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溺亡在林前河,四周沒有第二人的蹤跡,若是被謀害,唯一的可能就是殺掉許仁後再背著他走到河邊拋屍,”白璧成分析,“許小約一個女子,她背不動許仁的,更別說從許宅背到林前河。”


    “拋屍?”含山不解,“但你們剛剛議論驗屍結論,侯爺明明說許仁是自己溺亡的。”


    “溺亡也不一定是在林前河,”白璧成慢悠悠道,“也可能是在別的地方溺亡了,再搬到林前河裏。”


    他說著咦了一聲,道:“這裏有扇窗戶。”


    那張看起來有些年歲的拔步床之側,的確有一扇窗戶。白璧成走到窗邊,發現它沒有被釘死,窗欞潔淨無塵,應該是被打掃過了。


    他伸手推開窗,窗外是許宅的後園,園子早已廢棄多年,雜草和無人打理的花木在月色裏胡亂糾纏,滿園都是蟲子瘋狂鳴叫,不遠處仍有一架木製亭子,朽得隻剩下幾根柱子。


    “侯爺,”含山卻在他身後喚道,“剛剛那碗薑茶,你為何不飲?”


    白璧成略略沉吟,回轉身道:“我認為陸長留說得不錯,夜裏飲薑賽砒霜啊。”


    “對別人或許是這樣,對侯爺卻不然,”含山認真解說,“侯爺的咳喘症是不是總在日落之後發作?”


    白璧成想了想:“你這麽一說,仿佛是的。”


    “太陽下山便發咳症,是寒氣傷了底子,生薑性溫且拔寒,入夜飲薑對別人或許生燥,對您卻是正好。”


    白璧成聞言怔了怔,脫口道:“太醫院是講過,我久在苦寒之地,被寒氣傷了身子。”


    “您瞧,我說的是不是?”含山笑道,“或者侯爺不飲薑茶,是不相信我,怕我害您?”


    白璧成抿出意味深長的笑意:“我一個閑散侯爺,沒有半分權勢,誰會惦記著害我?害了我有什麽好處?”


    “既是如此,那麽我將薑茶溫一溫,侯爺把它喝了吧。”含山勸道,“日落後飲一杯薑茶,對侯爺頗有助益。”


    白璧成起初不飲薑茶,一來是聽說過夜吃薑賽砒霜的說法,二來也的確不大相信含山,此時把話說開了,自己倒也心思清明。他這條命總之不在自己手裏,早些晚些都一樣,至於含山,她要害他,也不必跟到許宅來,那套銀針沾著點毒,諸事都能齊備。


    “好,我聽你的,”他笑一笑,“你去端來吧。”


    含山答應著出來,走到三進院子裏,迎麵看見那輪碩圓的銀月,心裏不由毛毛地發癢。


    “為什麽要叫他喝薑茶?”她問自己,“他喝不喝又與我何幹?管閑事實在不是個好習慣!”


    這麽想著走了兩步,她又自我開解:“算了,好容易找到一個有銀子的靠山,他活得久些,我也靠得久些,總比天天愁著賺錢要好!”


    這念頭正觸著她的心思,叫她歎著氣與自我和解了,適才煮好的薑茶早被潑掉了,說溫一溫是托詞,她要再去煮一碗。


    她走到一進院,隻見人都散了,隻剩下月娘和許小約在吃飯,月娘坐在桌邊,小約立在一側,月色融融,兩人有說有笑很是融洽。


    含山不欲打擾,但她們還是發現了她,月娘笑著的臉很快掛了下來,低頭吃飯不語,許小約卻衝含山笑道:“貴客有什麽事嗎?”


    “我想再煮一碗薑茶,剛剛那碗涼了,被潑掉了。”


    “這有何難,姑娘跟我來罷。”


    許小約很殷勤,丟下月娘領著含山進廚房。灶上坐著黑色陶甕,煮了一甕沸水,含山想到水缸裏的藍色小魚,猶豫了一下問:“這水是哪裏的水?從林外小河裏打的嗎?”


    “誰吃那裏的水,髒死了!林前河水是山上流下的雨水,隻能用來洗衣灑掃。”


    “那你們自己鑿井嗎?”


    “也不用!這宅子倚著平頭山,山底有一處泉眼,我家裏喝水做飯用的都是泉水,貴客要煮薑茶,也該用泉水。”


    既是不能用,為何現在才說?


    含山犯著嘀咕,卻道:“適才煮的薑茶,是用的水缸裏的水,那裏頭是泉水嗎?”


    “泉水哪能用缸裝?”許小約吃吃笑道,“剛剛是我疏忽了,忘記關照姑娘,煮薑茶需得用泉水。”


    許小約說著,提了隻草編的簍子,裏麵擱了兩隻瓦罐,又點了個燈籠,這才推開廚房後門,向含山笑一笑:“姑娘跟我去取水嗎?”


    “去!”


    含山時常抑製管閑事的壞毛病,但總是不能根除,這時候又歡天喜地答應,跟著許小約去接泉水。


    這晚月色極好,把山林間照得雪亮,許小約的燈籠竟不如月色,然而山林寂寂,雖有夏蟲呢喃,還是有些怕人,含山左右瞧瞧,問:“你平日也晚上出來打水嗎?怪嚇人的。”


    “那倒不曾,今天你們來了,泉水用得也快些。”


    許小約邊說邊拎著裙子向前走,她腳步輕快,看樣子很熟悉走夜路,含山跟著她高高低低走了沒一會兒,便到了一處山壁。許小約走到近前,舉起燈籠照了照,取出瓦罐來貼著一處突起,含山湊上去看看,有泉水沿著岩壁流淌下來,但是涓涓細流,也不知何時才能積滿瓦罐。


    “水流太小了,”含山歎道,“接得好辛苦。”


    “就因為辛苦才沒人搶,”許小約笑道,“若是咕嚕嚕地泉水,這座山隻怕要被許家村人踏破了。”


    含山覺得她說得有理,於是拾起擱在地上的燈籠,替許小約照著亮。乍亮之下,她看見山壁突起下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窪,裏麵積了兩捧泉水,含山忍不住將手指伸進去探一探,隻覺得奇寒徹骨。


    她剛把手指拔出來,忽然見石窪中水波輕晃,從石縫裏遊出一條藍色的小魚,通體透明,隻有手指粗細。含山咦了一聲:“這魚原是泉水裏的,我在你家水缸裏見過。”


    許小約聽了,歪臉瞅瞅那條魚,不在意地說:“這魚順著石縫亂鑽,有時會落在泉水裏,烹煮時撇掉就好。”


    “可又為什麽會在水缸裏呢?”


    “是我爹爹呀,有時罐子裏還剩些泉水,他怕浪費了,總是順手倒在水缸裏,想必是帶出來的。”


    許小約說著收過瓦罐,又換了一個空罐去接,泉水雖細,接起來也還挺快。不多時接妥了兩罐,她們打了燈籠回去,卻見月娘站在廚房後門張望著,月光灑在她臉上,讓她看起來像石頭雕成的,冰冷而沒有表情。


    “嫂嫂!夜裏露水大,你如何站在這裏?”


    許小約連忙迎過去,月娘見了她,臉色略略回轉,卻仍舊看著不高興。等進了屋,月娘這才說:“外頭這樣黑,林子裏又高一腳低一腳,出去做什麽?”


    “貴客要煮薑茶,家裏的泉水用完了,就去接兩罐。”許小約笑而安慰,“也不隻為貴客,嫂嫂有了身孕,飲食都要仔細,林前河的水不能再對付著喝。”


    聽她如此體貼,月娘才嗯了一聲,也不說什麽了。她不施粉黛,表情冷淡,說話有氣無力地,比起許小約簡直談不上半分姿色,甚至有種令人生厭的冷漠。


    如此一想,許老漢說她在外頭偷情,含山總是不大相信。


    許小約放下泉水,先扶月娘回去休息。含山獨自煮水熬薑,等得了熱騰騰的薑茶捧回去,屋裏多了一張涼榻,卻空無一人,隻有通向後院的窗子大開著。


    第5章 望鄉碧黃


    含山走到窗邊,看見白璧成和陸長留並肩站在月色下,他們看著窗下的一塊土地,那上麵開著一簇簇米粒大的黃色小花。


    “侯爺,你們怎麽出去的?通後院的門明明封住了。”


    “我們翻窗出來的。”陸長留笑道,“你也想出來看看嗎?”


    含山管閑事的血脈簡直無法按捺,她搬了隻椅子過來,踩著翻出窗框。陸長留跨一步伸手來扶,含山也不推辭,搭著他的手臂跳進院子,身臨其境,她真實感覺到後院的破敗,許家往日的繁華尚能想見,卻已經腐朽在瑩白的月光裏。


    這場景撞擊著含山,讓她湧起一些似曾相識的回憶,她急著趕走這些回憶,連忙發問:“侯爺,你們站在這裏做什麽?”


    “看花。”


    “花?哪裏有花?”


    “這滿地都是小黃花,你怎麽看不見?”陸長留笑問。


    含山這才仔細瞧了瞧近在眼前的一簇簇藏在碧綠葉間的黃色小花,它們簡直不能稱為花朵,既沒有美而輕薄的花瓣,也沒有迎風微顫的風姿,它們老實又樸素,毫不起眼。


    “這花有什麽可瞧的?”含山直言。


    “這花不漂亮也不香,”白璧成道,“它有個名字,叫望鄉碧黃。”


    “望鄉碧黃?”陸長留好奇,“這花可配不上這樣特別的名字。”


    “它在花草繁茂的黔州當然普通,但是在風沙萬裏的鬆潘關,它可是一道風景。”白璧成道,“每有惡戰結束,沙場就會開遍這樣的小黃花,將士們給它取名望鄉碧黃,是說忠魂埋骨塞外,隻能借這一朵黃花遙望家鄉。”


    聽白璧成說了這些,那些羞澀樸實的小黃花顯得有些悲傷,含山和陸長留都沒有打斷白璧成的負手沉思,每個人都有可懷念的人或事,貴為侯爺也不例外。


    後園猖狂的蚊蟲卻不管這些,咬得人站不住,三人這才翻窗回屋。等含山搭著陸長留的手躍進屋裏,車軒正好抱了被褥進來,瞧見了更沒好氣,便道:“含山姑娘,這是許典史叫拿來的鋪蓋,你今晚要跟侯爺睡一個屋啊?”


    “許宅房屋不夠,我在這裏加張榻睡一晚,車管家若覺得不妥,我把涼榻擱到正廳裏便是。”


    “正廳裏沒有打掃,積灰三尺厚,你怎麽睡?”陸長留吃驚道,“而且正廳無門,你一個姑娘家不方便。”


    “我賤命一條,也沒什麽不方便的。”


    含山說著去拖涼榻,涼榻雖不重,但她嬌柔無力,自然是拖不動的,涼榻的腿在青磚地上艱難摩擦,發出尖銳難聽的吱扭扭聲。白璧成還沒說什麽,陸長留倒急起來,隻是不知該幫著抬榻還是勸含山放下,一時間左忙右忙,隻是不可開交。


    白璧成冷眼旁觀,等到涼榻被拖出三尺遠,方才慢悠悠道:“別拖了,就睡在這屋裏吧。”


    他發了話,車軒自然無話可說,含山瞬間鬆手,任由涼榻“啪”地落在地上,她在“巨響”裏得意地斜睇車軒,把車軒氣夠嗆。


    “侯爺一路辛苦,還是早些休息吧,”陸長留抱拳告辭,“下官也去歇息了。”


    白璧成微微頷首,吩咐車軒好好送出去。屋裏靜下來,含山端過薑茶:“侯爺快喝了罷,這溫溫的剛好。”


    白璧成接過來,見白瓷碗裏盛著琥珀色的湯汁,倒也澄澈誘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碗一飲而盡,薑片特有的辛甜味在口腔裏擴散開來,帶著一絲辣意。


    恰在這時,車軒送罷陸長留回來了,他進門見白璧成握著隻空碗,立即驚叫起來:“侯爺!您吃了什麽!您可別亂吃別人給的東西!”


    “一碗薑茶而已,不必這樣驚慌。”


    車軒接過白璧成的空碗,呆愣愣看了一霎,翻身便杵到含山麵前:“是你煮的?”


    “是啊,怎麽了?”


    “我們侯爺從來不吃外頭的東西,他出門在外,喝的茶吃的幹糧都是府裏帶出去的,就算要下館子,送上來的飯菜,也是老奴我先嚐過一遍的!”


    “這麽嚴格啊,”含山表示同情,又擔心地問,“那今晚許宅的飯菜,你嚐過嗎?”


    “當然嚐過了!”車軒憤怒道,“結果你弄這個給侯爺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這條命夠賠的嗎!”


    “我為什麽要賠命?”含山莫名其妙,“一碗薑茶而已,就隻有水、薑和紅糖,能吃出什麽三長兩短?”


    “你!”


    車軒氣得說不出話,白璧成瞅他吵不過含山,隻得開口道:“她替我施針能拿銀子的,有銀子拿又何必害我?車管家放心吧。”


    “侯爺!您可別被她的美色所迷……”


    “放肆,”白璧成溫吞著聲音打斷,“越說越不像樣了。”


    車軒自知失言,退一步低頭站好。他的圓胖臉低垂著,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含山猜他不服氣。


    “行了,我累了一天,要睡了。”白璧成吩咐,“車軒,你來伺候我換衣裳。”


    車軒應聲,隨即又向含山道:“你,回避一下。”


    含山哼了一聲,出門回避,屋裏隻剩下主仆二人,車軒立即苦著臉道:“侯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白璧成道,“但我一個閑散侯爵,手中既無權勢,又不曾與人結仇,她何必害我?”


    “就算她沒有害您的心,也有其他壞心思!”車軒急道,“她本作男兒打扮,一見您是清平侯,立即現出女兒身,這晚上跟前跟後,還煮薑茶敬奉,這心思就不可怕嗎?”


    “這算什麽心思?想嫁進侯府嗎?這有多可怕?”


    “侯爺!您是千金貴體,您將來的婚事,那是要皇上親指的!她算什麽也敢說嫁進侯府?能叫您看上收了房,已經是她的上輩子修來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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