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書房裏, 傅葭臨把銀兩放進盒子。


    煙雨樓的規矩是很久以前他師父定下來的,這麽多年從未有人打破。


    可是他此去漠北,已經犯了兩條門規了。


    一條是摻和除了任務外的事, 另一條就是聯係其他煙雨樓的殺手。


    他主動領了罰, 再加上母後以他辦事不力為由,罰他在長樂宮前跪了兩個時辰。


    這幾日他都在府中養傷, 沒想到陸懷卿他們會突然找來。


    傅葭臨低頭看著江蘺給的這點銀子,他添上了差的那部分。


    他還欠陸懷卿一個承諾, 等陸懷卿找他兌現那天,他就又犯了一條規則。


    隨意承諾他人也是違反煙雨樓規定的,尤其他這種從前被作為兵人養大的人。


    他不能隨意許諾的, 也不該有尋常人有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


    這是師父他剛記事開始學劍時, 就告訴過他的道理。


    但陸懷卿教他人要有禮義廉恥。


    她第一次讓他知道除了“你死我活”,這世上,真的還有人會無緣無故幫他。


    傅葭臨閉了閉眼,將盒子用力合上, 吩咐下人:“送去煙雨樓。”


    煙雨樓和他的皇子府看似在不同的兩個坊, 但其實兩坊的南北牆相接相通,走地下密道就能夠來往。


    傅葭臨不想再糾結,陸懷卿隻是一時好心而已。


    她對誰都那樣好。


    而且,她這樣好的姑娘不該被他拉進泥沼,他也不能讓她看到他醜陋的那一麵。


    傅葭臨穿過長長的遊廊,看到陸懷卿果然和王垠安他們又閑聊著。


    她偏過頭似乎像是生氣了,可她有雙圓圓的杏眼,就算生氣了也不讓人覺得凶狠。


    再加上她眸色淺淡, 更讓她的生氣像是嗔怪,就像小貓在人身上輕輕撓了一下。


    “對了, 傅葭臨他是殺手,那找他殺人要多少啊。”陸懷卿眼裏是純真的好奇。


    傅葭臨卻忍不住攥緊了手。


    他原本從來不在乎他的身份的,但此時此刻聽到陸懷卿提起,他的心卻有些酸酸澀澀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這感覺是什麽,但他希望陸懷卿不知道這一切。


    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希望時間能夠回到初見時,他一定不會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陸懷卿。


    還好,王垠安沒有提及他和煙雨樓的關係,兩人又繼續閑聊了幾句有關自己的事。


    陸懷卿突然轉頭向那蓮花看去,又像是興致缺缺般低頭。


    她是不是也覺得他果然是個惡人,壞事做盡,令人見之生厭——就像長安除了她以外,所有人看他那樣。


    陸懷卿不知道傅葭臨此刻在遊廊上的想法。


    她隻是實在無事可做,隻好低頭望著她的繡花鞋,開始數起團花上麵密密的繡線。


    都怪傅葭臨愛嚇唬人,她現在連賞蓮打發時間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此刻,離陸懷卿最近的荷葉突然劇烈的晃了晃。


    下一刻,一隻圓滾滾的白影向陸懷卿撲了過來。


    陸懷卿靈敏往後退了一步,才堪堪躲了過去。


    “貓!”陸懷卿驚道。


    那隻貓貓站在原地舔著自己的爪子,一點都沒有心虛愧疚的感覺。


    結果這時候,從不遠處的樹上也跳下一隻貓。


    這隻貓比剛才的白貓還要親人一些,它小跑著向陸懷卿的方向過來。


    “別過來!”陸懷卿大聲道,人也往欄杆上躲。


    她有哮喘啊!


    要是知道傅葭臨這裏有這麽多貓,她才不來!


    這隻貓像是聽不懂陸懷卿氣的話,依舊很是高興地往陸懷卿奔去。


    “停下。”傅葭臨不知從哪裏出的來,擋在她和貓中間。


    這隻貓才終於停下,它盯著傅葭臨,很不高興他不許它靠近陸懷卿。


    陸懷卿這才認出這隻貓,她前世在皇宮裏就見過。


    傅葭臨前世也在宮裏養過貓,養了許多,其中就有這隻貓。


    那幾隻小貓終於在傅葭臨冷冷的眼神下,不情不願地離開。


    “咳咳——”陸懷卿不住咳嗽,這是她將犯哮喘的表現。


    她有些胸悶,她想伸手扒拉衣袖裏的藥,卻沒想到因為過於慌張反而遲遲摸不到。


    “藥、藥在袖子裏!我有哮喘!”陸懷卿急道。


    傅葭臨握住她的手,立刻將藥從她的袖中取出。


    他拿著瓶子額頭上浸出薄汗,就好像有哮喘的不是陸懷卿,而是他一樣。


    傅葭臨:“幾粒?”


    “兩粒!”


    傅葭臨捏住陸懷卿的下頜,給她喂下了兩粒藥。


    但她還是沒什麽好轉,仍舊捂著心口蹙眉。


    傅葭臨扶她在陰涼處坐下,他吩咐下人:“快去請大夫!”


    江蘺也跟著給陸懷卿倒水,還讓她不要太緊張,安慰她先放平心態。


    王垠安看著傅葭臨焦急的樣子,不免愈發驚訝。


    傅葭臨他不是從不畏懼生死的嗎?


    可是如今陸懷卿不過是犯了個哮喘,這人居然就緊張成這樣……還真是世事難料。


    陸懷卿的心情卻更為複雜。


    她聽到江蘺帶著哭腔的安慰,不免更加害怕。


    這樣呼吸不過來的感覺,實在和前世瀕死的感覺太過相像。


    江蘺的哭聲和前世她死時,宮人們哭泣的聲音重合。


    “不用怕,你已經用過藥了。”


    陸懷卿被傅葭臨緊緊攥住手:“不會有事的。”


    他冷靜的聲音裏隱隱約約透著幾分慌亂。


    這話卻讓陸懷卿漸漸平靜了下來。


    前世傅葭臨雖然可怕,但傅葭臨在她眼裏,也是除了阿娜和阿姐外,最厲害的人。


    不僅厲害,他也是唯一會願意幫她和漠北的人。


    陸懷卿望著傅葭臨眼底的慌亂,逐漸覺得眼前這幕熟悉了起來。


    對了,前世傅葭臨也有這般急過。


    那是她為質的第三年,傅葭臨在入冬前,把他的皇嫂謝識微接進了皇宮住。


    陸懷卿前世不知道謝識微和她的關係,隻覺得謝識微看起來就玉潔冰清。


    等到談話時,她又發現謝識微博學廣記,雖然容貌不過清秀,但言談間很是吸引人。


    而且謝識微從不嫌棄她是異族血脈,還認真和她講大燕的一些小事情。


    後來,有人提醒,陸懷卿才驚覺她和謝識微眉眼長得很像。不過兩人細微處的不同,就導致兩人是全然不同的氣質。


    謝識微清冷,而她豔麗。


    陸懷卿是個很知情識趣的人,她很快猜測傅葭臨的好心,肯定和這份相像脫不了關係。


    她就開始主動疏遠傅葭臨,每次他如往常般召她,她就推脫說身子不適。


    在她第五次回絕來通傳的江德忠後,傅葭臨有快一個月都沒有再找她。


    陸懷卿覺得自己果真是猜對了。


    她就不去打擾人家青梅竹馬敘舊了,也算是報答傅葭臨。


    直到冬至那日,她裹著被子無聊地看著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雪地裏有一隻玉麵狸,它黃混著黑的毛,在純白的雪地裏格外顯眼。


    但陸懷卿沒想到它會一個躍起,往她懷裏蹦了過來。


    她被裹得太厚,還沒來得及把貓扔地上,就聽到傅葭臨凶道:“朕的貓,不許扔。”


    陸懷卿聞言臉都白了。


    她在漠北大亂時顛沛流離,曾為了躲避叛軍搜索,在草叢裏趴了整夜。原本隻是輕微的喘咳之症,自那以後就更加嚴重了。


    但她不敢和傅葭臨說,隻得抱著懷裏的貓,尷尬陪笑。


    傅葭臨:“不過你要是實在喜歡,朕勉強也能夠分你,隻要……”


    陸懷卿實在喘不過氣,直接往後栽倒暈了過去,也沒能聽清傅葭臨說的“隻要什麽”。


    等她睡眼迷蒙間,卻聽到了傅葭臨大發雷霆。


    傅葭臨平日裏就算是賜死人,眼裏也不見得有多少情緒。


    那日的傅葭臨卻眼眶泛著紅意,甚至拔了侍衛的劍,架在何懷之脖子上。


    “陛下,陛下……”陸懷卿道。


    她看到傅葭臨的身影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轉過身,比她還蒼白的臉上,浮起失而複得般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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