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人微笑起來,重新看向楚千酩。


    那雙黑沉沉的眸子映著火光,透出一股詭異的暗紅色,語氣卻帶著輕鬆愉悅的笑意,一時竟讓楚千酩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是。”


    第39章 表裏


    火光熊熊地映亮了光線昏沉的四麵牆壁,燃燒的火圈將厲鬼禁錮在裏麵,無法出來,但也不會殺死他。


    “榆生,你還不說嗎?”


    舟向月站在火圈外麵,影影綽綽的火光映出他憐憫一般的微笑,“你那位師弟呢?”


    “他媽的關我屁事!!”榆生猛然放下雙手,露出滿臉鮮血淋漓的焦爛皮肉。


    他崩潰地大吼道,“為什麽要問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千刀萬剮的東西,就為了逼問我關於他的事情,拿火來燒我?!”


    他在大儺上中箭摔落在地的時候,原本是沒有死的。


    肢體折斷、骨骼碎裂、腸穿肚爛、血沫嗆進氣管的痛,他都經受了。


    妖魔肆虐,周圍的人群尖叫著四散逃亡,沒有人管他。


    熊熊烈火灼燒過他的四肢,他卻動彈不得。


    之後,他被扔進了井裏。冰涼刺骨的井水漫過頭頂,無數透明的泡沫憐憫地環繞著他上升。


    他就那樣沉在最深最黑的井底,緩慢地腐爛、腐爛。


    直到最後,成為一具白骨。


    而當他的魂魄第一次離開白骨,沿著井壁向上爬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地向上、向上,爬向遠離黑暗的地麵,就像他當初那樣拚命地向舍身刀頂爬去——


    然後,他回過了頭。


    垂直的井壁如同那日高聳入雲的刀梯,寒刃旋轉著墜落,割開他的血肉與靈魂,痛得他渾身顫抖。


    他再也不能下到井底,再也無法容忍那冰涼徹骨的井水。


    可他也無法遠離這口淹死他的深井,因為他深入骨髓的對燒灼烈焰的恐懼。他不能離開水。


    他日日彷徨於人間與地獄之間,不得安息。


    作為惡鬼,他深深懼怕自己死前最深的恐懼——他怕火、怕水、怕箭矢,世間還有比他更淒慘的死亡嗎?!


    榆生整個鬼已經崩潰了:“我要殺人,我總是藏在井裏,沒有人下井的時候能發現我,哈哈哈哈哈!因為做了鬼,我最厲害的能力還是降低存在感……混淆別人的認知,讓他們弄錯我的位置……”


    “就是因為我活著的時候,也沒有存在感!都是因為他!!”


    “他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一張臉好看點,人人都喜歡他!都覺得我不如他!我做什麽事都要被他壓一頭!”


    “我天天雞鳴兩遍就起床練功,天黑了還要再練一會兒才回房,我那麽努力,也比不上他那張臉對人笑一笑!”


    “是啊……”榆生咬牙切齒,一字一句浸透了深深的怨毒,“我知道我沒他好看,沒他聰明,就算我比他刻苦又怎麽樣?就連我喜歡的姑娘,他也要搶走!他明明對鶯時根本沒有意思,為什麽還要對她笑?”


    “而他還假惺惺地裝成是我的好兄弟一樣照顧我……你知道嗎?最難堪的事不是身為師父最大的弟子卻不敢爬最高的舍身刀,而是你不敢爬,比你小的師弟卻輕輕鬆鬆爬上去。但他卻還假情假意地說要幫你克服恐懼,說你一定可以成為掌壇弟子!”


    “……他那麽聰明,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鶯時根本不喜歡我,她滿心滿眼都是他!在他麵前,我的一切就像個笑話!我就像是這天底下最可憐的傻子!我還得裝作和他關係很好的樣子,聽著別人誇他,打落牙齒咽進肚子裏,也得賠著笑跟著一起誇他天資聰穎!”


    “憑什麽!憑什麽啊,明明他也不過是班主從人牙子那裏買來的下賤坯子!誰又比誰高貴?!”


    “他還嘲諷我,我想要拿到無邪君的麵具,因為我想要實現願望!而他,他居然說他不信神會實現願望……他怎麽可以不信?!我們所有人都信!混賬!騙子!他既然不信,為什麽還要顯擺他可以輕輕鬆鬆爬上舍身刀?他既然不信,為什麽不把他的機會讓給我?!”


    榆生嚎啕大哭,四麵牆中反複回蕩著他尖利的嚎哭聲,仿佛尖尖的指甲撕扯著人的耳膜,楚千酩和祝涼忍無可忍地半捂住了耳朵。


    舟向月挑起眉:“所以你害了他。”


    他有點失望,榆生這麽叫嚷了一大堆,卻連那個師弟的名字都沒說出來。


    境眼對鬼的威懾力這麽大嗎?


    “沒有!我沒有!”榆生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他,嗓音扯得越發尖細,“他,他是我的兄弟……我怎麽會害他?是他害了我!他就是最卑鄙無恥的小偷,殺人犯!那天大儺,表演上刀山的本來應該是他的——每次都是他,因為隻有他從來不出錯!”


    “可最後卻是我上去了,然後,我就在那上麵見到了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噩夢……永遠……永遠……”


    “我就那樣從一百二十把刀上摔下來,慘死在烈火之中,我痛啊!”


    “你們知道被火活活燒死有多痛嗎?!你的每一寸血肉都像被鐵釺挑起、翻攪,你聽到自己的人皮發出焦爛開裂的劈啪聲,聞到自己的骨肉烤熟的焦臭味,周圍鬼影幢幢,天上地下,盡是地獄……這本來應該是他的命,都是因為他!!他害了我,他那個下場真是活該……他媽的活該!!!”


    楚千酩和祝涼聽懂了,無語了。


    怎麽鬼這麽不講理的,前麵還說師弟不把機會讓給他,這下機會給他了,又覺得噩運本來該是師弟的,他都是因為師弟才會倒黴。


    “所以,你對他做了什麽?”舟向月禮貌地追問,以免榆生太過激動繼續跑題。


    “我隻是……”榆生渾渾噩噩,開始語無倫次,“我隻是……我向無邪君祈夢,無邪君入了我的夢,指點了我……”


    “邪神居然真的會入夢?!”楚千酩大驚失色,“他不是已經死了一千年了嗎?!難道複活了?”


    所有人都知道,邪神一千年前死於玄學界所有熱愛正義的力量的圍攻之中。


    邪神的香火從此一蹶不振,唯有在一些極其偏遠的窮鄉僻壤中還有些許殘留,直到魘境現於人間,厲鬼猖狂,造成了越來越多的恐慌,這支信仰才有了死灰複燃的征兆。


    “哦?”舟向月饒有興致地挑起眉,“無邪君指點了你什麽?”


    “無邪君……無邪君……”榆生眼神空洞地喃喃道。


    那天夜裏,他在夢中醒來,走到窗邊。


    夜涼如水,銀月如鉤。屋裏浮動著微微搖曳的燭火,窗外是紛紛揚揚的雪白梨花,如同一場無聲的大雪。夢境幽冷空寂,詭異又唯美。


    一瓣梨花拂過他的麵頰,淡香浮動,溫柔得仿佛佳人的手。


    那一瞬間,他耳中仿佛拂過一聲低柔歎息——


    “你瞧,命運多不公平,他明明比你還小,卻總是在大儺上挑大梁的儺師,而你,師父的大弟子,永遠都是他的陰影……如果沒有他,你便是班主唯一的掌壇弟子,是未來的掌壇師。你不恨嗎?不覺得不甘嗎?”


    “……什麽,他是你的朋友,你不願意害人?不必害人,你隻是給他製造一點點小麻煩罷了。他奪走了你那麽多次機會,也沒有想過讓你一次。你既然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說,便讓他還給你一次吧。”


    “你又哪裏比他差呢?你差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這樣,班主才會看到你,人們才會看到你,你心愛的姑娘才會看到你……”


    “不然,人們記住的永遠隻有他,永遠注意不到你……你永遠都不會有自己的名字,都隻會是他身邊的……那個平庸師兄。”


    榆生在鎮上王麻子的藥鋪裏,偷偷抓了一點藥。


    當然不是致命的藥,他絕沒有膽量害人。那種藥隻會讓師弟小小的病幾天,讓他無法在大儺上亮相,登上最高的舍身刀,取下邪神的聖物麵具而已。


    師弟病了,替代他的人,隻能是自己。


    “可我沒有……我最後也沒有對他下藥……”榆生自言自語,“他是我的兄弟……我……沒有……沒有……啊!啊啊啊!”


    眼看榆生開始語無倫次地哀嚎著揪自己的頭發,楚千酩和祝涼麵麵相覷——這,還能問出什麽有用的信息嗎?


    舟向月歎了口氣,用一種像誘哄流浪小狗一樣的語氣溫柔開口:“那鶯時呢?你又為什麽不去救她呢?”


    榆生聽到這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猛地抬頭,露出了怨毒至極的目光:“鶯時……!嗬嗬,我想起來了,她甚至為他做了荷包……好啊!她一邊對我愛答不理,一邊卻向師弟獻殷勤。賤人!不知羞恥!”


    荷包?


    舟向月覺得似曾相識。


    楚千酩插嘴:“等等,荷包不是很私密的東西嗎?何況還是送給心上人的荷包!肯定不會隨便扔在外麵。你怎麽會看到它?”


    舟向月若有所思,“讓我猜一下……難道說,你是在進入師弟的房間想去下藥的時候,發現了鶯時送給他地荷包,然後把它偷走了?”


    “誰要偷那種不幹淨的東西!”榆生的臉扭曲了,“那個……那個髒東西,我才不想碰!鶯時自己那麽愚蠢,做了那個荷包……才害死了她自己!害死了我!無邪君保佑,讓我看到了這天底下惡心至極的事,我才知道,她就是個婊子!根本不值得我的喜歡!!”


    楚千酩氣道:“你怎麽會知道那個荷包害死了她?她爹還把她嫁出去了呢,肯定不會大肆宣揚這種事情。難不成是因為你,班主才發現了這個荷包?”


    舟向月驚歎:“哇,楚兄好機智。”


    “……”榆生猛地住了口,滿臉怨毒地透過火光死死盯著幾人。


    喉嚨裏湧上熟悉的血沫的味道,和大口喘息幹燥灼熱空氣的痛感。


    正如那一日。


    那一日,他發現了這世上最惡心的事情。


    他敬畏又崇拜的師父,竟然對自己的女兒有那種齷齪心思。


    震驚之後,則是驟然席卷腦海的恐懼。


    如果師父知道他發現了這件事,怎麽可能會讓他活下去?


    他早就知道梨園裏死過不少年紀不大的弟子,多數是因為練習危險的儺技喪命,因為都是班主買來的,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更恐怖的是,他驚慌之中,似乎被師父發現了。


    “誰!”壓低的惱怒男聲從屋內傳來。


    榆生轉身逃跑,絆到什麽上跌了一跤,又爬起來沒命地跑,跑得喉嚨裏湧上腥甜血沫,幹燥的空氣撕裂他的咽喉。


    而在那個窗腳,魁梧的中年男人在十幾秒後衝到跟前,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


    他神色陰沉地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隻紅色的繡荷包,針腳細密精美。


    劈啪燃燒聲中,榆生突然不說話了。


    一時間,空氣中隻有幽幽的火光鬼魅般跳躍。


    “你剛剛不是問我,我那好師弟去哪兒了嗎?”


    榆生扯出一個怪異的微笑,“他逃走了啊!”


    “他逃走了,我就住到了原本他的院子裏。我最討厭狗了,狼也一樣……而那隻又髒又臭的毛畜生居然還總是咬破繩子偷偷跑來院子裏,好像還要找我師弟似的……它弄髒了我的衣服,要不是還需要它鑽火圈,看我不打斷它的腿!”


    他不知道在看哪裏,癡癡地笑起來:“嘿,嘿嘿嘿……畜生,滾回你的陰溝爛旮旯吧!”


    他癲狂地笑著,鮮血從他的眼窩中爆裂出來,飛濺到熊熊燃燒的火圈上。


    轟的一聲,火舌猛地竄高,一瞬間火光大盛,逼得幾人下意識避開目光,再回過神時,火光裏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的血是什麽成分,”祝涼皺緊眉頭,“居然能助燃?”


    楚千酩:“……喂,現在最該問的難道不是他去哪裏了嗎?!”


    昏暗下來的火光裏空空蕩蕩,哪裏還有那個癲狂可怖的鬼的影子。


    紅衣小道士:“說不定在你背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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