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所抱著的,不是一個活人。


    這個念頭隱隱冒出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力氣忽然消失了。


    同一時間,抱著他的人伸出一隻手,不容抗拒地推開了他。


    鬱歸塵下意識睜開眼,終於看清了抱著他的人。


    是那張眉眼如墨畫的漂亮的臉,左眼角仿佛掛著一滴淚……不,那是一顆淡淡的淚痣。


    可是此刻,這張熟悉的臉不複以往微笑的模樣,看他的表情冷漠至極。


    利刃破開皮肉的劇痛猛然從胸口傳來。


    鬱歸塵難以置信地低下頭。


    他看見一隻白皙漂亮的手穩穩地拿著一把短劍,劍身深深沒入他的胸口。


    一股血意從喉頭噴湧而出,他眼前驟然陷入一片鋪天蓋地的血色。


    嘩啦——


    清晰的鎖鏈聲響從耳邊傳來。


    鬱歸塵大汗淋漓地驚醒,呼吸急促,心髒劇烈跳動,粗重的鎖鏈被他自己扯動得嘩啦嘩啦直響,磨出鮮血淋漓的傷口也渾然未覺。


    這裏還是他的那個禁室,他好好地被鎖鏈鎖著,沒有失控地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事。


    此刻,外麵天光已熹微,他身上灼燒的熱量也隨著夜晚的逝去而漸趨平穩。


    那隻是個夢。


    鬱歸塵緩緩地閉上眼,凸起的喉結滾了滾。


    不會……再發生了。


    ……


    舟向月發現,那一夜之後,鬱歸塵看起來依然和往常沒有什麽區別。


    要不是舟向月特別注意觀察他,也不會發現他的臉色稍微蒼白了一點點。除此之外,他整個人表現得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舟向月心道,沒想到現在鬱耳朵也這麽能裝了。


    不過這對他們來說還算是好事,畢竟那種事情肯定有損堂堂玄琊君的清譽。


    本來舟向月還想著,反正舟傾這個殼子自己也不會再用多久了,考慮到鬱耳朵不久後即將再次痛失徒弟,可以對他好一點。


    但等到鬱歸塵一如既往毫不手軟地逼他喝藥時,舟向月簡直恨不得馬上死在他麵前——今天你我之間必須死一個!


    可他還沒有恢複原來的力量,依然被鬱歸塵武力壓製。


    甚至因為剛剛結束魘境的損耗和他同時開其他馬甲的消耗,現在更是無力反抗。


    舟向月隻能含恨告誡自己,再忍忍,再忍忍……這見鬼的毫無意義的苦日子很快就結束了。


    不僅喝藥避免不了,而且除了雲片糕以外,其他的藥後甜點味道也有點變化,沒有原來翠微山那邊買的好吃。


    舟向月一邊撕薄薄的雲片糕,一邊恨恨地想,可能主要是不夠甜。


    付一笑擔心他們兩個的狀態,來看了他們好幾次,而鬱歸塵總是更關心他那邊追查邪神靈犀法器的“鬼麵隴”線索的進展。


    自從付一笑跟他說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當初的記憶後,他們都在這件事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畢竟,如果付一笑的記憶真的是被抹去了,那麽就說明“鬼麵隴”和當年他抓住不知愁的地方很有可能確實關係,他們從付一笑的記憶入手,追查方向是對的。


    “……還是沒有找到鬼麵隴到底是哪裏,”付一笑苦惱道,“現在信息那麽發達,我們幾乎把附近的地名都篩過了一遍,卻沒有任何地方叫這個名字,而且我怎麽都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見到這個地名的了。”


    “不過,倒是發現北邊那片的山區當地習俗都愛以‘隴’命名,其中有一個隴名字就有點像,叫梅麵隴,我打算帶幾個學生明天去看看。”


    鬱歸塵微微皺眉:“那我也……”


    付一笑堅決製止:“你先好好休息吧,之前在曼陀宮裏你也太胡來了。我們也就是先去看一眼,也不見得那裏就是要找的地方。”


    鬱歸塵剛要開口,付一笑就打斷他的話:“而且舟傾這樣肯定是不能進魘境的,他要是有什麽事,還得靠你看護著。”


    舟向月很是配合地把手揣在羽絨服兜裏咳嗽了兩聲,又吸了吸鼻子。


    鬱歸塵:“……”


    他沒有再堅持。


    舟向月也想把鬱歸塵拖在這裏,付一笑和他不謀而合。


    畢竟,他深知問蒼生的力量,如果它在魘境中出現,那個魘境本身恐怕就不會簡單。


    他可不想在應付那個玩意的時候,還得同時對上鬱歸塵。


    不僅如此,而且他還有一個馬甲現在去了翠微山,趁著鬱歸塵不在,正在偷偷摸摸地尋找當初他自己留下的一個魘境入口。


    當年他死後,他們顯然對那地方進行了封印,現在連找出來都很費勁,而且容易惹人懷疑,所以一定要把鬱歸塵牽扯在外麵,才比較方便他幹壞事。


    這就是有很多個馬甲的好處了。


    鬱歸塵隻有一個,而他有很多個。隻要用一個牽製住鬱歸塵,其他的馬甲就自由了。


    經過付一笑的勸說,鬱歸塵果然被舟傾絆住了腳步。


    不過,舟向月隱約感覺到兩人現在的相處有一點微妙地……和以前不同了。


    也是,鬱歸塵那種一本正經的人,在魘境裏遇到歡喜佛幻象這麽震撼人心的東西,就算懂得事急從權的道理,恐怕也很難過去心裏那個坎。


    舟向月眼觀鼻鼻觀心,始終忠實地裝作自己什麽都不記得。


    因為現在同時有三個他在活動,這個瘦弱的本體盡量裝作臥病在床,免得影響另外兩個的發揮。


    在翠微山的這一個,正是【梨園夢】魘境那個可以給自己換臉的馬甲。


    此時,他給自己換了一個讓人過目即忘的路人甲臉,步履輕快地走過波光粼粼的九鯉湖,遠遠地看見夜幕中那座精致的白色尖塔,忽然腳步頓了頓。


    他看見一個潔白的月牙彎彎地掛在塔尖,而那座塔尖上瑩白透亮的夜明珠裏,泛起了血光。


    舟向月記得之前聽說,這顆夜明珠並不是塔最初落成時的那顆,而是當初塵寄雪醉酒後在塔尖舞劍,不小心把夜明珠給打碎了,之後又找了一顆回來。


    找回來的這一顆夜明珠裏,就有一絲隱隱的紅色光澤。


    此時,那抹血一樣的紅光從夜明珠裏漫溢出來,就像是滴落進清水中的血液,在夜空中緩緩洇染開來。


    將那片彎彎的白色月牙,染成了一片血色。


    第207章 因果


    西南,群山深處。


    舟向月暗中跟蹤著付一笑對“鬼麵隴”的調查進度,最後跟到了這裏。


    他站在山坡上抬頭望去,隻見四麵盡是崇山峻嶺,已經完全看不到人跡。


    山裏入冬早,此時山裏已見不到一點綠色。


    山穀裏到處都是高高低低的梅花樹,一片灰白的背景中,漫山遍野的梅花都開了,仿佛漫天落了粉白的雪。


    天空中積滿了晦暗濃重的層雲,雲層與山巒相接的盡頭有濃霧彌漫過來,一隻白鳥撲簌簌地從山穀裏飛起,消失在濃雲之間。


    洛平安拽了拽舟向月的手:“師父,他們不讓進哎。”


    舟向月低下頭,看見山穀中是一片懸崖,懸崖上搭著一座窄窄的木橋,橋邊懸崖上立著一座灰白的牌坊寨門,上麵寫著“梅麵隴”三個字。


    付一笑帶著幾個年輕學生,在這個寨門底下被守門人攔住了,正在試圖勸說他放他們進去。


    “我們就是科普考察的大學師生,隻是想進去調查一下,”付一笑努力地解釋著,“一定會尊重寨子裏的習俗,保證不會打擾到寨子裏的居民……”


    守門人卻冷冷地攔住他:“你是瀆神之人,不準進!”


    “……我怎麽就是瀆神之人了?”付一笑滿臉問號,“我們真就是普通的老師和學生,我們……”


    守門人又看了看他身後的祝清和祝涼,鼻翼翕動兩下,突然暴跳如雷:“你們身上還有曼陀宗的氣息!滾出去!”


    曼陀宗?


    祝清和祝涼麵麵相覷——是因為他們在曼陀宮的須彌繪裏待太久了嗎……這居然都能聞出來?


    而且,這裏的人是和曼陀宗有仇嗎?


    守門人手上抄起一把大掃帚,氣勢洶洶地揮舞起來驅趕他們:“滾出去!寨門是人鬼之界,我就是負責把你們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攔在外麵的!”


    付一笑:“……”


    天地良心,他長著一張正派臉,也自認為一身正氣,這還是他第一次被說“不知是人是鬼”。


    底下雞飛狗跳,舟向月和洛平安在山崖上看得目瞪口呆。


    舟向月估計付一笑也從沒遇到這種情況。


    他到底是文明人,不能跟守門人來硬的,最後還是帶著兩個學生暫時撤退了。


    等他們離開,舟向月就帶著洛平安上了。


    這次他本來隻想自己來的,但洛平安這小孩兒好久沒見他,死活鬧著要一起跟來。


    從魘境裏出來的小鬼成長速度驚人,現在已經學會了抱著舟向月的胳膊不說話,隻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淚汪汪地看著他。


    舟向月偏就吃這一套。


    他被洛平安磨得沒脾氣,想想反正這小孩已經是鬼了,進魘境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所以也就帶上了。


    至於同樣表示出湊熱鬧的興趣的柳長生,既然他不會撒嬌打滾賣萌,舟向月就毫不心軟地堅決勸退了。


    走近之後,可以看見寨門的牌坊是木質的,黑褐色的牌坊算不上高大,雕刻工藝也比較質樸粗糙,看起來很原生態。


    寨門後麵,可以看見一座窄窄的木橋,橫跨在深深的懸崖之上,是連接懸崖兩邊的唯一通道。


    濃霧彌漫,遮住了懸崖那邊的景象。


    寨門邊的守門人正低著頭清掃地上的枯枝落葉,看到他們之後,微微凝神。


    舟向月提前把那個掛著一塊須彌繪的鈴鐺手繩收起來了,希望守門人不會靈敏到連這都能聞出來。


    守門人確實沒有聞出來。


    他甚至肅然起敬地微微鞠了個躬:“歡迎……等等,瀆神之人不能進。”


    舟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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