前司宮台有個不識時務的少監調侃她,“危姑姑如此人才,叫這名字委屈了”,招來危藍狠狠地瞪視,“你爹給的姓,你說改就改了?”


    危藍,當然不及上等翡翠值錢,但她這樣的出身不求第一,保個底也是人上人。所以她盡心盡力約束著宜鸞和少帝,既是受貴妃所托,也是忠於自己的職責。


    反正宜鸞最怕她嘮叨,活著的時候避不開,可歎死後還要受她管教。


    不過細思量,她並未跟自己來渤海國呀,在自己茫然無依的時候見到她,驚喜足以衝淡驚嚇。


    沒有人能體會,死過之後忽然見到熟人的快樂和感動。宜鸞眼眶一熱,幾乎要哭出來,可危藍搶在她前麵,打斷了她的感動,“手和腳散不散,臣不知道,臣隻知道您要是再不去上課,太傅的板子打在手掌心,那可是很疼的。”


    宜鸞哆嗦了下,死也逃不開太傅的板子嗎?


    不管那些了,先敘舊要緊。宜鸞伸手抱住了危藍的腰,嗚咽出聲,“姑姑,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危藍的橫眉怒目,在被她抱住的一霎軟化了,怔愣之餘不忘拍她的背安撫兩下。當然,說出來的話還是不太委婉,“睡了一覺,殿下神遊方外了?不管見到臣有多高興,您還是得去上課,反正臣是不會替您告病假的。”


    宜鸞直起了身,心裏不由納悶,危藍怎麽還是這樣的態度?久別重逢,她不該有些別的表示嗎,還一個勁地催她上課!


    她仰起了臉,“以我這境況,不適合念書,應該安心靜養才是。你看我的手和腳,才剛歸位……”


    危藍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您到底在說什麽?”


    宜鸞呆了呆,她剛經曆了生死,危藍卻好像並不在意啊。


    艱難地轉動眼珠子,四下打量一遍,發現不大對頭,她分明死在了渤海,這殿裏的擺設,怎麽和礱城宮中一模一樣?


    “排雲呢?”她問,“排雲在哪裏?”


    危藍愈發覺得古怪了,“排雲昨日替殿下爬假山,撿毽子,摔折了腿,正在值房修養呢,殿下忘了?”


    對對對,是有這事,但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了……宜鸞腦子混沌,一時轉不過彎來。


    這時沙嬤嬤從外麵進來,擦著兩手兀自抱怨:“這個排雲,上輩子是驢托生的,上個藥鬼哭神嚎,我的耳朵都快被她叫聾了。”說完才留意到書桌前的人,“咦”了聲道,“殿下,您又趴在桌上睡覺!立秋啦,再這麽下去要著涼啦,回頭太醫拿那麽長的針紮您,可怎麽辦喲!”


    宜鸞目瞪口呆,沙嬤嬤和排雲都是跟著去渤海國的,經曆了那麽多,居然像沒事人一樣,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她站起身,踉蹌地拉住沙嬤嬤問:“婚儀沒辦成,我的屍骨怎麽處置?送回西陵了嗎?”


    這下驚著了沙嬤嬤和危藍,兩個人麵麵相覷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殿下,您做噩夢了。”


    做噩夢了……那麽真實的噩夢,一點一滴她都清楚記得,怎麽能是噩夢呢。


    “不對……不對……我不是奉命和親去了嗎,死在了渤海國。”宜鸞百思不得其解,一會兒仰天一會兒頓地。難道老天爺待她不薄,又給她搭建出一個家,安撫她無所皈依的靈魂嗎?


    “了不得!”沙嬤嬤驚叫起來,“了不得了,殿下中邪了!”


    沙嬤嬤的呼號,引來了殿裏侍奉的其他人。


    公主中邪可不是小事,立刻一雙紅漆筷子夾住了她的中指,來自北方的仉嬤嬤瞪眼恫嚇:“哪裏來的孤魂野鬼胡亂放肆,還不快滾,看把你扔進熱鍋裏,油炸了你!”


    雞飛狗跳一通忙亂,宜鸞雖然想不明白,但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回來了,意外之餘,終於平靜下來。


    眾人看她安分了,這才散去。其實危藍不相信鬼神之說,旁觀了半晌,皺著眉道:“我們西陵從來不與外邦聯姻,殿下想逃課,也該找個好一點的借口。”


    什麽逃課不逃課,重要嗎?說起西陵不與外邦聯姻,那是祖輩的堅持。後來情況有變,鄢太後成了實際的掌權者,固有的規則,就是用來一一打破的。


    冷靜一下,她問危藍:“現在是哪一年?皇帝是誰在做?”


    危藍簡直覺得她糊塗了,“現在是章和二年,少帝治下。”


    章和二年,台閣提出聯姻的前一年。


    宜鸞終於厘清了頭緒,看來自己福大命大,老天爺給了她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讓她自救,改變客死他鄉的命運。


    思及此,高興得笑出來,果真命不該絕啊。她這樣的人,一輩子沒做過什麽壞事,本不該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然而快樂是短暫的,還沒等她笑完,危藍就讓人送來了書匣,恭恭敬敬道:“殿下,您已經遲到了,不消半刻,太傅該派人來請您了。”


    被太傅管束的恐懼根深蒂固,若說宜鸞最畏懼的人是誰,非太傅莫屬。


    不敢耽擱,匆匆忙忙出了門。她所住的雲台殿,和翊龍園隔著整個西宮,得穿過兩道大宮門,才能進華光殿。每到時間趕不及時,她就萬分氣惱,住得太遠,上學十分不便。她曾經和少帝抱怨過,想換個離華光殿近一點的地方居住,少帝當然不會拒絕,但得呈稟太後。


    鄢太後對誰都很冷淡,就是那種全天下都欠著她十吊錢的態度,拿眼冷冷一瞥她,“我的德陽殿離華光殿最近,要不讓給三公主?”


    嚇得宜鸞再也沒敢提這件事,住得遠些就遠些吧,早點出門問題也不大。


    當然想是這樣想,實行起來莫名困難,每次自覺時間充沛,每次都要緊趕慢趕。


    不過這次是真的事出有因,她出了趟遠門剛回來,能這麽快歸位,已經算她適應能力強了。反正自己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但願太傅也能講點道理。


    急吼吼進了神虎門,抬眼朝西一望,華光殿前站滿了人,都是各宮各府陪同來的內侍。西陵對於宗室子女的教育,有十分明確的規定,人人都要習學到二十。就算是已經出降的公主,也得每日按時進來讀書,不得有半分懈怠。


    老實說,先前讓她聯姻,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以後不用再讀書。她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坐在課堂上對她來說是種折磨,甚至連字,她到現在都寫不好。


    太傅是不待見她的,差生自慚形穢心思敏感,縱然說不出哪裏受到過歧視,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因此即便太傅天人之姿,她也沒敢仔細看過他的臉。


    課堂上又在論道,什麽知人智者,自知者明。太傅教授了他們兩年,已經摸清了每個人的根底,深奧的講學自有出眾的學生對答,這種簡單的,就交給資質平平的來表現。


    好在帝學裏資質平平的占大多數,某種方麵來說宜鸞並不孤單,和她一樣不長進的也有兩三位,譬如淩王世子。


    他磕磕巴巴,答得艱澀異常,“就是說,能識人,是一種智慧。我們從孩童起,就要學會識人……那個,三歲起碼認得父母長輩,再大一些認得鄰裏師長,如此就是……就是智慧。”


    主旨沒錯,但表述過於簡單,失去了論道的意義,連宜鸞都覺得不太行。


    太傅背對著殿門,優雅的身姿好像不那麽澹寧了,“嗯”了聲,陷入沉默。


    課堂上彌布凝重的氣氛,誰都不敢輕易出聲。檻外的宜鸞自然也不會挑這個時候進去,閃了閃身,挨到了門旁。


    良久,才聽太傅的嗓音刀鋒過雪般響起,“世子這智慧,來得太簡單了。”


    淩王世子急得直冒汗,那顆貧瘠的腦袋,實在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解答。不過肚子裏的墨水不多,急智卻有幾分,一雙眼不知怎麽那麽尖,忽然發現了宜鸞,立刻如蒙大赦般報告:“太傅,三公主她又來遲了!”


    第3章


    真晦氣,難兄難弟就是用來坑害的嗎?枉他們認識了十幾年,還沾著親戚,緊要關頭就這麽出賣她。


    宜鸞想躲,可十幾雙眼睛一齊望過來,令她無所遁形。


    慘死的那點憂傷的後勁,也因此忽然消散了。這刻顧不上自怨自艾,她帶著幾分驚惶瞥了瞥殿裏的人,長姐宜鳳投來同情的目光,畢竟每次挨訓的慘況曆曆在目;二姐宜凰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她和宜鸞一樣討厭讀書,但詩詞歌賦比男子都強。


    最讓宜鸞心頭牽痛的,是最上首的少帝。他是她嫡親的弟弟,那時送她和親,哭得涕淚滿襟,卻要極力壓製。這西陵上下,最舍不得她的,隻有聞譽了。


    當然,這位從小受她轄製的胞弟,對她的屢屢遲到不敢抱任何批判的態度。他隻是擔心太傅會罰她,也作好了替她求情,幫她抄書的準備。


    淩王世子的告狀,終於讓太傅轉過身來。宜鸞不敢直視,忙低下頭,蹉著步子到了太傅麵前。


    遲到的理由編造過無數個,每次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想必太傅一本正經聽她扯謊,也聽得無奈無聊吧!


    經曆過生死的人,忽然有了坦誠的勇氣,這次她交代得很老實,掖著兩手道:“我午睡睡過頭了,請老師責罰。”


    說起太傅的責罰,除了利落的戒尺伺候,還沒有疾言厲色過,但那種天然的威懾力,實在夠人喝一壺。當初爹爹請他出山,說他能輔佐王事,有匡正八極之才,宜鸞深以為然。因為僅僅是授課而已,已經讓所有人折服於他的才學,敬畏於他的機斷了。


    認錯認得爽快,領板子也可以爽快一些,避免接受太傅可怕的凝視。早前挨了打,她是覺得不好意思,在大家麵前抬不起頭來,但隨著次數的遞增,好像變得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畢竟太傅麵前人人平等,聞譽做了國君,有一回命內官仿他的筆跡抄書,也紮紮實實挨過一回板子。


    宜鸞垂首等著太傅發落,眼梢瞥見少帝支起身子半站起來,隨時準備營救她。


    然而這次卻讓人意外,大概是太傅覺得她鮮少真誠,還有挽救的餘地,淡淡說了句下不為例,隨手擺了擺,“回你的座上去吧。”就將此事揭過了。


    恍如日光照進心坎裏,今日的太傅,分外慈悲。


    少帝鬆了口氣,放心地坐了回去。宜鸞盯著太傅的玄色夔紋袍角,連經緯間的銀線,都變得如此光輝燦爛。


    “多謝老師。”她歡天喜地俯了俯身,提著自己的書匣往座上去。路過淩王世子的桌案,狠狠瞪了瞪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淩王世子訕訕地,不明白這回宜鸞的運氣怎麽那麽好。他的聲東擊西沒能奏效,太傅的視線重又回到他身上,淡聲問:“世子,剛才的論道,可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淩王世子掖了下額角,“學生不才,隻想到這些,沒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了。”


    教了兩年,教出一個認識人就算智慧的學生,連太傅都要自省了。最後微搖了下頭,重開一題,研討農桑與治國經略去了。


    宜鸞安坐片刻,心思沉澱下來,對以前沒有仔細留意的人和事,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感悟。早前她浮躁,靜不下心,不愛念書,課堂上也是神思遊離,蒙混師長。現在自覺長大了,落下的功課,好像也應該補一補了。


    太傅的聲音很好聽,不疾不徐,如清風拂麵。太傅的身形氣度也不俗,聽說皋府是仙府,仙府入世的都是方外的神人,太傅沒準就是神仙吧!


    宜鸞壯了壯膽,從書頁上抬起了眼,第一次好生打量了太傅一回。


    西陵的朝服,一品玄色二品朱,當朝一品的官員和皇親有好幾位,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將這朝服穿出如此風度和氣韻。


    說起太傅一職,很多人都以為是年老的大儒,畢竟帝師要資曆,做到這樣品階,少說也得五六十。然而當朝的帝師卻不一樣,幾乎沒有人說得清他的年紀,記憶中他早就入朝了,但多年又維持著不變的容貌。他儒雅深邃、神秀淵博,性情對比樣貌,不過略顯老成罷了。如果說礱城詭譎的繁華是一口巨大的花觚,那麽他就是花觚中倔強的素荷,孤高、不與世俗合汙,一身秀骨,超脫自然。


    啊,形容完,宜鸞驚訝於自己的滿腹才學,什麽時候她變得這麽有學問了?不過太傅確實有過人之處,好看的人能觸發文思。要是換成太學常來巡查的少傅,麵對那雙祖傳的小眼睛,她能滿腦子溢美之詞才是怪事。


    托著腮,她還在冥思苦想,人是回來了,但經曆過的種種像懸在腦袋上的利劍,時刻讓她擔驚受怕。一年時間過起來很快的,台閣的這個餿主意,現在怕是已經開始醞釀了。她得想想辦法,避免後來的一切再發生。當初她曾經苦苦哀求過太後,但鄢太後是那種油鹽不進的人,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她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你——


    “你不是長公主嗎?不是李家子孫嗎?有福你先享,有難你為何不肯當?為了西陵百姓犧牲小我,是你的責任。”


    家國大義往頭上一扣,宜鸞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西陵要守衛,最後獻祭了她,李家享福的又不止她一人。退一萬步,如果遠嫁渤海真能換來太平,那嫁了就嫁了,她也可以接受。但事實證明,渤海人壓根就沒想讓她活著,喝的藥不見好,在她病入膏肓的時候活生生把她折騰死……邊關所謂的休兵,焉知不是掩人耳目,預備最後決勝的一擊。


    所以不能和親,千萬不能,在木已成舟之前,得防患於未然。


    掃視殿上一圈,西陵身份最高貴的人都在這裏了。她要懂得靈活變通,以前沒用上的人脈,可以盡量利用起來。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下半晌的講學不知不覺又糊弄過去了,太傅宣布散學,收拾起書籍下了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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