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舟向月就看到了第三個在幻境中出現過的東西——蠱師莫黛的犀角梳,當時李嫿聲選擇的攔門禮。


    起因是阿難跑來跟阿醜說,她見到了她的師父,但她師父好像不認識她了。


    阿難的師父是梅麵隴的最後一位蠱師,也被別人叫做“草鬼婆”。


    舟向月對這位蠱師莫黛還挺感興趣的,畢竟幻境裏她的身份線上還出現了小女孩時期的血明王鉤吻。


    可惜阿醜並不知道這件事,對莫黛本人也並沒有多大興趣。


    他隻是找若煙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這些鬼其實大都已經忘記了生前的事——除了困住自己的那個執念,其他的所有記憶都會隨著他們在人間滯留而慢慢消散。


    而且,最好不要跟他們提起生前的事。


    這是每一個死者在往生前都會經曆的事,隻是因為他們流連於世間不願離去,這個過程被拉得無限長。


    就像是一場注定到來的死亡變成了永無盡頭的淩遲。


    阿醜問若煙:“所以,莫黛的執念是什麽?”


    若煙說:“好像是曾經有一個她視若己出的徒弟,是從一個很厲害的什麽勢力逃出來的,結果又被抓回去了。她之後獨自去找過那個孩子,但卻沒有把她帶回來,還瘸了一條腿。”


    鑒於莫黛生前曾經是阿難的師父,阿醜還是決定帶著阿難登門拜訪一下。


    就算她不記得自己的最後一個小徒弟了,也還是可以當鬼麵隴的鄰居混個臉熟。


    莫黛也住在自己在陽間的那幢房子裏,夾在兩棟吊腳樓中間狹窄的夾道裏。


    門邊的窗戶前有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樹,窗戶上掛著一張破破爛爛的畫,畫的是一半花一半蝴蝶的黑白曼陀羅紋。


    阿醜看到那張畫的時候,腳步忽然停下了。


    阿難拉著他的手被絆了一下,回過頭:“怎麽了,哥哥?”


    阿醜沉默片刻:“我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們改天再來,好不好?”


    阿難:“啊……好。”


    可是阿醜把阿難送回家之後,又獨自折返回來,敲響了莫黛的門。


    “請進。”


    裏麵傳來女子平靜的聲音。


    阿醜走進門的時候,莫黛穿著一身蝴蝶銀飾的黑衣背對他坐在窗邊,正在用犀角梳慢慢地梳發。


    長長的青絲垂落下來,一直垂到地麵。


    在她麵前的梳妝台上,舟向月驚訝地看到了幻境裏靈巫大人的那頂帽子。


    由許多竹片與羽毛相連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畫著一個不同的表情,有笑容、有哭泣、有怒容,一雙雙瞳仁幽幽地向他們看來。


    因為實在是太有特點了,所以過目難忘,一眼就認出來。


    ——這說明什麽?


    莫黛就是那個靈巫大人?


    阿醜一開口就問道:“您認識鉤吻嗎?”


    莫黛梳發的動作停住了。


    她緩緩轉過頭來。


    莫黛黑發披散在地,五官平淡素雅如一幅淺淡的水墨畫,但漆黑的瞳仁卻極大,幾乎充滿了那雙細長的眼眶。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阿醜看了片刻,輕聲道:“原來是你。”


    阿醜看著她:“您見過我?”


    莫黛道:“她跟我提起過你。很好認。”


    阿醜沉默了。


    他專程支開阿難,獨自來找莫黛,可見了麵卻好像又沒什麽話可說。


    反而是莫黛先開了口:“有很多事情,我是死去以後才明白的。比如說,命。”


    她問阿醜:“你信鬼神嗎?”


    阿醜垂下眼,濃密睫毛遮掩住眼中掠過的輕蔑與冷漠,但語氣如常:“不信。”


    莫黛笑了笑:“我曾經也不信。”


    她看向窗外,有些出神:“我很小的時候,聽大人講過一個故事,告訴我要信神靈,要相信因果報應。”


    “他們說,每個人的一生都像是一顆流星,會劃出一條長長的軌跡,直到最後熄滅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但當你走到生命盡頭那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會發現神靈正在那裏等你。”


    “因為神靈從一開始,看到的就是你的完整軌跡。”


    阿醜不置可否。


    莫黛輕聲道:“我想你可能已經發現了,鬼麵隴這裏並不是所有的死者都缺香火。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有家人後代給他們燒紙。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阿醜冷淡道:“那和我有什麽關係。”


    莫黛沒有在意他的抵觸,“我們留在這裏,是因為在我們困於人間無法離去時,都曾做過一個夢,夢見這裏有一尊很靈的神像。”


    “這尊神像已經死去很久了。但是,有一個不知從何時起就一直在流傳的傳說。”


    “傳說隻要供奉給神的香火足夠多,神終有一日會重新降臨。”


    “到那個時候,會有一個落花客帶著能喚醒神的信物,來到這裏。”


    “而神蘇醒的那一刻……他會實現信徒的願望。”


    “在這裏供奉他的人,能夠扭轉自己的執念裏那個最深的遺憾,重返人間。”


    莫黛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我們供奉了很多很多的香火,可那個落花客始終沒有來。我幾乎要以為他不會來了……”


    阿醜輕嗤一聲:“這隻不過是個傳說而已。”


    “是啊,”莫黛微笑起來,“但他一定會來到這裏。”


    “因為神讓他來到這裏。”


    ……


    從莫黛的家裏離開後,阿醜獨自來到了寨心。


    他是剛剛聽到莫黛的話才驀然驚覺,自己來到鬼麵隴之後從未留意過寨心的那尊神像。


    原本按理說,梅麵隴的寨心有一尊神像,那鬼麵隴的寨心也會有一尊神像。


    而且,從阿難的家到寨門最短的那條路上,就會經過寨心。


    但他往返這條路多次,竟然每次都陰差陽錯地錯開了這個地方,也從未想過這件事。


    就像是一種冥冥中的巧合。


    這一次,他終於站在寨心,看清了麵前的這尊神像。


    梅麵隴的神像是枯木天然生成的,但就像鬼麵隴的梅花都是紙錢一樣,這一尊神像也是紙做的,製作工藝堪稱巧奪天工。


    散落的黑發之下是一襲猩紅長袍,神像一手拿著一把卷起的骨簡,另一隻手則虛虛地握著一支筆。


    墨綠如玉的修長筆杆捏在纖細蒼白的指間,好像要書寫什麽東西。


    莫黛告訴他,這是無邪君的“司命”法相。


    阿醜難以置信地仰頭看向神像的臉,看到神像微笑著垂眼看他,彎彎眉眼中充滿了溫柔與憐憫,眼尾綴著一顆淺淡的淚。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最隱蔽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東西。


    一支細長的、墨綠色的筆。


    和神像手上所拿的筆一模一樣。


    舟向月看到這支筆時,終於確認了他此前心裏隱隱的猜想。


    這支筆就是他的靈犀法器問蒼生。


    ——這個人身上帶著問蒼生,認識鉤吻,帶著傷被人追殺,不敢輕易動用靈力,一用背上就生出蝶翼……


    他就是不知愁。


    一百多年前,不知愁中了沈妄生的驚夢引後,一夜間銷聲匿跡,但依然躲不過眾多仇家的追殺。


    對於體內有蝶生蠱的他來說,驚夢引是致命之毒。雖然沈妄生用血肉培育的驚夢引無法直接殺死他,但也足以讓他成為一個廢人。


    所以,他中毒後應該是緊急封印了自己體內殘存的靈力,然後在重重追殺下負傷逃亡,一路逃到了梅麵隴。


    在封印靈力的狀態下,他一旦動用靈力,就會引發驚夢引在體內進一步蔓延。等到靈力瀕臨耗盡的時候,背上就會出現蝶翼。


    舟向月想,這也意味著……此時,距離他生命的盡頭,已經很近了。


    在不知愁拿起問蒼生的那一刻,他視野中忽然出現了無數條透明泛光的細細血線。


    所有的血線都從麵前這尊紙神像手中的筆尖蔓延開來,向無盡的遠處延伸進不可見的虛空之中,像是細細密密的血管。


    但也有一根並未伸向遠方。


    那根血線從筆尖延伸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柔軟的弧度,就係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


    不知愁從寨心返回家裏的時候,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原本這一切應該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不是住在鬼麵隴的亡魂,也無意供奉無邪君,更沒有什麽想讓他替自己實現的願望。


    但莫黛的那番話和在神像前拿起問蒼生後看到的景象,總是縈繞在他心頭,仿佛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心想,確實不應該一直在鬼麵隴待著。


    雖然這裏沒有人找得到他,適合他靜養,但兩個活人總不能一直生活在鬼住的地方。


    他在外麵耽擱了太久,回到家裏的時候,阿難抱著周嫂給她縫的一隻布娃娃安靜地睡著了。地上亂糟糟地扔了一堆各種紙紮玩具,看來是鬼麵隴裏的那些小鬼們又來找阿難玩了。


    小姑娘睡得很安詳,嘴角微微勾起,好像做了什麽好夢。


    不知愁看到她安靜的睡顏和滿地的玩具,心頭縈繞的不安忽然散成一片寧靜,不自覺地微微笑了一下。


    他耐著性子去撿扔了一地的玩具。


    小孩貪玩,死了變成小鬼也貪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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