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吐了吐舌頭,揭起門上布簾:“二位,請進吧。”


    屋裏彌散著淡淡草藥辛氣,靠牆放著一排直達屋頂的百子櫃,窗下擺著一副大案,神醫邱意濃一手持卷坐在案前。


    他應該有四十歲往上,下巴上留著尖尖的山羊胡子,因為清瘦顯出幾分出塵之姿,看人時眼神銳利,但是帶著淺淡的不耐煩。


    “公子要看診?請坐。”


    白璧成也不答話,撩袍坐在案前瓷墩上,伸出手擱在腕枕上,邱意濃伸出兩根手指,微閉雙眼搭住脈搏。然而診了又診,邱意濃睜開眼睛瞧瞧白璧成,流露出些許驚訝,又過了許久,他才發出一聲輕歎,撒開白璧成的脈,並且搖了搖頭。


    “邱神醫,我家公子的病能根治嗎?”含山問。


    邱意濃聞聲抬眸,一見含山卻臉色大變,臉上那股淡淡的不耐煩一掃而光,隻剩下震驚和不敢相信。白璧成立即察覺,他轉眸望向含山,含山卻一派天真態度,隻是滿臉期盼之色,在等著邱意濃說話。


    她不認得邱意濃,白璧成想,但邱意濃認得她。


    他收回目光,見邱意濃仍然瞅著含山發呆,於是笑道:“邱神醫,我這病能治得嗎?”


    “啊!治,治的,哦不,不,那個……”


    邱意濃結結巴巴,慌慌張張,和之前的精明犀利判若兩人。


    “邱神醫,你慌成這樣,可是要嚇壞我們公子?”含山不高興,“能治便能治,不能治便不能治,請你明白說來!”


    “啊~”邱意濃像是怕她一般,立即端正神色問,“公子貴姓?”


    “免貴姓白。”


    “好,白公子,您這個脈象不是咳喘之症,像是,像是……”


    “像是什麽?你快說啊!”含山看他吞吞吐吐就不耐煩。


    “像是中毒之症!”邱意濃被她一凶,立即說了出來。


    “中毒?”白璧成第一次聽說,也驚了一驚。


    “是,中毒!因心肺經脈受毒素滋擾,才會引發劇烈咳嗽。”


    白璧成一顆心七上八下,他這咳症也有一、兩年了,看了許多大夫,吃了許多藥,從沒人說這是中毒之症,為何邱意濃直接便說中毒呢?


    “你說他中毒?”含山已經在追問,“中的什麽毒?”


    “這個……,”邱意濃猶豫了一下,“我此時還不能確證,要找到藥草來熬煮湯汁,再與公子的手指血相混,才能驗證是何毒物。”


    “草藥熬湯與手指血相混,用來驗毒?”含山不可思議,“我怎麽沒聽過這個辦法?”


    “姑娘也是學醫的嗎?敢問師從何人?”邱意濃反問。


    第一個問題好回答,第二個問題卻不方便講,含山噎了噎,忽然凶霸霸道:“你可別想騙人!”


    “哎喲,在下為何要騙你們?再說回春醫館就在這裏,就算我騙了人,又能跑去哪裏?姑娘不必著急,在下過兩天必然能找到草藥,驗出公子所中是何毒。”


    “既是如此,我們就在南譙多住兩日。”


    白璧成接過話來,示意含山不必爭了。邱意濃這才提筆寫了個條子,遞與白璧成道:“兩日之後,公子還是這個時辰來,百兩診金不必再付,拿條子進半仁心房就是。”


    白璧成接過條子,上麵寫了“貴客”兩字,底下簽了邱意濃的名字。他道謝收起,卻又問道:“邱神醫,我還有一事相問。”


    “公子請講。”


    “邱神醫認得家住鬆林坡的許仁嗎?”


    “我認得他,也知道他出事了。”邱意濃倒也爽快,“公子為何提到他?”


    “許仁是我的朋友,我昨日才知道他去世了,聽說是溺亡在小河裏。”白璧成歎道,“聽許仁的父親講,您曾到許宅出診,給許仁的妻子診脈,可有此事。”


    “有啊,確有此事。”


    “適才醫館的夥計說,您從不出診,給多少銀子也不行,可為何到許宅出診呢?”


    “原來是問這個,”邱意濃哈哈一笑,“我的確不出診,到許家看診嘛,是因為許仁賣給我山泉水。”


    “山泉水?”含山一驚,“他家後山的泉水可以賣錢?”


    “許宅後山的泉水有奇效,沾濕帕子敷臉敷身,對一種叫灰殼症的皮膚病很有效。許仁原有這個毛病,起初來找我且治不好,偶爾用泉水擦拭患處,竟逐漸根治了,他便跑來告訴我此事。”


    “所以你願意出錢,來購買山泉水?”


    “正是。在下有許多灰殼病的病患,擦了山泉水都治愈了。在下因此與許仁私下約定,他全家找我看診都可免費,條件是保守山泉水能治灰殼症的秘密,並且泉水隻能賣給我。”


    “這樣一來,灰殼病就隻有回春醫館能治了,”含山哼哼道,“邱神醫,您這神醫的名頭含著些山泉水的水分呐!我猜,你必然將這山泉分裝進小瓶子,說成是自製靈藥!”


    邱意濃被她戳穿,尷尬著咧咧嘴角,不敢多言。


    “這倒解了我的困惑,”白璧成道,“許家既不做生意也不種地,守著一座破房子卻照樣過活,原來得益於此。”


    “買賣山泉並不能發財,但總是進項,許仁為此十分賣力,隔三差五便送泉水來。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許仁來找我,說妻子月娘仿佛有孕,但又不肯出門看診,想請我到家看看。”


    邱意濃自從見了含山,便擺出一副猥瑣樣兒來,又要看她,又怕看她。含山自小貌美,多少有被覬覦過,邱意濃這不值錢的樣兒很叫她討厭,這時候便沒好氣地懟道:“拿點泉水就能破了規矩上門看診,你這半仁心房,應當改作大仁心房。”


    邱意濃毫不在意,賠著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肯上門不隻因為好心,也是出於好奇,因為許仁不能生育,我也想知道,他妻子是不是真的有孕。”


    “許仁不能生育?”白璧成奇道,“邱神醫如何知道?”


    邱意濃望了望含山,好像覺得不方便多講,隻能支吾道:“他之前找我看診,所述正是不能房事之狀……”


    聽到這裏,含山不由耳朵尖發燙,但她若是躲出去,隻怕更落痕跡,不如撐著遊醫的大方,當不在意就好。白璧成卻知她尷尬,不再追問下去,隻問:“所以,許仁請您去看診,是不相信他妻子?”


    “他當然不信,他之前治過幾個月,病況並沒有好轉,果然我去許宅問了一脈,那婦人已有孕在身!我據實相告,許仁當時就急了!”


    白璧成和含山相顧恍然,所以許仁一口咬定月娘懷著別人的孩子,根本原因,是他自己不能房事。


    第11章 山水相逢


    約定兩日之後再來,白璧成便起身告辭,帶著含山走出來。離開半仁心房沒幾步,含山便激動道:“侯爺,這次許老漢沒錯,月娘的確有奸夫!”


    白璧成唔了一聲,卻問:“你之前可曾見過邱神醫?”


    “當然沒見過!”含山不大高興,“侯爺還是認同車管家,覺得我薦您來看病,是為了害您!”


    “我不過問一聲罷了,你又何必多心?”白璧成歎道,“好了,好了,我不問就是。”


    含山還是不高興:“好心好意薦您來看診,倒是我做錯了?您可想一想,隻要您不死,我一天可是五兩銀子的進項!萬一邱神醫給您灌了兩服藥,把您這病治好了,我這五兩銀子就沒了!”


    她越說越生氣,嘟著嘴加快腳步,把白璧成甩在身後。白璧成趕了兩步,忽然捂住胸口咳了起來。


    咳聲一起,含山立即回頭,見他一手扶牆一手撫胸,看著有些可憐。含山於是轉回來,攙住他道:“侯爺今天的針還沒有施,說話做事,都要老實些才好。”


    “是!我說錯了話,不夠老實。”白璧成收住咳聲,笑道,“含山神醫的指點,我銘記於心了。”


    “倒不是我自誇!”含山忍不住自誇起來,“看診我是不如邱意濃,但是替您止咳,邱意濃卻是不如我的!我那十六針可是秘傳!”


    “這事我一直想請教,”白璧成溫聲道,“看你小小年紀,卻身懷神技,不知師承哪位高人?”


    “這我可不能告訴你,我師父也不喜歡被提起。”含山明確拒絕,“侯爺總之放心了,為了每日能得五兩紋銀,我會盡力保您活得長長久久。”


    “既是如此,我有件事也不想被提起,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可是您中毒一事?”含山冰雪聰明,“您不想讓他們知道,陸大人、車管家、許典史,等等等等的,都不能知道?”


    白璧成鄭重點頭:“正是!”


    含山也認真道:“每個人都有秘密,我也有的,不打聽亦不傳播,皆是君子之德。侯爺放心好了,侯爺是君子,我自然也是的。”


    “那我若是小人呢?”


    含山眼珠微轉,哈哈一笑:“清平侯名聲在外,向來是端方君子,怎麽可能是小人!”


    他倆說著話,沿長廊繞回雅室,陸長留早已等的不耐煩,見他們出來便圍上來問東問西,白璧成絕口不提邱意濃說自己中毒一事,隻說病症要配一方奇藥,兩日後才能拿到。


    聽說白璧成還要再多住兩日,陸長留自然高興,又問到許仁的事。白璧成不便瞞著,將邱意濃所說的轉述,陸長留聽罷,立即道:“這麽說來,月娘的確有奸夫!”


    “許仁若不是失足溺亡,就是被溺死後拋屍在河邊,否則無法解釋周遭隻有他一人的足跡,”白璧成道,“林前河距離許宅有一段距離,如果是拋屍,需得是個男人。”


    “月娘的孩子不是許仁的,這個神秘的男人是存在的。”陸長留興奮,“我們隻要能找到這個男人,就能破了此案!”


    白璧成不置可否,勸他先回驛館。


    等到了驛館,剛進白璧成居住的跨院,卻見縣丞帶著個邋遢的瘦子等在院裏,見他們來了便恭敬行禮,說是按照陸長留的吩咐,把縣裏的趙仵作叫來了。


    陸長留興致勃勃,撿著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了,隻叫趙仵作過來問話。申時已過,日頭西斜,暑熱散了不少,白璧成閑來無事,便也在石桌邊坐下聽著,卻吩咐車軒沏茶來吃。


    趙仵作生著紅鼻頭,眼神迷茫渾濁,看樣子愛喝酒。他被叫到陸長留跟前,眯眼愣神的,要被許照喝斥一聲,才想起來行禮參見。


    陸長留在大理寺多與仵作接觸,知道在地方郡縣,幹這行的大多是祖傳,也大多愛喝酒。他並不在意,和顏悅色問:“趙仵作,許仁的屍首可是你驗準的?他是不是溺亡?”


    “回大人的話,許仁的屍首是我驗的,也確是溺斃!他口鼻之內尚有泥沙,應該是生前落進水裏,溺水時吸入的泥沙。”


    “他口鼻內的泥沙,與林前河裏可一致?比如林前河是黃色細沙,而他口鼻內是其他顏色?”


    “南譙左近地質相仿,泥沙都差不多,看不出有何異常。”


    “那麽死亡時間呢?可有異常?”


    “具體時辰小的推不出,但三個時辰之內總是有的。”


    三個時辰之內。許老漢曾說清晨時分見到兒子出門,這麽一算也勉強合度。


    陸長留沉吟不語,像是沒什麽可問了。白璧成卻開口道:“我曾聽說過,有凶手害命後拋屍河邊,又將泥沙強行灌入死者口鼻,偽造活生生溺死之態,趙仵作可知此事?”


    “灌入泥沙或許勉強,但許仁口鼻內不隻有泥沙,”趙仵作道,“他口內近咽處卡著一條小魚,就算泥沙能灌進死人口鼻,活魚如何能灌到咽喉處而不遊出來?”


    “魚能卡在喉嚨口?”陸長留奇道,“是你編的吧?”


    “大人可不能冤枉小的!”趙仵作立即喊冤,“我驗屍時那條魚尚有一息,它隻有小指粗細,通體泛著藍光。”


    “藍色小魚?”含山脫口而出,“我見過那條魚!”


    “你在哪見的?”陸長留忙問。


    “在許宅的水缸裏,哦不,那魚不是生在水缸裏,是生在後山的山泉石縫裏!”


    “山泉石縫……,”陸長留悚然一驚,“難道許仁是在後山的山泉裏溺死的?”


    “那不可能,那山泉細流涓涓,如何能溺死人?”含山擺手道,“接山泉的石窪甚淺,隻怕洗把臉都勉強呢。”


    “那條魚還在嗎?”白璧成又問趙仵作。


    “小的將它擱在屍檢布袋裏,保存在縣衙。”


    “許照!”陸長留忽拉起身,“咱們去義莊看看許仁的屍身,順便看看那條小魚!”


    他拱拱手同白璧成告辭,帶著許照和趙仵作風風火火沒了蹤影。車軒剛捧了茶進來,正撞見他們出去,不由好奇:“侯爺,陸大人怎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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