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範世沅驀然瞪大眼睛——他不是完全沒想過舟向月可能會跟他動手,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身手如何都知根知底,舟向月向來不是他的對手。


    可是他竟突然變得這麽強,強到自己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勝負刹那已分。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範世沅在一雙冰冷的黑眸裏看到自己死前的臉龐。


    他淹沒在猩紅的瞳仁深處,仿佛消失在血紅花瓣漫天飄灑的黑夜。


    ……


    “……所以他是打暈了範世沅,然後把他扔下了懸崖,所以當時發現之後,雖然很奇怪,沒有人能確定他不是意外死去的。”


    錢無缺說。


    如果直接動手殺他,等到屍首被別人發現,人們一定會調查。


    範世沅在弟子中算是身手相當不錯的一個,如果隻是把清醒的他推下懸崖,他還能自救。


    但像這樣打暈了扔下去,既沒有他殺的證據,也必死無疑。


    付一笑心口沉沉的像灌了鉛。


    明明這些事情早就已經知道了,但現在如此清晰地再了解一遍,就像是再把陳年舊傷剖開來,再鮮血淋漓地痛一遍。


    沉默許久之後,還是錢無缺開口了。


    “按照我們之前的推斷,他應該就是在嬴止淵死後、所有其他人醒來之前,拿走了嬴止淵的斷生刀,後來它變成了問蒼生。”


    “你們看到的記憶也算是驗證了一部分,他確實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但是沒有後半段。”


    “這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畢竟,你們也知道……”


    錢無缺看了眼祝雪擁和付一笑:“舟向月那時候本來是打不過範世沅的。”


    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舟向月突然變強了,是因為斷生刀。


    錢無缺皺著眉,“我有一個猜想啊……不一定對。我在懷疑,那個東西會讓人性情大變。”


    幾人都微微驚詫地看向他。


    “你們不是說,師弟他媽媽說嬴止淵原本不是那樣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變了嗎……你們覺不覺得,這時候的師弟也有些變了。撇開他們的父子關係不說,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都拿到了那個東西。”


    “不是說是能讓人成神的神器嗎?恐怕不隻是讓人成神吧,或許連人的那部分都慢慢沒有了,會變得越來越冷酷無情。”


    錢無缺歎口氣,“……不然,我實在是很難接受,當時我看到的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真的是我記憶裏的他。”


    眾人一時都沉默了。


    當初的舟向月拿走父親的斷生刀,或許隻是因為長久以來的隱忍恐懼所帶來的對力量的渴望,害怕他母親苦心孤詣為他換來的未來毀於一旦。


    但後來……他卻變了。


    那是他想要的嗎?


    越往下走,眾人就越沉默。


    走著走著,楚千酩忽然感覺到什麽,指尖在身旁的一簇水晶上輕輕一揩,摸到了冰涼的露水。


    他這才發現,周圍的空氣變得越發冰涼濕潤起來,遠處的光點變得霧蒙蒙的,越發朦朧。


    “我們……好像是走進了一片霧氣?”


    霧氣是慢慢彌漫到他們周圍的,加上四周太過昏暗,此前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進入了一片濃霧。


    越瑾之伸手一摸自己的短發,發現發梢都已經濕了,一滴滴地淌著水。


    就連眼睫毛上都凝了水珠,一眨眼就是一片濕漉漉的冰涼。


    “你們聽到了嗎?”


    她輕聲說。


    “什麽?”


    祝涼點點頭:“流水的聲音。”


    隱隱約約的流水聲從下方傳來,此刻的他們就像是旅人疲憊地跋涉在濃霧籠罩的森林深處,忽然聽到溪水的聲音,便是精神一振——水往低處流,既然有水聲,應該就意味著快到底了吧?


    到底了,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枝葉間閃閃爍爍的光點因為霧氣已經氤氳成了一片,他們就像是迷失在流淌的銀河之中,又像是回到了祈福夜的九鯉湖,在水下看見無數發光的魚群在遊弋。


    可是再往深處看,一切都籠罩在光芒流轉的濃霧之中,哪怕聽到了水聲,也什麽都看不見。


    “唉,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


    錢多小聲道。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比較耀眼的、會讓人感到危險的記憶裏確實有危險,不能碰。


    一開始還有人對此產生了質疑,但在他們不信邪地進了一個之後,下一刻就渾身是血地出來了,還得麻煩這裏的醫生去緊急處理,之後便再也沒有人去節外生枝。


    大家都想盡快平安地出去,他們隻能看著那幾個人來來回回地進出記憶,然後所有人一起慢慢互相扶持著往下走。


    ……也不知道他們都看到了什麽,感覺氣氛越來越沉重了,好好奇啊但又不敢問。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到頭頂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隻聽“撲通”一聲,一個身影重重地從上麵掉下來,砸掉好幾簇水晶枝葉後結結實實地摔在他們旁邊,好在還是被蛛網攔住了。


    楚千酩借著記憶光點的微弱光亮一看,大驚失色:“小叔!你怎麽了,沒事吧!”


    付一笑背對著他擺了擺手,手發顫地抓著旁邊的銀線想站起來。


    但他沒站穩,腳下一滑又一屁股狼狽地摔倒下去,被楚千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楚千酩扶住他才看清了他的臉,一時間更是震驚得不知道說什麽——他小叔這是,哭了?


    付一笑額頭上全是冷汗,眼眶通紅,“……沒有。”


    他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下,嗓音裏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鼻音,“沒事,我沒事……我去找祝門主他們。”


    剛才他們分頭進了好幾個特別亮的光點,那幾乎是現在觸目可及的光點裏最亮的了。


    而付一笑在進去的那段記憶裏,看到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的真相。


    那一段記憶就發生在屠魔之戰的最後,舟雲水死後。


    那隻是很短的一段記憶。


    瞬息之間,就決定了那麽多人後來天翻地覆的命運。


    第326章 始終(3更)


    舟向月蜷縮在滿地虯結枯藤中,目光空洞,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已經幹涸。


    眼前地麵上的鮮血凝固成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汙漬,纏繞在遠遠近近的人影身上的藤蔓已然變得扭曲幹癟,一寸寸斷裂散落到地上。


    就在這時,眼前的焦枯藤蔓上忽然冒出一點紮眼的綠。


    那一點綠緩緩地吐苞、綻放,從焦黑死物上長出一棵新綠的嫩芽,旋即長成細細的嫩綠藤蔓,向遠處延伸而去。


    舟向月抬起頭,一瞬間驚得幾乎忘記了呼吸——


    綠意在滿地漆黑枯藤中縱橫交錯蔓延開來,像搏動的血脈一樣重新開始在人們身下蠕動。


    可所有人依然昏迷在原地——不止是昏迷,他們的身軀沒有一點呼吸起伏,從傷口裏湧出的血半墜不墜地懸掛在脖頸邊,在滿地蠕動的綠色藤蔓之中,像是一座座封存在時間之外的雕像。


    窗外鉛灰色的暴雨也靜止了,宛如千千萬萬根銀灰色的針凝固在天地之間。


    一切都靜止在這一刻,隻有妖詭的綠色藤蔓蠕動著爬向各個方向。


    而他們縱橫延伸的中心……是嬴止淵。


    墨綠色長袍的男人渾身都是幹涸的血跡,依然是那個靠坐在王座一般的藤蔓座椅上的姿勢,海藻般垂落的黑發與漆黑藤蔓纏繞在一起,仿佛交纏著生長的菟絲花與喬木。


    渾身鮮血沒有掩蓋他的俊美,隻是向他的美貌增添了蠱惑人心的陰暗與邪性。


    他咽喉正中和胸前大大小小的傷口處,鮮血幾乎已經流盡了,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翻湧的黑色霧氣,像是黑色的群蛇一樣在那一處處致命傷口之中穿梭蠕動。


    怦怦,怦怦。


    大地上搏動的深綠色血脈傳來深沉的心跳聲。


    男人垂落的指尖滴下一滴鮮紅的血,最後墜落出墨汁一般的黑。


    鮮血落在手邊枯黑的藤蔓上,它仿佛被燙了一下微微一顫。


    下一刻,男人低垂的睫毛也顫了顫,就像是一尊死去的神像正在蘇醒。


    嬴止淵緩慢地睜開眼。


    還未等他看清眼前的畫麵,雪亮劍光驟然襲來,劍尖從他的眉心正中刺穿!


    沒有血噴濺出來。


    他甚至沒有閉眼,而是冷漠地看向麵前——握劍刺穿他眉心的白衣少年粗重地喘著氣,白色的衣服已經被染成了一身血紅。


    舟向月的心髒劇烈跳動,渾身的血脈幾乎要爆開,難以相信眼前這一幕。


    為了殺死嬴止淵,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他為什麽還能複活?


    一個人的眉心、脖子和心髒都被刺穿,渾身都是血窟窿,怎麽還沒有死?!


    就在這時,嬴止淵忽然笑起來,唇齒間滿是鮮血:“看來你要背叛我了。”


    舟向月猛地抬眼看向他,“你說什麽?”


    他是什麽意思?自己明明剛才就想殺他了,他怎麽會現在才意識到背叛?


    就在這時,一隻冰涼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身後傳來冰冷的輕笑聲:“他在說我哦。”


    舟向月渾身寒毛倒豎,他猛地轉身閃避,在看到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影時瞳孔驟縮:“你是誰?!”


    這麽一個人近在咫尺地站在自己身後,他竟然分毫沒有察覺!


    那個“舟向月”歪頭對他一笑:“初次見麵,自我介紹一下。我的來源是不死靈,與嬴止淵合作的時候叫做斷生刀……不過現在,我就是舟向月。”


    他微微一笑,“比你更強大、更完美、更隨心所欲的,最真實的舟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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