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山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白璧成,之前受了他兩次冷眼,實在不想再往冰山上撞去。但她又不願車軒知道此事,隻得硬著頭皮,一步三蹭地上了三樓。


    三樓上門窗大開,一陣好風撲麵,吹得人舒爽無比,也許真有豪雨要潑下來,外頭的天陰沉沉的,遠處湧動的黑雲墜了下來,仿佛伸手便能碰到。


    白璧成站在閣外走廊裏,倚著闌幹臨風而立,風吹動他的衣袂,可他的身姿卻挺拔堅定,玉樹般站在那裏。


    含山悄悄走過去,伏在闌幹上探頭朝白璧成看一看,露出討好的笑容。


    “侯爺在吹風嗎?”她說。


    白璧成瞅她一眼,見含山笑出幾分可憐樣來,原本憋著的氣倒鬆了些,說:“我一人站著清靜清靜,你又跟過來做什麽?”


    他本是消了氣的,然而這話一說,含山的委屈卻冒上來,耐不住地惱火道:“是啊,是我賴著臉皮要粘上來,原是我的錯!既是侯爺討厭我了,我今日便收拾了告辭,不打擾了!”


    她說著掉頭便走,邊走邊氣衝衝地想,就算白璧成留她,那也是不能夠的!然而沒等她跨進閣子,便聽白璧成閑閑道:“四個徒弟找到了三個,還要侯府做什麽用處?可不是要走了。”


    含山聽了這話,忽又站住了。


    “侯爺這是下逐客令了?”她憤憤問,“之前我是沒眼色的,不知道閉門不見就是攆我走的意思,還要再巴巴地跟著!今天我可算明白了,我這樣低微的遊醫,有什麽資格吃住在侯府!”


    她話音剛落,天邊轟隆一聲,滾過一串低啞的雷,風呼得大起來,吹得含山的頭發衣裙都飄擺起來,而白璧成依舊背對著她一聲不吭。看著那鐵石心腸的背影,含山哼了一聲,轉身便直衝下樓去。


    她跑得太快,下樓時也許車軒招呼了一聲,但含山沒有停留,直直衝出憑他閣。風帶來了暴雨前的水汽,天地間像塞著一床濕乎乎的大被子,擠得人心裏難受。


    “我為什麽會覺得男人有好的呢?”含山疾走著想,“我為什麽要犯和娘一樣的錯誤呢?”


    她並不知道,白璧成站在憑他閣上,正看著她穿行在花木之間,白璧成也不明白,若她是有心的,為何要拉扯嘉南?若她是無心的,為何要留在侯府?


    第55章 丹心寸意


    白璧成站在憑他閣上,居高臨下眺望庭院,看著含山在一朵朵綠雲般的樹冠間穿梭著,她的身影時隱時現,仿佛牽出了一根細細的絲線,若有若無地掠過白璧成的心頭。


    快下雨了,天色陰黑的厲害,在烏雲重壓之下,越發顯得院子裏枝葉鮮綠,而含山的素衣卻是嫋淡的,她不壓顏色,也沒有顏色可與她相比,白璧成追逐著她素色的身影,他想過離開,卻挪不動步子。


    天邊再度碾過一道雷鳴,這次緊跟而來的不隻是風,還有驟然而至的雨。令人毫無防備的大雨說來就來,它們擊打在樹木花葉之上,發出一片啪啦啦的聲響。


    白璧成向後退了一步,躲開斜入闌幹的雨絲,而含山匆匆前行的身影並沒有一絲阻滯和停留,仿佛澆下來的雨在另一個次元,碰不著她似的。


    白璧成暗歎一聲,喚道:“風十裏。”


    一道身影從憑他閣的屋頂翻下來,輕飄飄落進闌幹裏。


    “去給他送把傘,”白璧成指指雨中疾走的含山,“之後你在十景堂等我,不必回來了。”


    風十裏轉身下閣去了。不一會兒,白璧成看見他提著油紙傘奔進大雨裏,很快便趕上了含山,他撐開傘罩住含山,含山卻受驚似的躲開了。但她看清來的是風十裏時,隨即乖巧地放棄拒絕,油紙傘罩住了她和風十裏,向十景堂而去。


    直到徹底看不見他們了,白璧成仍然站在那裏,他心裏湧動著說不清的思緒,他知道自己開始心疼含山,然而心疼的並不是嬌怯或者苦難,恰恰相反,他心疼的是含山表現出的開朗和無所謂。


    她分明會保護自己,比如有傘就決不淋雨,唯其如此,白璧成才覺得她可憐,無人照管的孩子才明白不能任性。


    生什麽氣呢,他意興闌珊地責怪自己,要她怎樣呢。


    “侯爺!你怎麽站在那裏淋雨,瞧瞧,半邊身子都濕了!”


    車軒不知何時上來了,看見白璧成站在闌幹邊上發呆,連忙拽著他走進閣子,又扯袖子拂著白璧成衣袍上的雨水,急道:“侯爺有病在身,哪能穿濕衣裳?快回去換過罷。”


    “不急著換衣裳,”白璧成道,“你叫楚行舟上來。”


    車軒還要再勸,但見白璧成麵色不豫,他不敢碰壁,隻得答應。等到了一樓,他同楚行舟講:“你也不必等明日了,今天就把侯爺的飲食管起來!你且上去見侯爺,卻吩咐你徒弟速做一碗紅糖薑湯!”


    楚行舟依言叫進喜去做薑湯,自己上了三樓,見白璧成獨坐在嵌雲石靠背椅裏,便上去行了禮,口稱見過侯爺。


    “楚師傅不必多禮。”白璧成恢複之前的溫和平靜,“請你來是有些體己話,含山同我講,你是她師伯冷三秋的徒弟,可有此事?”


    在侯府見到含山之後,楚行舟做了無數推測,但著實想不通含山為何與白璧成在一起。既然想不通,就不能輕易下結論,作為冷三秋的大弟子,楚行舟低調謹慎,此時他已拿定主意,無論白璧成問什麽他都少說為妙。


    一念及此,楚行舟便道:“確有此事。”


    “你們四大弟子,號召刀光劍影、妙手吟心,含山已經找到了三個,隻差劍影還不知在何處。”白璧成接著說道,“你可知他在哪裏?”


    “師父隱居之後,我們四人也各奔前程,彼此鮮少見麵。小的也不知劍影身在何處,但若來日能遇見,小的自然認得的。”


    “但是找不到劍影,就找不到你師父,含山說她娘有些銀子存在你師父那裏,她想拿回來。”白璧成試探,“可有此事?”


    楚行舟沒料到含山給出這樣的理由,他明白了一多半,看來白璧成並不知含山的身份以及她為什麽要找到冷三秋,既然如此,楚行舟當然要配合含山。


    “是這樣沒錯!”楚行舟麵不改色道,“自明日起,小的做完府中事便出去尋訪,以盼早日找到劍影,幫含山師妹尋到師尊歸隱之地。”


    他態度沉穩,既無邱意濃的驚惶,也沒有虞溫的文弱,白璧成情知問不出什麽來,於是點點頭:“好,我叫你來便是此事,畢竟你能留下是含山舉薦的,你明白嗎?”


    楚行舟不知他為何刻意提及,但還是說:“小的明白。”


    “你不明白。”白璧成微然一笑,“別人可以不知道含山在侯府的地位,但你要知道。”


    這話什麽意思?


    楚行舟眉尖輕挑,舉眸看向白璧成,他撞上一對靜如深潭的眼眸,看著和煦平靜,細想深不見底。許多話綻在楚行舟的舌尖上,但他還是咽了下去,說:“小的明白!”


    樓梯傳來響動,車軒領了進喜送薑湯上來,白璧成喝了,又誇獎了楚行舟幾句,這才起身要回十景堂。走到樓梯口時,他又轉回身道:“含山適才也淋了雨,楚師傅給她也送碗薑湯罷。”


    ******


    大雨落下時,含山起初沒有知覺,她整個人亂糟糟的,以至於顧不上身邊是落雨還是刮風。白璧成忽然就生氣了,比忽如其來大雨還叫人發懵,含山不明白為什麽,也不知道哪裏惹到了他。


    她雖自小境遇不好,卻鮮少受氣,也沒人願意給她氣受,所有人都當她是空氣,多看一眼也不值得的那種。直到今天,到這時候,她胸口憋得要爆炸了,才知道生氣是這樣的感覺。


    白璧成,她想,再理你我就是滇荷池裏的烏龜!


    她匆匆向十景堂走去,一心要收拾包袱離開侯府,遇到風十裏來送傘,她當然知道這是白璧成的意思,風十裏沒這樣的閑情,這家夥隻關心白璧成。


    他怕我淋雨嗎?含山氣哼哼想,我被淋死了他豈不痛快些!


    可她還是接受了風十裏的傘,不管什麽事,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這是洪大爹教她的。洪大爹喜歡倚牆根坐著,咬著根枝條兒哼小曲曬太陽,來來往往的人都怕他,繞著他走,那最好,正好圖清靜。


    每到這時候,含山就陪著洪大爹曬太陽,他們隔著三丈遠,仿佛彼此不認識,但這是洪大爹教導含山的時間,他們說這兩天發生的事,講身邊的人,洪大爹告訴含山許多她想不到的關節,每每講完了,他就說:“這世上自己最重要,做什麽都別虧了自己。”


    含山記住了,因此乖乖走到傘下。油紙傘能撇開的雨有限,回到十景堂含山還是濕了半截,她鑽進屋去換衣裳,打開包袱看時,除了那件青蟬翼的男袍,以及自己匆匆買就的粗布衣裙,餘下的都是白璧成替她製的,說是從五兩銀子裏扣,其實也沒有扣。


    含山要爭氣,把漂亮衣裙都揀出來不要,換上自己的淺藍布裙,鼓鼓的包袱又變得癟癟的,好在裏麵有一包銀子,是她這段時日賺回來的診金。


    外麵傳來腳步聲,應該是白璧成回來了,但他沒有叫她,她自然也不會去討沒趣,她想著等雨小些就走!還要去憑他閣找楚行舟,他們都走,都不留在侯府!


    然而還沒等雨停,楚行舟卻來敲門了:“含山姑娘,侯爺說你淋了雨,讓送紅糖薑湯來。”


    含山走去打開門,看著楚行舟從提盒裏拿出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忽然就想到自己每天日落後給白璧成熬的薑湯,一股子委屈直衝上來,心裏隻覺得自己不值得。


    “我可生受不起,”她說。“受他一柄雨傘,喝他一碗薑湯,不知要受多少氣來抵換!”


    楚行舟愣了愣:“侯爺給姑娘氣受?小的瞧他脾氣極好,待姑娘也好,應該不會啊。”


    含山望望他:“你站哪頭的?”


    “小的自然站在姑娘這頭,”楚行舟賠笑道,“看來白侯言行不一,剛剛他召見小的,還說是姑娘舉薦了小的進府做廚子,還讓小的明白姑娘在侯府裏地位。”


    “我在侯府是什麽地位?”含山嗤之以鼻,“不過是個給他紮針的遊醫罷了!”


    含山在府裏做什麽,楚行舟已經向車軒打聽過了,他猜到這裏頭有一段隱瞞,此時便笑道:“這話別人說說就罷了,姑娘自己總要知道,您怎麽是遊醫可比的?您能留在侯府,已經是屈尊了。”


    “我可沒這樣想過!”含山嘀咕,“沒找到你們之前,能有侯府收留我,那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楚行舟不敢說話了,他摸不清含山究竟是什麽脾氣,她到底要聽白璧成的壞話,還是要聽他的好話?


    沒等他想清楚,忽然便聽外頭腳步雜遝,緊接著風十裏在屋外喚道:“含山姑娘,侯爺淋了雨犯咳症,你快來看看!”


    含山下意識去拿針筒,衝到床邊才發現針筒已打進包袱裏,她愣在那裏,心想自己的鐵了心要走的人,怎麽還想著給他施針?


    “含山姑娘,你在不在屋裏?”風十裏又在外頭催,“你再不搭話,我可就進來了!”


    “姑娘,人命關天,”楚行舟低聲勸道,“有什麽事,不如等救下人再說?”


    含山情知咳一場白璧成也不會死,但她驀然想到初遇白璧成的光景,他偎在馬車的軟榻上,咳得滿目淚光雙顴赤紅,他看她的眼神裏帶著麻木和絕望,那可不該是霜玉將軍的眼神。


    一絲不明的疼痛攪在心裏糾纏不去,含山咬了咬牙,從包袱裏抽出針筒,轉身打開房門,徑直往正屋走去。


    白璧成的確是淋雨受了寒,還沒到傍晚便咳了起來,因為含山生氣的緣故,他起初用靠枕堵著聲音,到忍不住爆出來時,風十裏才在屋外聽見了。再到他匆匆叫來含山,白璧成已咳得精疲力竭,軟在靠枕上沒了力氣。


    含山不說二話,展開針筒替他施針,風十裏站在後麵看了看,便走開去叫車軒準備溫水。屋外雨聲嘩嘩,屋裏卻靜得落針可聞,含山隻紮了三針下去,白璧成喉間毛絮般的癢便漸漸消退了,等到全套針施完,他隻覺得周身輕鬆,仿佛世上從沒有劇咳這回事。


    他喘過一口氣,看著含山低頭收拾針筒,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良久才道:“怎麽又穿上這件布衣了?”


    “布衣怎麽了?”含山沒好氣道,“難道布衣給侯爺丟了臉麵,進不得侯府了?”


    她說完這句氣話,以為白璧成要出言安慰,然而等了又等,白璧成卻沒有聲音,她抬眸望望,白璧成闔目靠在枕上,一聲不言語。


    含山剛消下去的氣又頂上來,卷好針筒道:“我本來也要辭別侯爺的,等雨停了我就告辭了。不隻我走,我還要帶走楚行舟,侯府的事自此與我們這些遊醫廚子再沒關係。”


    她這話有一半是用來生氣的,說罷了起身便要走,卻聽白璧成在榻上道:“以後我咳死了,毒發了,也都與你沒關係。這府裏究竟什麽人下的毒也與你沒關係了!”


    “侯爺這話真好笑,這些本就與我無關,怎麽被您一說,倒像是我的不是了?”含山被氣到,轉過身來說。


    “既然都與你無關,你去巴結嘉南郡主做什麽?”白璧成道,“又送糕點,又狗腿似的請她多來府裏,隻管搖頭晃腦地做什麽?”


    他這話說出來,含山這才懵了懵,暗想:“他在氣這事?”


    “誰搖頭晃腦的?”她喃喃說了一句,然而見白璧成玉白的臉上留著劇咳時的紅暈,心裏又軟軟,暗想:“這原是我不對,就算要撮合他與嘉南,也該同他商量商量,否則與我的際遇有何不同?”


    人就怕想通了,想通了氣就散了,氣散了什麽事都沒了。含山走回榻邊坐下,擱下針筒望望白璧成,一本正經道:“侯爺不喜歡嘉南郡主直說便是,我雖答應車軒要替侯府找個好主母,但也要您願意,您若不願意,九天仙女下凡塵也不行的!”


    “操心操心你自己吧!”白璧成悻悻,“冷三秋找到了嗎?你娘的錢拿回來了嗎?寄人籬下還愛管閑事!”


    含山被他說得一笑,卻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伏在榻上牽了他衣袖搖一搖,笑道:“我本就是愛管閑事的人,否則怎能上了侯爺的馬車,救了侯爺的急症?”


    白璧成哼一聲:“是了,我還要謝謝你了。”


    “不論怎樣,侯爺待我極好,下雨天還想著送傘送薑湯,我都是知道的。”含山又嘴甜起來,“所以我也想報答侯爺,車管家講侯府缺個尊貴的主母,他與我商議,我覺得這是對侯爺好的!”


    剛剛和緩的氣氛,又被她繞回去了。白璧成又是生氣又是好笑,轉眸瞅著她道:“你認定嘉南是我的良配了?”


    “嘉南郡主是裕王的嫡女,身份尊貴自是不說,我瞧她心地仁厚,把婢女的事當作自己的事著急,這樣的人也當得侯府的主母。”


    含山一臉認真,實實在在要替白璧成打算。可她這番打算隻叫白璧成又酸又澀又氣苦,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你說好那就是好的。”他點點頭道,“你去跟車軒講,叫他明晚安排些精致菜色,我要宴請嘉南郡主。”


    他這話剛罷,卻聽外頭風十裏稟道:“侯爺,陸司獄來了,可要請他進來?”


    下這麽大雨還來,白璧成情知是那五人的案子,便坐起身道:“請他進來罷。”


    第55章 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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