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隻是沈確,還有跟著他來的幾個府軍,”她說,“還有跟著陸司獄過來的人,也都不見了。”


    白璧成回眸看去,夜色沉沉,湖水深深,唯獨連接儷影樓與岸邊的雲堤泛著一道白光,像一條通向往生的路。


    “長留,你說派人回黔州查團花飛繡,吩咐之時可有旁人聽見?”白璧成問。


    “當時岸邊站了許多人,有沈校尉帶來的府軍,也有護院和吳縣的人,他們應該都聽見了。”陸長留道,“派回去的是州府跟我來的直事,侯爺您見過他的,就是在州府衙門前同我講過話的魏真。”


    魏真。


    白璧成想起那個綠袍小吏,他臉上帶著隨隨便便的笑容,整個人看上去懶洋洋的,卻又十分樂意同別人搭話。


    “有什麽辦法能確定,他已經走出妙景山莊了?”白璧成問道。


    陸長留愣了愣:“他穿著官家服色,拿著州府腰牌,出莊子不是難事吧!”


    白璧成沉吟不語,一時道:“乘著施縣令等人拖住了孟鬱,咱們回儷影樓去,先讓虞溫重演傍晚時的梅下搗衣曲。”


    “可是孟典史說二樓還未檢視,不許咱們上去呢。”


    “奏曲而已,我們小心些就是。”白璧成不由分說轉身往雲堤疾走,“快走,快走,遲了恐要生變。”


    陸長留和含山頭回見他如此著急,也不敢多話,緊跟著白璧成後麵,沿著雲堤回到儷影樓。白璧成直奔到一樓內室,卻見那幾個商人縮在一角,虞溫卻離他們遠遠地坐下窗下,而風十裏挺直腰板坐在正中,背上一把大刀十分威武。


    “風十裏。”


    白璧成輕喚一聲,風十裏立即走到他身邊。


    “從現在開始,寸步不離跟著虞溫,”白璧成低低吩咐,“不許他離開你的視線。”


    “是!”風十裏答道,“不過小的跟著他,就會疏忽侯爺,這……”


    “我不會有事的,”白璧成笑笑,“別忘了,白衣人自稱是雪夜盟的人,雪夜盟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我動手。”


    他說罷趨前兩步,向虞溫道:“虞琴師,請借一步說話。”


    虞溫自打見到白璧成,就覺得他溫潤謙和,雖有侯爵之尊,卻無半點浮躁傲慢之態。他自命清高,卻喜歡白璧成這樣低調的,因而充滿了好感。


    此時聽白璧成請他說話,當即起身跟著,等走出一樓內室,白璧成卻道:“虞琴師,請你隨我上樓,再奏一段事發時的梅下搗衣。”


    “現在嗎?孟典史不是說……”


    “他剛剛已改了主意,”白璧成笑著捉住虞溫手臂,“你且跟我來。”


    虞溫見他如此急切,隻得跟著上了二樓,走進事發之地。因為葛師爺遇害,看守二樓的人都被抽到岸上去,這屋子空無一人,隻有韋之浩的屍體仍舊仰倒在圓桌邊,月光掃進一角,照著他身上大灘的血跡,顯得猙獰可怖。


    白璧成進屋先找設房,果然距離圓桌二十步的樣子,有一個正方形像鳥籠似的所在,四麵也如虞溫所說掛著竹簾,但從外麵看去,能看到裏麵透出燈光。


    但是走進設房,卻又實在看不見外麵分毫,四周被竹簾擋得嚴嚴實實,因為燈火明亮,也顯不出外頭有光。設房內窄,隻容一人委身,有一幾一凳,幾上放著一把古琴。


    “虞琴師,請你從聽見瓷碎之聲時開始彈奏,我們就站在外麵聽著。”白璧成道。


    虞沅答允,他進屋坐定之後,揚聲道:“這就開始了!”


    說罷落指於弦,抹出一聲清吟。


    第40章 白衣閃現


    虞溫的琴音剛動,白璧成便將目光投向韋之浩躺臥之地。他想象中那裏出現一個白衣人,敲碎酒壺拾起碎瓷,閃電般插進韋之浩的咽喉,隨即衝向窗邊,閃身躍了出去……


    然而他這一套動作想象完了,虞溫的琴音並沒有停。


    白璧成略生訝異,轉眸望了望含山,含山也皺著眉頭。


    又等了片刻,虞溫的琴音戛然而止,隨即,他揭簾子走出設房,略行一禮道:“侯爺,小民彈奏至此,便聽見外頭熱鬧非凡,因此罷琴住手走了出來。”


    白璧成點頭,唔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虞琴師,你能確定是彈奏到這裏嗎?”含山卻問道,“你沒有記錯吧?”


    “在下自六歲起學琴,向來曲不離手,什麽都能記錯,曲子是記不錯的,”虞溫道,“從聽見瓷碎之聲,到在下罷奏走出設房,的確就是這樣一段。”


    “這有什麽問題嗎?”陸長留還沒明白。


    “太慢了,或者說,時間太長了。”含山道,“那幾位商人將白衣人描述得神乎其技,仿佛碎壺、殺人、躍窗是一氣嗬成!但依著虞琴師撫奏的長度,要麽白衣人還做了別的事,要麽他的技藝就沒那麽高,殺掉韋之浩費了番功夫。”


    “白衣人若費了功夫,那幾個商人為何不救人呢?就算害怕不能相救,總能叫喊起來!”陸長留這下明白了,“可是虞琴師沒聽見大的動靜!”


    “這位大人說得是!”虞溫讚同,“如若外頭叫喊響亮,小民會停止撫奏,正如韋莊主出事後,小民受影響停止奏琴一般。”


    這段時間不算太長,卻是明顯地留白,為何如此呢?


    含山想問問白璧成,展目卻見他走到窗邊站著,雖是夏夜,但湖上生風,白璧成衣袂飄擺,像要隨風而去一般。


    “侯爺!”含山不由提醒道,“您小心些,別掉下去了!”


    她說著走到白璧成身畔,劈麵看見黑綢般鋪展開去的湖水,水波輕蕩,蕩得含山眼前發暈,急忙抓緊了窗框。


    “你也要小心些,”白璧成道:“這窗子亦有玄機,窗欞矮得隻到膝上,難怪開酒樓的卞老板說白衣人是飄出去,從這窗子出去,實在連跳都不需要。”


    “儷影樓是用來觀景的,因此窗子盡量做大,如此這般,洞開時才能盡賞夕照金鱗的美景。”陸長留感歎道,“這個韋莊主,可真會享受啊!”


    白璧成聽了,轉過身來正要說話,忽然瞥見門口白影輕閃,一個戴白麵巾的白衣人衝了進來,沒等屋裏的人反應過來,他右臂輕揚,一道白光直奔虞溫而去。


    白璧成想也沒想,拔下窗上的銅銷甩了過去,“叮”一聲撞歪了那道白光,然而轉瞬之間,白衣人忽然亮出左手,對著白璧成用力一揮。


    征戰多年,白璧成能在萬軍之中屢屢殺出血路,經常靠的是肌肉記憶,在白衣人揚起左手之時,白璧成腦子還未想到,身子已經唰地向後倒去。果然一道清光掠過他落進湖裏,然而白衣人的暗器落了空,白璧成卻也控製不住,整個人向湖心倒栽下去,站在他身畔的含山喚了一聲“侯爺”,伸出手去抓白璧成。


    含山弱質纖纖,就算竭盡全力也不能拽回白璧成,但她整個人撲了上去,腳下被窗欞一絆,整個人跟著白璧成向湖心倒去。


    撲通撲通兩聲連響,白璧成和含山先後落入湖中。


    入水的刹那,白璧成先慶幸這是暑天,若是大冷天掉進湖裏才是受罪。但他在玉州飛沙之地長大,幾乎沒有水性,隻是聽人說過入水後越掙紮沉得越快,因此努力靜下神來放鬆身體,隻想能飄到水麵上,之後陸長留和風十裏必然來救。


    可他剛吐出半口氣,忽見前方水波晃動,一道黑影倏忽到了眼前,白璧成定睛一瞧,卻是個白森森的骷髏,張著一對黑洞洞的眼眶,猛然戳到麵前。


    這一嚇非同小可,白璧成在水裏手腳並用撲扇兩下,眼見白骷髏嗖得閃過身邊,他轉臉去看,才發現骷髏頂在一條大魚頭上,因此在水裏躥得飛快。


    被它打個岔,白璧成的“放鬆浮起”策略不管用了,整個人像個麻袋直往下墜,就在他心慌氣短之時,忽然有人遊到他身邊,托住他下巴拚命往上拉。


    白璧成昂起臉去看,是含山。


    含山一手托著白璧成,一手劃水,拚力帶著白璧成向上遊去,不多時嘩得破水而出,白璧成長吸一口氣,但見明月高懸於空,月邊幾縷飛雲暗渡,雖是熟悉不過的場景,卻簡直恍如隔世。


    “含山!含山姑娘!接著!”


    隨著一聲喝叫,虞溫從儷影樓甩出一片木板,“啪”地落在湖麵上,那是一幅拆下的長幾案麵。含山帶著白璧成遊過去,抓住幾案後讓白璧成扒在上麵。


    直到這時,含山才鬆了口氣。


    “侯爺,你不會遊泳,就別站在窗邊啦!”她大聲數落,“為了救你,差點把我的命搭上!”


    她的頭發像水草一樣覆在腦袋上,一張俏臉濕淋淋的,卻更顯得眉目動人。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越是狼狽的時候,越是能看出真美人。


    白璧成衝她笑一笑:“多謝,欠你一條命了。”


    “侯爺不必欠我的命,您活到天長地久,保著我每日五兩銀子進項是最好。”含山咕嚕,“我是為自己做打算。”


    她倒是不居功。白璧成心下好笑,卻不再多說。


    直到這時,才從儷影樓跳下兩個人來,是脫了衣裳的陸長留和風十裏,他們奮力遊到幾案前後,帶著白璧成和含山回到樓前,又被虞溫抓著手一個個搭救上去。


    “風十裏!你現在才知道下水救人嗎?”含山濕淋淋地說,“如果不是我,你可摸不到侯爺了!”


    “侯爺,是小的疏忽了!”風十裏一臉自責,“小的下意識追著白衣人出去,過了兩招才想起來,侯爺您不會水。”


    “那你呢陸大人!”含山平等地不放過任何人,“風十裏去追白衣人,你為什麽站在樓裏看熱鬧,看到現在才下水救人!我可告訴你,如果侯爺沒了,你這樣那樣的案子,可一件也別想破!”


    “呸!什麽侯爺沒了!少說晦氣話!”陸長留也水淋淋地不服氣,“我一個人跳下去,萬一救不起怎麽辦?我當然去叫人啊!”


    “你叫了誰來啊!在哪呢!我怎麽沒看見!”


    “人都在岸上看葛師爺,叫誰也叫不著,”陸長留無奈道,“我怕跑上岸叫人耽誤事,這才自己跳下去。”


    說到這裏,他忽然環顧縮坐在角落裏的幾個商人。


    “喂!你們幾個!眼睜睜看著人掉進湖裏還坐著不動!瞧瞧虞琴師,就算不下水,也知道甩片幾案救人呢!”


    那幾人麵麵相覷,還是祁胖子勉強擠出一絲笑來:“大人,我們冤枉啊!您幾位在二樓出的事,我們在一樓,外頭又黑乎乎的,隻聽見撲通撲通的聲音,哪曉得是有人掉進水裏了?”


    “是啊!”姓馬的古董商也說,“那位琴師衝進來,我們看他抓起一張矮幾就扳腿,也不知他要幹什麽,直到他衝到窗邊又叫喊又拋東西,這才看著像要救人的樣子。”


    “然而二位大人就進來脫衣裳。”祁胖子一臉無辜地說,“這中間若有人喊一聲救人,那我們當然要幫忙的!”


    白璧成扯下半帳幔,將它丟給含山,讓她裹著精濕的衣衫,卻問祁胖子:“祁老板,我一直沒顧上問,您是做什麽生意的?”


    “小民是賣瓷器的!”祁胖子道,“吳縣裏最大的陶瓷檔口,久久坊,就是小民的生意!”


    “你跟韋莊主交情好,妙景山莊用的瓷器都出自久久坊吧,”白璧成微笑道,“這可賺了不少錢罷。”


    “何止是妙景山莊,整個吳縣都從我那裏拿貨,”祁胖子誇耀道,“我那裏品種齊全,杯盤碗盞應有盡有,價格也公道,因此全縣百姓都給麵子呢。”


    正說話間,內室的門被推開了,孟鬱帶著高捕頭躍了進來,一眼看見白璧成渾身精濕,不由奇道:“侯爺,您的衣裳怎麽濕了!”


    “既然看見了,就趕緊著人找套幹爽衣裳來,”風十裏嗡聲嗡氣道,“雖是夏日,濕衣久穿也要傷身。”


    “風十裏,你不要命令孟典史,別人的衣衫我不穿的,”白璧成卻說,“替換衣裳擱在馬車裏,你出莊去替我拿來。”


    “侯爺,這點小事不必勞煩您身邊人,”孟鬱立即說,“卑職吩咐護院打馬跑一趟就是。”


    “這……,”白璧成略略猶豫,“隻怕護院不知道我的車停在哪裏。”


    眼見白侯剛剛遇險,風十裏無論如何不敢離開,聽說孟鬱能派人去拿衣裳,他有一百個願意,這時候忙說:“莊外方圓百裏皆無人煙,到空曠處找輛馬車十分容易,更何況是侯爺所乘的四駕金轅車,遠遠便能看見!”


    白璧成瞅了他一眼,還未說什麽,孟鬱便笑道:“這位兄弟說的沒錯,侯爺寬心等一等,卑職這就去叫人去。”


    “也好,這些小事交給他們去辦罷。”白璧成道,“咱們說說要緊事,我之所以落水,是因為遇到了白衣人!”


    “白衣人又出現了!”孟鬱大驚失色。


    “沒錯,我想他的目標應該是虞琴師,他發了一枚……”


    “一枚三角鏢,”虞溫捧上用巾帕包著的三角鏢,“但是沒打中小民,因為侯爺見機快,扔了隻銅銷過來,擋掉了三角鏢。”


    他的巾帕裏不隻包著三角鏢,還包著銅銷。孟鬱仔細瞧了瞧,皺眉道:“原來白衣人的武器是三角鏢,他之前用碎瓷碎瓦,就是不想讓我們知道,他是使三角鏢的。”


    “因為沒打中小民,他便衝著在窗邊的侯爺甩了一鏢。”虞溫又道,“還是侯爺見機快避開了,卻也跌進了湖裏。”


    “原來是這樣,”孟鬱道,“難怪侯爺、陸司獄還有這位兄弟身上都濕透了,原來你們下了湖。”


    “孟典史,白衣人這次出現說明了兩件事,”白璧成道,“第一件,他不是雪夜盟的人。”


    “為什麽?”孟鬱吃驚,“難道侯爺看見他的臉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蓮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波蘭黑加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波蘭黑加侖並收藏九蓮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