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鸞獲勝了,洋洋自得,“那就多謝郡主了。”


    可是一回頭,正對上太傅的視線,太傅眼眸深邃如寒淵,淡淡道一句“走吧”。


    宜鸞心頭發緊,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真是情急上頭,不知死活。


    這下清河郡主巴結太傅的計劃被她打斷了,她自己也成功折了進去。老實說,她像華光殿大多學子一樣,對太傅有著莫名的恐懼,經常是太傅看她一眼,她就噤若寒蟬。這回要同行,還要邊走邊問,想想就滅頂。


    可是沒有辦法,木已成舟,反悔來不及了,隻得硬著頭皮上。


    做戲要做全,遂拿大家都聽得見的嗓門吩咐侍書女官:“我與太傅還有別的事要商談,你湊在近處不好說話,遠遠跟著就行了。”


    然後在大家的目送下跟上了太傅的步伐,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手段,走出神虎門前“哎呀”一聲,蹲下來,“老師,我崴到腳了。”


    一手背在身後著力搖擺,示意女官不要上前,自己則可憐巴巴瞅瞅太傅,“我站不起來了。”


    太傅蹙了眉,這些奇怪的學生,每天都有突發的奇怪狀況,他已經見怪不怪了。都說太傅冷漠,他也並非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垂下廣袖,朝她伸出了手。


    快看啊,了不得了,太傅果然和三公主有首尾。


    遠遠隻見一個身著玄袍的高大身形彎下了腰,三公主彪悍不再,我見猶憐地蹲在地上,這種場景多像一幅畫,太傅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啦!


    宜鸞的眼梢瞥見了爭相探看的腦袋,心裏大笑三聲——這下總歸坐實了吧。


    款款抬起手,正準備搭在太傅掌心,太傅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她的腕子一提,直撅撅把人提溜了起來。連裝疼都來不及,宜鸞醞釀的情緒一點都沒用上,尷尬又呆直地站在了太傅麵前。


    太傅問:“能走路嗎?不能的話讓人來抬你。”


    就算扭傷,也不用抬走吧!宜鸞作勢動了下,“雖有一點疼,但我自己能走,老師請吧。”


    太傅沒有再過問,負手邁出了神虎門。那披拂的長發隨廣袖搖曳,人像要羽化登仙一樣。


    宜鸞心裏暗歎,出塵的太傅,與這汙濁的世道格格不入。你看,入了世,竟要被她這樣的人算計,好可憐。


    好在太傅渾然未覺,讀書人心思就是單純,他還在惦記她的問題,“殿下對哪句話不解,臣為殿下解答。”


    剛才課上悶頭翻閱《尚書》,果然派上用場了。宜鸞說:“就是那句‘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我想了良久,還是不大明白。”


    太傅的解釋通俗易懂,“矜者,賢能也;伐者,自誇也。不以賢能自居,天下就無人與你爭比才能; 不以功高誇耀,天下就無人與你爭搶功勞。出身帝王家,須得敬天、明德、慎罰、保民。殿下有心參悟,很令臣欣慰。”


    這話說的,她也不是那麽不堪造就,至多有點才疏學淺罷了。


    “早知道,就應當拽上李懸子,讓她也聽一聽。”宜鸞悄悄嘟囔,“以賢者自居,整日誇耀自己的功勞,說的不就是她那個爹嗎。”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太傅聽不真切,“殿下還有別的問題嗎?”


    宜鸞回過神來,忙說沒有了。剛才那本《尚書》看得她費勁,光這短短的一句就背了半天,哪裏還記得住第二句。


    “那殿下請回吧。”太傅拱了拱手,“臣告退了。”


    宜鸞見他要走,忙道:“別告退呀,我與老師住街坊啦,老師還不知道吧?昨日太後準我暫居金馬殿,以便就近照顧陛下,當時我還想著離華光殿太遠,怕上課又遲到呢。但轉念一琢磨,太傅的官署也在永和裏,我可以就近聆聽老師的教誨,不是一樁幸事嗎。”邊說邊揚起燦爛的笑臉,“往後下課,我可以一路護送老師,免受那些閑雜人等幹擾,你看多好。”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口才,說得通情達理又知曉人意,雖然她讀書不怎麽樣,但在為人處世方麵,還是有點小特長的。


    太傅不置可否,每日下課都要一起走,對於時刻習慣與人保持距離的太傅來說,並不是什麽美事。


    宜鸞覷覷他,見他毫無反應,生怕他沒聽懂她的意思,小心翼翼提點,“我說的閑雜人等,是那些想對老師不利的人,老師明白學生的苦心吧?”


    兩次阻攔清河郡主,做得再明顯不過。太傅其實也有些費解,在眾人的眼中,區區一個清河郡主,真的會對他造成困擾嗎?


    一個莽撞的寧少耘自以為是就算了,如今又來一個。他暗蹙了下眉,“臣在華光殿與諸位說過,要友愛同門,不可因私結怨。臣的身邊,也沒有要對臣不利的人,還請殿下以課業為重,不要將精力放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上。”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距離產生敬畏。宜鸞先前是很懼怕太傅的,但說上幾句話後,覺得課堂外的太傅雖然淡漠,但也不是那麽難以溝通。


    她擺了擺手,“老師不必為她周全,學生都看在眼裏呢。這個李懸子,從小就招人討厭,當初她跟著相王回京拜壽,在壽宴上處處顯能,那時候就與我二姊結下了梁子。現在又來糾纏老師,難道她不知道皋府的規矩嗎?她就是想害老師破戒。老師放心,有我在,她的奸計得逞不了。我一定會護衛老師清白,免受那些宵小的窺伺和叨擾。”


    她說得激昂,簡直拍著胸脯作保。


    太傅看了她一眼,說不出話來,大抵也隻能默認了。


    其實照著太傅的處境來看,如同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一個信誓旦旦要保護他的人,同樣打著不可告人的小算盤。不過宜鸞自認比李懸子強一點,李懸子是真饞太傅這個人,自己隻想借助他的名聲,在道德上捆綁他而已,兩者還是有本質上的差別的。


    先前擔心接近不了太傅,接近之後又恐造成冷場,沒想到自己隨機應變的能力這麽強。宜鸞心情很好,萬裏豔陽如瀑,她負著手,含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太傅身側,穿過北宮,上了複道。


    太傅對她沒有過多的關注,她對太傅的一切卻很好奇,包括他身邊傳奇般的童子。


    目光悠悠轉過去,她笑了笑,“午真童子,你老家哪裏?跟在老師身邊多少年了?”


    午真一直本分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矜矜業業打理主人的起居飲食,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留意他。


    三公主發問,他很意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浮起一點尷尬之色,微微俯了俯身,“我是山亭人,在太傅身邊侍奉,已有八年了。”


    他一說“山亭”,宜鸞就覺得他的身世又玄妙了一重,山亭是太原古稱,隻在古籍上出現過,現在基本沒有人這樣說了。外麵有傳言,說午真是上清童子,所謂的上清童子,乃是古墓中的銅錢成了精,入人世間修行,曾陪伴過多位帝王和大賢。後來不知怎麽,厭惡了,屍解而去,再沒了音訊。如果午真果然是上清童子,那麽太傅的來由,就真真切切不一般了。


    宜鸞兩眼放光,“山亭人啊……山亭哪裏?你是哪一年生人?”


    午真驚惶,求救般看向太傅。太傅歎了口氣替他解圍,“你先行一步回去,把我下半晌要用的書籍都準備好。”


    “是。”午真得令,向三公主致意後快步離開了。


    宜鸞看著他的背影喃喃:“午真平時吃得少吧?人那麽瘦,睡覺別把床劈開了。”


    太傅對插著袖子,麵色平淡,“官署的床很結實,殿下不必擔心。”


    喜歡窺探別人秘密的,道德一般都有問題,太傅一定是這麽想的。宜鸞忽然意識到,艱難地打了個圓場,“結實……結實就好。我隻是看他平常板著臉,不怎麽高興似的……年輕人,就應該快快樂樂的,是吧,老師?”


    以太傅的造詣,和她說話拉低了自己的學識,“識人不能隻看皮相,他不苟言笑,焉知他不快樂。”


    看這趨勢是要論道啊,宜鸞很識相,忙說是,“有的人看著冷淡,其實心地好得很,譬如午真,譬如老師。”


    她又借機拍了個馬屁,用以與太傅建立良好的關係。本以為太傅至少會暗自受用,結果並沒有。


    “同理,看似熱烈之人,或許也心懷叵測。是吧,殿下?”


    這句“是吧”扔回來,怎麽那麽讓人耳根子發燙。


    宜鸞心頭蹦了蹦,別不是讓他看出端倪來了吧!應該不會的,自己的計劃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安慰自己一番,很快又理直氣壯——學生誓死捍衛老師的尊嚴,何罪之有!


    轉頭看太傅,淩空的複道上長風過境,吹得太傅袍袖鼓脹,金冠下的青絲也繚亂了。宜鸞手忙腳亂壓住自己飛舞的裙帶,做小伏低道:“學生謹記了,日後一定帶眼識人。”


    若有似無的一聲淡哂,成分複雜,不知是嘲訕,還是對她順杆爬的肯定。


    宜鸞還在兀自揣測,太傅已經下了複道。前麵過北門,直行就是金馬殿,太傅站在隨牆門前微低了低頭,“殿下請回吧。”


    宜鸞很懂得尊師重道,“要不我送老師到官署吧,反正我也閑著。”


    “閑著就多讀書。”太傅和顏悅色道,“臣那裏有幾本好書,殿下若是需要,大可跟臣去取。”


    宜鸞呆了呆,擺手推辭,“不必不必,學生書架上的書,多得讀不完。”


    太傅說:“那更好,殿下可以挑選一本喜歡的,寫下心得……”


    恰在這時,後麵的侍書女官喊起來:“殿下,沙嬤嬤喚您吃豆沙團子啦!”


    這一聲來得恰到好處,太傅的話也成功被打斷了。


    宜鸞忙揖手,“學生就不送老師了,老師走好。”


    說完不敢再逗留,拽著侍書快步跑進了金馬門。


    100個小紅包~


    第10章


    好險,差點就被太傅坑了。先前布置的功課不算,還要讓她寫什麽心得,她這樣的人,是能靜下心來看書的嗎!


    得虧自己機靈,事先就吩咐好了侍書,讓她見機行事。隻不過所托之人不甚靠譜,連謊都撒不圓滿。


    宜鸞跑進宮門後,撫著胸說:“你人在我後麵,怎麽聽見沙嬤嬤喚我吃豆沙團子?”


    侍書咧著嘴道:“臣也害怕。剛才那一嗓子,臣把十年的修為都喊完了,殿下就擔待臣一些吧。”


    唉,也是,但凡見過太傅授業模樣的人,有誰能不畏懼太傅。宜鸞安慰式的在侍書肩上拍了拍,兩個人一同邁進殿門。還真有那麽巧的事,沙嬤嬤端了荷葉碗來,老遠就招呼,“恭喜我們殿下今日平平安安把課上完,快來坐下,剛做好的芙蓉團子,趁熱吃吧。”


    所以她身邊的人,每個都以她讀書不受罰為標準,隻要見她是笑著回來的,問題就不大,今日秋高氣爽,黃道吉日。但若是見她垮著臉回來,那麽大家就都低調點吧,該掌燈的掌燈,該研墨的研墨,誰也不要在這個時候嬉笑打鬧,會惹殿下不高興的。


    排雲上來伺候,修整了多日,一副身輕如燕的模樣。


    宜鸞坐在榻上,剛圍好她的小圍兜,高興地問:“你的腳都好了?”


    排雲說是,踮著腳尖轉了兩圈,“都好了,一點沒留病根。明日開始,臣就可以陪著殿下去華光殿了。聽說清河郡主也上殿裏讀書來了,臣還沒見過她呢,據說長得很漂亮。”


    宜鸞邊吃團子邊比手,“確實很漂亮,丹鳳眼,高鼻梁。”


    宜鸞就有這點好,不因討厭一個人,就惡意詆毀人家。李懸子的顏色,在她看來也算上乘,要是少一些妖俏和自認為美麗,那就無可挑剔了。


    沙嬤嬤在邊上打趣,“再漂亮,能漂亮得過咱們殿下?那位郡主我見過,太傲氣,不愛正眼看人。我們總說奸佞才斜著眼睛看人,好好的金枝玉葉,做什麽這副模樣!還是咱們殿下好,一瞅一個窟窿,誰敢說我們殿下不純良,不坦蕩?”


    “嬤嬤這是誠心誇殿下嗎?”排雲她們大笑起來,“什麽一瞅一個窟窿,嬤嬤這是話裏有話。”


    宜鸞卻笑不出來,她想起上輩子沙嬤嬤也這麽說她,說她純良。


    舊時的記憶,排山倒海一樣湧來,那時候自己多可憐,已經操控不得這具身體了,隻能天天躺在床上看雪。好在老天爺有眼,沒讓她這麽不明不白地消失……想到這裏,愈發要給自己加油鼓勁,既然回來,就不能白跑這一趟。


    碗裏的團子漸次變涼,宜鸞擱下了勺子。


    沙嬤嬤她們原本還笑著,見她忽然低落,一時麵麵相覷,忙上來問她:“殿下可是不高興了?老嬤兒說錯話了?”


    宜鸞勉強擠出個笑容,說沒有,“想起老師布置的課業,心裏彷徨。”


    沙嬤嬤一聽轉身吩咐:“趕緊張羅起來吧,給殿下預備文房。”


    宜鸞站起身打了個飽嗝,“剛吃完團子就讓我寫功課,嬤嬤比太傅還要嚴苛。”邊說邊踱了兩步,“容我消消食。”又喊上排雲,一起上外麵轉轉去。


    永和裏,她以前也常來,不過隻在章德殿這一片打轉,沒有往南去過。現在搬來了,總得熟悉一下地形,於是兩個人從北一路走到南。將近一片連綿的恢弘建築時,宜鸞指著翠色琉璃瓦的院落說:“看,那就是太傅官署。”


    排雲本來隻在北宮伺候,走不進這西陵王朝的中樞來,眨巴著眼睛問:“為什麽太傅官署的頂是綠色的?”


    這就到了宜鸞一展才學的時候了,“因為太傅官署裏藏了好多書,最怕失火。綠主水,水能克火,所以唯獨太傅的官署頂是綠色的……圖個好寓意。”


    排雲“哦”了聲,“咱們上太傅官署前溜達溜達去?”


    宜鸞沒那麽勇敢,支支吾吾說:“上那兒去,萬一遇見太傅,他問我幹什麽來了,我編不出好借口,他又要讓我讀書。”


    那就遠觀吧,別湊近,轉轉就回去。正當兩人探頭探腦之際,見有人從宣平門上進來,一身茜素青色的月華裙,腰肢一扭,裙片在午後的日光下閃出粼粼水波。


    排雲問:“那是誰?不會是清河郡主吧?”


    宜鸞一看身形,不是李懸子還能是誰。


    “這人還不死心,又追到官署來了。”她搖頭歎息,“你說這永和裏好賴算是內城,還住著陛下呢,結果誰都能進來,真是沒規矩。”


    排雲到底是她的得力膀臂,躍躍欲試道:“咱們上前,壞了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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