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衝進房間裏,隻見江遜在床邊站著,緊緊地握著陸氏的手,一雙眼通紅。阿九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哭出聲來。


    “母親。”她低聲喊了一聲。


    但沒有人回應她。


    陸氏去了,江采收到消息趕回來,也是噗通一聲跪下,紅著眼眶說:“對不起,母親,兒子沒能讓你享福。”


    阿九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試圖從他那裏汲取一些力量。


    這是一段亂糟糟的日子。府裏氣氛壓抑,辦著白事。


    阿九強打起精神,操辦陸氏的後事。江采成日裏精神不濟,與阿九傾訴:“阿九,日後我隻有你了。”


    阿九輕撫著這個男人顫抖的背脊,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江采又說:“阿九,我們要好好的。”


    他已經失去了太多的人,再也經受不起更大的失去了。


    江采這麽說了,阿九就這麽信了。


    可阿九沒想過,人心是會變的。


    小時候那個挺身而出保護她的少年,長大之後,也會變成另一個麵目可憎的人。


    *


    陸氏去後,江遜意誌消沉,幹脆退出了官場。原本皇帝是放他的假,可他堅持要退,皇帝也沒攔。


    江遜退後,府裏便由江采當家。而阿九,則成了府裏的管家婆。


    江采的事業似乎節節高升,聽聞他升了官,很得賞識。江采回來,也會與她分享自己升了官的喜悅。但是隻有喜悅,而不會說,他是如何升了官,如何得了賞識,這其中有沒有什麽曲折。這些統統都沒有。


    他隻說:“阿九,我升官了。”


    而後阿九就誇:“阿采真厲害。”


    似乎他就隻是為了得阿九一句誇讚,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阿九聽到的那些消息,都是從別人家的夫人那兒。男人聚會,女人也聚會,隻不過聊的東西不一樣。


    男人聚會,聊升官發財,女人聚會,聊誰家趣事。當然,也有些許交叉。


    阿九就從中聽到了很多關於江采的消息。


    “江夫人,聽說你家那位近來做了件大事……”


    阿九隻是微笑應著,心裏卻在說:哦?原來如此。


    江采也常說:“好阿九,我的妻。”


    阿九不知道這話她該不該放在心上,她常想,她同江采過這麽多年,等到日後垂垂老矣,能不能也如同陸氏和江遜那般?


    這太難預測,畢竟生活太過曲折。


    江采與阿九成婚一年後,京中盛傳他們夫妻恩愛。尤其是江采從不納妾,可見用情至深。


    阿九不敢信,畢竟她一直清楚,江采心裏愛著葉玉珠。他不納妾,興許隻是因為愛著葉玉珠。


    可眾人早都忘了葉玉珠,忘了曾經與江采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的是葉玉珠。


    她們忘了,可阿九不敢忘。


    因為江采不曾忘過。


    第二年,江采與阿九生活平順,仍舊叫人豔羨。到第三年,阿九聽得多了,差一點就要信了。


    但是這一年,江采官至丞相。江丞相,又叫阿九不敢忘。


    那日江采回來,與她溫存許久,動作溫柔,語氣呢喃。不過到了夜裏,阿九卻聽見一句久違的葉玉珠。


    她歎口氣,替江采掖上被子。


    *


    又是一個冬天,京城的第一場小雪落下來。


    歌舞升平裏,有人小聲道:“喲,下雪了。”


    江采看向外麵,不知道為何,他這兩天眼皮跳個不停,總覺得有什麽大事發生。


    見他走神,有人調侃:“江相可是想念家中嬌妻了?”


    此話一出,滿堂哄笑,就連歌舞伎也笑起來。


    江采隻是淡淡笑了笑,笑容甚至沒到眼底。他在官場混跡三年,已經能夠熟練地隱藏自己的情緒。也能不怒自威,讓他們心生畏懼。


    他們說起阿九,江采便想起阿九。阿九定然在家中等著他回去,想到這裏,他才真的笑到眼底。


    江采舉杯飲盡,“今天就到這裏吧,我該回去了。”


    在眾人促狹的目光裏,江采麵不改色下樓去。


    這裏是京城最熱鬧的酒樓,除了吃飯,自然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幹。江采喝多了幾杯,下樓的時候,步子已經沒有那麽平穩。


    當那人撞進他懷裏的時候,江采甚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


    還是江為先倒吸了一口氣,“葉……”


    江采陡然清醒過來,“閉嘴。”


    他看著懷裏的人,隻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倒流一般。懷中這人一張臉,分明和葉玉珠生得一模一樣。


    懷中的人顫抖著,似乎也是不可置信的樣子,她緊緊地揪著江采的袖子,似乎怕他就這麽走了。


    江采看著她的眼睛,那些噩夢倏然重現。他不由地心裏一顫,而後將披風攏緊了懷中的人,帶她出了酒樓。


    她一身的傷,衣裳破破爛爛的,顯然過的不是什麽好日子。


    後麵有婆子追上來,“這位爺……您不能這樣,這是我們新買來的……”


    江采眼神一冷,江為會意,拿出一遝銀票,惡狠狠地威脅:“賣身契交出來!”


    婆子被看得一抖,接過銀票,從一遝賣身契中找到了葉玉珠的。那上頭隻寫了玉珠,隱去了姓氏。


    想來也是,若非隱去了姓氏,她如何能活下來?


    江采帶著葉玉珠上了馬車,他想他應該狂喜,可是除了喜悅,他竟然還有一種恐懼。


    第8章 8.  勝利者   渣男的一百種理由。


    這種恐懼從何而來,江采尚未找到答案。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子了,他會玩手腕、耍手段,攪弄權謀詭譎,隻是眼神,也足夠陌生。


    葉玉珠緊緊盯著江采的眼睛,而後才緩緩打量起這個人,從頭到腳。這個人和當初她認識的江采,相去甚遠。


    是了,他們之間已經隔了三年。方麵家世相當,如今卻是雲泥之別。


    葉玉珠看著江采,眼淚湧出眼眶,終於喚了一聲:“阿采。”


    江采聽著她的嗓音,與從前的靈動不同,如今帶了些沙啞,就像她如今的眼神,也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似的。


    她不再是那個高傲的葉家嫡女,而如今,眼神躲閃,甚至有些惶恐。


    江采看得心頭一刺,幾乎是立刻想起她從前的模樣來。


    江采應聲,“嗯。”


    葉玉珠轉過頭去,忽然為自己這一身的狼狽感到羞恥。她站在富貴的江采身邊,是如此的卑賤。


    葉玉珠摟緊了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膝蓋裏,不看江采的臉。江采看著她這折落的姿態,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麽。


    江采想起自己曾經熱烈的愛情,和那個主動的葉玉珠。


    他伸手,將人攬進了懷裏。


    葉玉珠低聲的啜泣從他懷抱中泄出,斷斷續續的,可憐極了。


    葉玉珠抱緊了江采,聞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不能放開江采。如果放開他,她就要回到泥潭裏打轉。她已經受夠了那些痛苦的日子,她不願意再這樣下去。


    葉玉珠咬住自己的嘴唇,又出聲:“阿采,你別趕我走好嗎?”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中含淚,楚楚可憐,叫人無法拒絕。她的高傲盡數化作了楚楚可憐的柔情,江采幾乎沒有猶豫:“我不會趕你走的。”


    葉玉珠得到他的答複,笑了起來。可惜笑容那麽慘然,一點也沒有開懷的意味。


    餘光瞥見她手上的傷,江采呼吸一滯,“你的傷……”


    葉玉珠觸到他的目光,立刻縮回手,像一隻受了傷的刺蝟。她目光躲閃,“被……打的。她們要把我賣了,我不願意……我……”


    葉玉珠咬唇,閉上眼,聲如蚊呐:“我始終記著你,阿采。”


    葉玉珠不算說謊,當她生活艱難的時候,總是想起江采來。她覺得江采是一個解脫,能救她的解脫。


    如今她真碰到了這個解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鬆開手的。


    江采看她這模樣,更加心疼,叫江為駕車回府。


    江為從小就更與阿九親近,見此情此景,不由得為阿九起了些危機感。江為勸道:“爺,夫人那邊……”


    經他的提醒,江采這才想起阿九來。阿九還在家裏等他回去。


    可……他不能丟下葉玉珠。


    興許是察覺到他的猶豫,葉玉珠更加攥緊了他的袖子,“我……我可以做奴婢,伺候你,你別趕我走。”


    江采心頭一凜,厲聲道:“叫你回府就回府,哪兒這麽多話?這事兒不許告訴夫人。”


    他用的稱呼是夫人,他潛意識裏害怕葉玉珠知道他的夫人是阿九。


    可葉玉珠並非愚人,她早就聽說了,江采與阿九成婚後,如何柔情蜜意。可這些原本都是屬於她的,她怨,她恨,她不可能就此放手。


    葉玉珠在這些年的顛沛流離裏,學會了一件事:示弱。


    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示弱。葉玉珠想。她低下頭,伏在江采膝頭,“我知道,你與阿九姐姐成婚了。我知道你們生活很幸福,我不是要打擾你們……阿采,我隻是想,活下去。”


    仿佛字字泣血。


    血泣到江采心裏,他喉頭一動,護住葉玉珠:“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放心吧。阿九她也不是那種人。”


    盡管他這麽說,且用了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可江采心裏卻仍舊害怕,害怕阿九會知曉這一切,而後選擇拋棄他。


    他不能被阿九拋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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