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那一刻起,人們才知道有人成神,意識到嬴止淵那個失落不見蹤影的法器,早已被人暗度陳倉地奪取。


    原來,那一天……


    那一天,那個遇到事情總是哭哭啼啼找別人幫忙的小師弟,在無人知道的角落裏獨自撕碎了自己的魂魄。


    一魂滅,萬境生。


    每一個魘境都有一個境主,都由他的一片魂魄碎片承載。


    一千年時間裏出現的魘境數不勝數,恐怕有成千上萬個。


    千刀萬剮。


    淩遲之刑,莫過於此。


    可是,祝雪擁心想,她的小師弟明明那麽怕疼,甚至給她留下了特別的印象。


    ……他那時候,得有多疼啊。


    此刻,記憶飛快閃過,就連對那一天的記憶都在淡忘。


    他們正在忘記每一個他。


    祝雪擁終於意識到舟向月究竟想做什麽。


    等到時間逆轉、記憶覆蓋全部結束的時候,他就再也不存在於時間之中。


    祝雪擁閉上眼,淚水無聲流下。


    腦海裏如同飄起風暴,她以前見過的境主也在一個個從記憶中抹除。


    此刻的祝雪擁還記得他們之中的很多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被命運捉弄埋葬在不同的苦難廢墟深處,卻有著那麽多相似之處。


    永昌圍裏,那個尚未長大便被鎮壓在祖宅地底的鬼童阿元,喜歡半夜爬出來找人陪他玩遊戲。


    以血肉培育了驚夢引的沈妄生,喜歡吃蘸了紅糖的糖油果子,死前也不過隻是想有一個家。


    扮作湖仙又扮作河神的鮫人白瀾,不喜歡孤寂的深海,卻喜歡跑到翠微山的九鯉湖來,看他們在湖上熱熱鬧鬧地放花燈。


    還有不知愁……一度成為無數人噩夢的千麵城主,原本是個像生前的小師弟一樣聰明伶俐的孩子,卻在命運的磋磨之下,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路,然後在走到命運終點時,死在化繭成蝶的那一刻。


    還有很多很多……


    他們不同又相似的結局當然不是巧合,而是邪神早已安排好的命運。


    曾經對那些境主複雜的同情和唏噓,在此刻變成刀割一樣的痛。


    那都是她的小師弟的魂魄啊,為什麽她之前從來沒有發現呢。


    她的小師弟喜歡吃甜,喜歡溫暖和熱鬧,怕疼、怕冷、怕孤單。


    可他的每一片魂魄碎片都誕生在極度痛苦之中,在無邊寒冷的輪回裏,孤獨飄零了一千年。


    一千年後,他們所有人才在即將遺忘的瞬間明白一切的真相。


    才知道一千年前那個明媚的春日,師父對師弟說的那幾句話,一語成讖。


    白晏安當初對舟向月說,如果看不見月亮,你就是你自己的月亮。


    從此夜幕降臨,他的一生便如漫漫黑夜晦暗混沌,再也沒有月亮。


    於是便瀝血成川,焚骨為槳,以身為祭,摧魂化舟。


    燃舟作月,至死方休。


    第333章 始終(1更)


    不死靈和舟向月的身影出現在一千年前,嬴止淵死的地方。


    遍地藤蔓之中,除了他們以外的一切都像當初一樣靜止,仿佛這逝去的一千年隻是一個從未存在的瞬間。


    一個彈指,就可以抵消一切。


    舟向月忽然想起來什麽,轉頭問不死靈:“對了,弑神榜是你弄的吧。”


    不死靈:“……是。”


    “我就知道,”舟向月笑了笑。


    很像柳長生的惡趣味。


    “你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


    不死靈盯著他,“到現在你都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果失敗了呢?”


    如果失敗了,那忍受的所有痛苦和委屈,全都白費了。


    沒有人會記得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絲毫意義。


    “那我也沒辦法,”舟向月攤手,“反正我已經盡力了,我還能有什麽辦法?放過我自己,我又不是什麽大聖人。”


    一切原本就隻是巧合,是他別無選擇的突發奇想。


    曾經有一個小姑娘對他許願,祝他身體健康。


    可他卻知道她厄運纏身,出了廟門,近日恐怕就會有血光之災。


    他明明知道命運不可改變,卻還是鬼使神差地變作小狐狸跟著她,一直跟到那麵牆下。


    然後,他在一瞬間看到了短暫的未來,看到她會被倒塌的牆砸斷腿。


    ……如果救了,可能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


    但在牆塌的瞬間,小狐狸卻還是忍不住衝過去,一頭將她撞了出去。


    牆壁坍塌、塵土散落的時候,小姑娘平安無事,而狐狸被砸斷了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一次讓舟向月發現,或許命運不是完全不可改變。


    隻要關鍵之處能對應預言,某些時候,甚至連命運的主體都可以偷梁換柱。


    利用這個漏洞,可以欺騙命運。


    不死靈沉默半晌,又低聲道:“我明明在梅麵隴已經警告過你了……”


    “就算你成功,你看那個魘境裏不知愁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不知愁明明是為了梅麵隴和鬼麵隴的所有人與鬼而死,但沒有人記得他的犧牲和貢獻,所有鬼都把他當做破壞了他們的神像的罪人。


    而現在,舟向月抹去一切之後,也不再有人記得他。


    那時候,不死靈居然還妄想他看到不知愁的結局之後會收手……它本來就該知道他不會的。


    “我本來就是個大反派啊,”舟向月奇道,“不知愁被他們吹得那麽凶殘,跟我比也差遠了吧。所以最後是那個下場,有什麽奇怪的?”


    不死靈看著他。


    它在人間停留了數不清的歲月,見過無數各種嘴臉的人。


    漫長的時光之後,它雖然不是人,卻已經懂得人性。


    就連舟向月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事,它卻看出來了。


    除非是極少數天性殘暴的人,絕大多數人在發現自己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過錯之後,都會陷入愧疚和罪孽感之中,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但沒有人能夠忍受這種長久的折磨,如果不去換個方式扭曲或宣泄這種壓力,遲早會崩潰發瘋,自己了結自己。


    麵對無法承受的苦難,人總要找一個出口。


    有的人跪在神明腳下,相信此生的苦難都是為了修來生的幸福。


    有的人下意識地轉移犯錯對象,v娛演覺得一切都是別人的錯。


    隻要找到一個仇恨的對象,就可以把摧心剖肝的刀刃轉向外麵,給自己找到支撐下去的力量。


    而之前不死靈的所有宿主,無一例外都會受到它的詛咒侵蝕,哪怕一開始尚存善念,最後也以殺戮和別人的痛苦愈w宴為樂,不再需要心理慰藉。


    但舟向月沒有。


    不死靈的詛咒被分散到數也數不清的碎片身上,對每一個他的影響都變得微乎其微。


    做出那些事的沒有別人,從來都隻有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再有來生,無法逃離罪孽感的折磨,又無法找到另一個仇恨的對象,更不能去死。


    最後,他隻能騙自己相信自己就是個壞人。


    從小到大,他從來都很擅長騙人。


    他用整個生命去詮釋這個謊言,能騙過所有人。


    恨意和憤怒會給他們力量,在手刃仇人的時候,他們不會再為他悲傷。


    甚至就連他自己,都被騙得相信自己是個冷漠無情、十惡不赦的壞蛋。


    殺人多了,慢慢的會習慣。


    纏繞在身上、流淌在血液裏的恨意與詛咒多了,也會習慣。


    一切痛苦都會在漫長的折磨之後習慣。


    可是要說多少個謊言,才能連自己都騙過去。


    一顆血肉之心要經曆多少磋磨,才會變得硬如鐵石。


    從巨石崎嶇的裂縫深處長出來的小樹苗,枝幹會順著裂縫彎彎曲曲的形狀生長,扭曲卻頑強地探向外麵的天光。


    那是向陽生長的代價,在見到陽光的那一刻,它再也沒辦法再長成筆直的參天大樹,隻能安慰自己,它原本就是一棵陰暗的野草,長不成大樹。


    不死靈一向冷眼旁觀人間的欲望糾葛,從未這樣強烈地感受到人類的情感。


    它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碰到過眼前這個人。可它又清晰地知道,如果沒有碰到過他,它也無法解脫。


    眼淚從不死靈眼裏湧出來,“舟向月。”


    舟向月看向它。


    不死靈匱乏的語言讓它無法說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最後隻能低低道:“……你痛不痛。”


    痛不痛?


    舟向月心想,好問題,其實他重生之後就再也感覺不到痛了,輕鬆得像打了全麻,浪到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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