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晏安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他猛然轉過身,發現自己身後竟盤踞著一條劇毒的銀環蛇,對他威脅地嘶嘶地吐著信子。


    他低下頭,發現孩子單薄的肩頭上赫然出現了兩個並排的新鮮小血洞,正是剛剛被毒蛇咬傷的牙印。


    ……原來剛才他撲過來,不是要襲擊他,而是提醒他小心毒蛇。


    此時,孩子已經在他懷裏暈過去了。


    滿身冷汗,髒兮兮的小臉上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淚痕。


    這個孩子是那麽瘦小,細白的脖頸能被白晏安一隻手掌握住,隻要他一用力就能擰斷。


    而他卻對即將到來的危險全然不知,昏睡在他懷中。


    甚至像一個失去媽媽後終於找到了依靠的小獸一樣,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全無戒備地靠進他懷裏。


    全然不知,他全部危險的來源,就是抱著他的這個人。


    白晏安沉默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從背後環抱住這個孩子。


    他摸到了一手溫熱的鮮血。


    因他而流的血。


    ……


    無相洞裏十分安靜,白晏安跪在洞頂落下的縹緲光芒中,低聲喃喃。


    “有時候我對神明祈禱,並不是真的期待神明實現我的願望。隻是我難免也有脆弱彷徨的時候,希望在祈禱的長久靜默中,找到自己心指向的方向。”


    無相洞,別名無相見心。


    無相洞中見神明,亦見己心。


    “在萬魔窟,我找到了讖言裏那個降世的災星,未來將會滅世的邪神。”


    “可我發現,他隻是一個孩子,被欺負的時候甚至沒有自保之力。”


    “我遇到危險的時候,他卻來救我。”


    “我沒法殺他。”


    “我把他帶回了翠微山,告訴他,以後這裏就是他的家。”


    “……我想,此之前那些年我可能理解錯了。或許上天賜我讖言,不是為了讓我殺他,而是為了讓我救他。”


    “他說自己姓舟,沒有名字。”


    “我給他取名,舟向月。”


    願他此心向月,長夜不孤。


    第177章 骨血


    付一笑不知道他是何時迷失在自己的記憶裏的。


    似乎是從無相洞裏白晏安的記憶殘影回到翠微山開始,他身邊的場景變了。


    周圍人聲鼎沸,到處都是骰子亂晃、竹片敲擊的脆響。


    人群在長桌前圍得水泄不通,不透風空間裏的汗臭味格外明顯,但人們一個個擠擠挨挨地湊在桌子前,一雙雙眼睛裏閃閃發光,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中間那個莊家手裏搖晃著的骰盅。


    嘩啦啦,嘩啦啦……


    砰!


    骰盅重重砸在桌麵上,仿佛有意吊著眾人的胃口,緩緩地一點點掀開。


    眾人的腦袋就像是上了鉤的魚,被黏在骰盅上的視線鉤著伸長脖子,然後踮起腳尖——


    看清骰數的那一刻,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幾乎掀翻了房頂:“啊啊啊啊成了!!!”


    錢無缺尖叫著跳起來拍他的肩膀,付一笑也激動得不得了,轉頭去看身旁的舟向月——隻見他興奮得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落了滿天的星光。


    師弟可真厲害啊!付一笑想。


    這已經是連續猜中的第多少次了?他數都數不清。


    付一笑被這種巨大的刺激和興奮包圍著,就像是在雲端一樣幸福得暈頭轉向。


    店家似乎有人客客氣氣地請他們過去,他們穿過興高采烈的人群,每個人都想摸摸他們的頭或是跟他們拉拉手,沾沾他們的運氣,到處都是笑臉和羨慕的眼神。


    直到一隻小手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舟向月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說:“笑哥,我們被盯上了。”


    付一笑驟然驚醒,發現不知何時,周圍那些熱情洋溢的人群消失了。


    這裏不再是長樂坊那燈火通明、簽籌作響的廳堂,而是一個冰冷逼仄的走廊——走廊盡頭,站著幾個滿臉橫肉的高大壯漢。


    付一笑猛一回頭,看到他們背後也有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你們要做什麽?”付一笑警惕起來。


    錢無缺抱緊懷裏剛剛贏來的錢袋子:“老板要賴賬嗎?我們是憑本事贏的錢!”


    有人噗嗤笑了起來:“憑本事贏的錢,哈哈哈哈哈!幾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也敢在這裏作威作福——那我們就憑本事,讓你們拿不走錢唄!”


    他一個眼神,前後那些打手似的壯漢就氣勢洶洶地向他們走來,每一個的身量都能抵他們三個。


    付一笑感到熱血直衝頭頂,當即就捋起袖子要跟他們打架。


    結果舟向月一把拽住他,一下子就哭了起來:“老板老板,我們不要錢了,你放我們走吧……”


    錢無缺氣得跳腳:“師弟你閉嘴!憑什麽給他們!這是我們的血汗錢!”


    付一笑也氣得很,憑什麽還給他們!


    長樂坊的規矩清清楚楚,猜對就贏錢,猜錯就輸錢。輸錢的時候沒見莊家收錢手軟,憑什麽他們贏了錢就要來賴賬!怎能這麽不講道理!


    付一笑和錢無缺梗著脖子要打架,舟向月拖著他們嗷嗷哭。


    兩人還氣得要死,怎麽這個小拖油瓶影響他們發揮!


    正在場麵一片混亂時,白晏安和任不悔來了。


    原本付一笑和錢無缺都要跟人家打起來了,結果一看到師父和師叔黑如鍋底的臉色,上頭的熱血頓時消散得幹幹淨淨,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大概做了壞事。


    三個小蘿卜丁縮著脖子站在一邊,等著被大人領走。


    其中一個還在抽抽搭搭地哭鼻子。


    長樂坊的老板明顯是認識白晏安的,一見他就詫異了一下,然後瞬間換上笑臉:“原來是白仙長!哎呀哎呀,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沒認出來是您家弟子……”


    付一笑震驚於他變臉之快,也是第一次隱約感覺到——哇,原來聽說師父的背景很強大,好像是真的。


    但聽到下一句話,他就不幹了。


    老板說:“白仙長不知道,您家弟子來我們這賭場不說,還出千啊……不過看在您麵子上,我就不追究了,贏來的錢拿去吃點零嘴吧。”


    “誰出千了!”付一笑怒道,“我家小師弟憑本事猜對的!”


    “就是!”錢無缺幫腔道,“搖骰子的都是你們莊家,別人十猜九不中,我還說你們出千呢!”


    “閉嘴!”任不悔瞪他們。


    倆孩子訥訥閉嘴了。


    白晏安客客氣氣地跟長樂坊老板交涉完,還是讓他們把贏來的錢還給人家。長樂坊老板堅決不收,他就堅決要人家收下,最後還是把錢退了,帶著他們離開。


    回到翠微山,他就問道:“以前你們從來沒有去過賭場。是誰提出去賭場玩的?”


    付一笑縮了縮脖子,心想他是師兄他帶著兩個師弟出來必然是要負責的……於是帶著一種英勇就義的悲壯道:“是我。師父,我們知道錯了!”


    白晏安沉默了片刻,卻沒有理他,再次耐心地問了一遍:“要說實話。是誰?”


    付一笑心裏納悶,難道是要他再說一遍的意思嗎?莫非目盲還會影響聽力……


    他還在糾結是不是要再說一遍,就聽舟向月小小聲抽泣道:“師父,是我。我知道錯了……”


    白晏安輕輕歎口氣,摸了摸他的頭:“不管是誰,做錯了就要受罰。不過,隻要不撒謊,做過的錯事不要再犯第二次,就是好孩子。”


    那一次,他們三個人都挨了罰。


    從此翠微山就多了一條明文規定,禁止門下弟子參與賭.博。


    記憶裏的畫麵忽然碎裂,眼前的景象再次回到了無相洞中。


    付一笑心神恍惚,看見洞頂那一束光芒之下,又是白晏安低頭祈禱的身影。


    “我發現,他竟然是最罕見的天靈宿。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過天靈宿了。”


    “會是巧合嗎?我總覺得,這可能是因為他魂魄裏的那道天火。天火雖是天罰,卻也是源自天道的力量。”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但我心裏卻總是不安。天靈宿大多下場不好,我隻願他安安穩穩地度過普通人的一生,希望他不要……”


    他的聲音低下去,付一笑聽不清。


    “我經常忍不住想,當初我把他帶回來,是因為他就是讖言裏我要殺死的那個滅世邪神。”


    “但如果他不是,我就不會關注他,而是會與他擦肩而過。”


    “那樣,他是不是根本活不到我們去打開萬魔窟的那一天……那裏的命太輕賤了,像是野草一樣,說死就死了……”


    “又如果,我沒有在剛進萬魔窟的時候看到那一幕,我是不是就會在鎖定他之後,毫不猶豫的抹殺他……”


    白晏安跪坐在光芒中沉默良久,長歎一聲。


    “……我良心有愧。”


    “那次他受了重傷,又中了蛇毒,大病一場,發了好幾天高燒。再醒來的時候,整個人瘦了一圈,之前發生的事也都不記得了。”


    “幸好他不記得了。希望他永遠都不要想起來吧。”


    “不悔似乎察覺了他的異常,一定要我答應他,如果他有二心就殺了他。”


    “但那個孩子真的很可愛。那麽乖,那麽聰明,一點就透,又總是有很多新點子,是那種最討人喜歡的學生。”


    “最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看見了善良。”


    “我不得不時時捫心自問,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他無藥可救,我還能不能狠下心殺他?”


    “……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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