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杏兒再抬起頭看向來時的方向,已經看不見那兩個將她送回來的美麗仙子了。


    天邊一點點亮起來,慕容灼一手牽著景昀袖子,腳步輕快地向前,一邊轉過頭來問:“我們先去玄真觀?”


    她眼裏的興奮好奇掩都掩不住,景昀並不反對,隻說:“那就去吧。”


    慕容灼止住腳步,很奇怪地轉頭看她:“你好像不認為你師兄的神魂會在玄真觀裏,為什麽?”


    景昀言簡意賅道:“因為後人修建起玄真觀時,我師兄已經不在了。”


    “那還去不去?”慕容灼依依不舍。


    “去吧。”景昀說。


    她越過慕容灼,往前走去。明明雙眼被白綾遮住,但她全然不像一個看不見的瞎子,步伐平穩從容。


    她說:“我想去看看,那裏有沒有師兄的痕跡。”


    .


    河陽城,玄真觀。


    河陽是宣州最富庶的幾座城池之一,城內道路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玄真觀位於城東,樓閣巍峨氣勢非凡,觀門前排隊的人排出了二裏地。


    在門前老老實實排隊要排到中午,慕容灼眼珠一轉,把景昀拉過來:“我們直接進去行不行?”


    景昀慢吞吞道:“我記得下界之前,有人發誓說她一定遵紀守法。”


    慕容灼振振有詞:“可這是你的宮觀,觀門上寫著玄真觀三個大字,難道玄真道尊進自己的宮觀還要排隊嗎?”


    “我進去不用排隊,那你呢?”


    慕容灼能屈能伸:“願為道尊身側一侍從!”


    景昀不意這位殿下當真毫不在乎麵子,聞言立刻拒絕:“這就不必了,不敢用殿下您做侍從,我怕鳳君打上門來找我算賬。”


    “那我們……”


    景昀抬手在慕容灼麵前一晃,頃刻間慕容灼感覺周身似乎籠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路人視若無睹地從她和景昀麵前路過,絲毫沒有注意到她們的容光。


    “走吧。”景昀說,率先抬步朝玄真觀裏走去。


    慕容灼歡呼一聲,跟了上去。


    玄真觀修建顯然花了大本錢,占地極廣,殿宇巍峨。正殿內矗立著玄真道尊的雕像,麵容秀美神情淡然,廣袖佩劍白衣如雪,難得的是雕像大多失真,這座雕像卻與景昀本來麵容足有五分相似。


    殿內許多信徒正對著雕像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詞。景昀耳力極好,聽了幾句,愕然發現求什麽的都有,有人求官運亨通大富大貴,有人求姻緣美滿子孫滿堂,再仔細聽,還有個別出心裁,求玄真道尊降下神威,將他的仇人一道天雷劈死。


    慕容灼也聽見了這個匪夷所思的許願:“你在他們心裏還挺無所不能。”


    景昀沒理她。


    慕容灼探頭探腦走過去,發覺景昀不知從哪裏拿了本書,正在翻看。


    景昀的眼睛飛升時就已經出了問題,從慕容灼第一次見到她時就以白綾遮眼。似乎還傷的很嚴重,哪怕景昀能輕易取用仙界許多奇珍異寶,至今依舊什麽都看不到。仙界對此眾說紛紜,最廣泛的一種說法就是景昀當年飛升前平定凡間動亂,身受重傷傷到了神魂,所以眼睛才一直治不好。


    景昀看不見,故而一直依仗神識探知外界。慕容灼湊過來,發現這書寫的是玄真觀建成始末。


    “玄真道尊座下首徒、第一十七任道尊純華追念師尊教誨,敬仰師尊功德,故而立玄真觀於中州道殿之側,而後純華道尊弟子、第十八任道尊承鈞改製玄真觀,並令各州相繼落成。”


    慕容灼大為感動,眼淚汪汪:“阿昀,你徒弟真孝順,徒孫也是。”


    “純華確實是個好孩子。”景昀把書一合,淡淡道,“承鈞麽,我沒見過他,不過倒是大膽,自己師尊立下的玄真觀規製,也敢亂改。”


    “什麽意思?”慕容灼問。


    景昀把書翻到後麵,示意慕容灼看。


    慕容灼一邊看一邊疑惑道:“純華道尊下令修建的玄真觀,裏麵是有道殿正使拂微真人及各位少使的,承鈞改過之後,玄真觀裏就隻剩下你一個,把其他人全都挪出去了?”


    她吃驚道:“這個拂微真人是你師兄吧,那就是他師伯祖——他和你師兄有仇不成?”


    景昀中肯判斷:“純華收徒肯定會查過出身來曆,我傾向於這個承鈞隻是單純腦子有問題。”


    慕容灼:“……”


    她看著景昀不豫的麵色,小心道:“算了,這家夥蠢笨至此,難怪沒能飛升,幾百歲就死了,別跟死人一般見識。”


    “我不是惱怒承鈞。”景昀歎了口氣,把從窗下拿來的書本又放回去,“我隻是在想,這樣一來,世間還有幾個人能記得拂微真人江雪溪的名字呢?”


    “我和師兄在道殿裏師尊座下一同長大,少年成名時我位列天驕榜第一,師兄排第二;後來我做了道尊,師兄做我的正使,我掌管道殿,師兄代替我巡遊世間,做我的眼睛和耳朵。”


    她輕聲道:“我原本以為,我們的名字會一直寫在一起,但是現在,我的名字還鐫刻在玄真觀裏,師兄的名字卻已經淡去了。”


    慕容灼不知說什麽好。


    景昀短暫沉默了片刻,半晌,隻意興闌珊道:“我早知道師兄的神魂不在這裏,卻沒想到他的名字也不在這裏......怪不得所有人都想做天下第一。”


    第3章 3


    ◎“所以我一直以來感應的,是我自己的神魂。”◎


    拜已經駕鶴西去一百多年的孝順徒孫所賜,景昀從玄真觀正殿出來時,心情並不算好。


    她平時表情就不多,所以看上去不像是惱怒的模樣,一邊的慕容灼倒表現得比景昀生氣多了。


    “卑不動尊,身為徒孫晚輩,怎麽反而輕易免除師伯祖的供奉,改動自己師尊定下的規製。凡間最重香火祭祀,承鈞將道殿正使及一眾少使挪出玄真觀,道殿就沒有人出麵阻攔他嗎?”


    這怒氣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景昀一想起慕容灼的出身來曆,也就明白過來。她開了口,反而公允地評價:“承鈞我沒有見過,不過據我推斷,他這樣做雖然不合適,卻應該是有特殊用意在其中的。”


    “他不是腦子有問題嗎?”慕容灼疑惑道。


    這次輪到景昀差點噎住:“那是我口不擇言,隨便說的。”


    她問慕容灼:“你知道道殿正使是什麽地位嗎?”


    慕容灼思忖片刻:“在外巡遊,為道尊耳目?”


    景昀說:“是,也不是,要說清楚道殿正使的地位,先要從道尊說起。”


    “人族領地共分九州,道殿位於中州,統領人族各大名門宗派,主持修行界一切事務,同時還肩負著抵禦外敵、誅滅妖魔的任務,掌握著極大的權力,但道殿是死物,這份權力需要一個代行者,也就是道殿之主,人族道尊。”


    “道殿要對外誅滅妖魔,威懾南北,因而曆代道尊選拔最看重的就是修為天賦。一個合格的道尊,可以不通俗務、不懂人情,但必須足夠強大,能夠以一己之力迎戰妖皇或魔君而不落下風。”


    景昀轉過頭,語氣平平道:“當道尊既掌握著修行界至高無上的權勢,又擁有威壓南北的絕對力量時,道尊就變成了人族真正意義上的、至高無上的暴君——為了製衡道尊,正使這個職位應運而生了。”


    代表道殿在外遊曆,為道尊耳目。


    這樣形容道殿正使的職權,當然也沒錯,但它絕不僅限於此——畢竟這個職位最初誕生的意義,是為了分薄製衡道尊至高無上的權力啊!


    “至少一千一百四十年前,我接任道尊時,正使權力不止於此。那時南北妖魔虎視眈眈,九州動亂頻發,道門不能在這麽危急的時候爭奪權力,更何況我與師兄之間從不相疑,所以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削減師兄的權力,反而賦予了他便宜行事之權。”


    說到這裏,景昀歎了口氣:“純華是個心性很溫厚的孩子,她接任道尊後,多半會延續我的做法,厚待親近正使——如此一來,等到承鈞再接任道尊的時候,正使的權力很可能已經膨脹到了需要極力壓製的地步。”


    曆代道尊都是心性果決、運籌帷幄之輩,心性修為差上半點,都很難在競爭中順利勝出接任道尊。景昀自己就是名聲最大的一任,她不相信在自己之後隻隔了一代,道尊競爭強度忽然腰斬,選上來一個頭腦有問題的道尊。


    “把師兄移出玄真觀,多半是承鈞和正使博弈時,朝外隱晦傳達自身心意的手段罷了。”景昀袖手抬頭,對著天邊的日光淡淡道。


    慕容灼朱唇微張,一臉難以置信:“我以為修行者都一心餐風飲露、隻求大道。”


    “餐風飲露。”


    景昀意味不明地轉頭,白綾覆蓋下的雙眼正對著慕容灼袖口:“真神還沒有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怎麽會認為凡間修行者可以?”


    慕容灼一把捂住袖口露出的油紙包角,那是在來的路上她一見心動死活要買的各色小吃,俏臉泛紅。


    “走吧。”景昀失笑道,“沒什麽好氣的,就是我師兄在這裏,也不會因此生氣。”


    她的聲音短暫一頓,有刹那間的恍惚。


    江雪溪當然不會生氣,畢竟這世上的絕大部分人和事,在他眼底都仿佛電光朝露,不值得他投注半分目光,更不值得他為之傾注情緒。


    ——師兄他明明是個極致無情,又十分多情的人。


    慕容灼遲疑:“就這麽走了?”


    景昀說:“神魂碎片不在這裏,除了殿宇這裏也沒什麽好看的,你還想去看什麽?”


    她想到慕容灼生性愛玩,索性道:“找神魂碎片不是一日之功,急不得,你今日也可以先在河陽城裏逛一逛。”


    慕容灼眼睛一亮,連聲說好,旋即似乎想到了什麽,麵上漸漸浮現出一點疑惑的神情來。


    景昀已經沿著回廊舉步向玄真觀門處走去,慕容灼連忙追上去,餘光偷瞟景昀的麵容,似乎有話想問,又不知問出口是否合適。


    這位殿下實在是藏不住半點情緒,景昀雖然目不能視,但哪怕不用神識感知,也能感受到投注在自己麵頰上的灼熱目光。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深深覺得自己一千年來的情緒都在慕容灼身上用完了:“殿下有什麽話想問?”


    慕容灼聲音裏帶著點不好意思:“阿昀,你和拂微真人當年已經結為道侶了嗎?”


    景昀萬萬沒想到她脫口問出來這樣一句話,難得地怔了一怔,冰白麵容上浮現出疑惑神色:“當然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們沒有結過道侶?”慕容灼又確認了一遍,語氣中滿是不可思議。


    玄真觀觀門近在眼前,此處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景昀釋放出神識探知身周,朝觀外走去,淡淡道:“很奇怪嗎?我和師兄如果曾經結侶,下界之前你就該聽到消息了。”


    慕容灼心想這確實奇怪,你師兄拂微眼也不眨為你舍棄數百年修為性命,你肯為了他重新折返人間,這怎麽看都是一對有情人的模樣,卻偏偏數百年未曾結侶,還是師兄師妹以禮相待。真是奇哉怪也,搞不懂你們在想什麽。


    但心裏可以這樣想,嘴上卻不能這樣說,慕容灼快走兩步,行走間遍身琳琅叮當作響,挽住景昀的手臂,軟聲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好奇——如果你們從來沒有結過道侶,意味著沒有訂立神魂間的聯係——那你是怎麽確定他的神魂碎片大概方位的?”


    即使對於超脫凡人生死、高居九天之上的仙神而言,神魂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畢竟肉身毀滅隻需重塑,但神魂毀滅,可就再無轉圜餘地了。


    自下往上,曆數三千六百凡界、仙界三島九司,唯有天地初開時便誕生的鳳凰一族,能夠依仗血脈天賦修複碎裂的神魂,還需得碎裂的神魂都在,不能有缺失之處。


    而尋找一個凡人的神魂,尤其是破碎的神魂,並不比修複神魂容易。


    景昀的師兄生前再強大,終究未曾飛升隻是凡人,因此仙界至寶探微鏡不能照出他神魂的去向。而據景昀所說,他們也未曾結為道侶,故而沒有立下神魂間的契約誓言。


    那麽,景昀到底是如何確定,她的師兄那散碎的神魂未曾消逝在天地之間,甚至還能將神魂碎片的範圍確定在一州一地之內?


    景昀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步伐依然平穩,白綾下露出的半張白如冰雪的秀美麵容沒有任何波動,神情平靜一如往常。慕容灼原本後悔自己嘴快,問的太過冒昧,偷眼看著景昀平靜的神情,才漸漸安撫住自己砰砰亂跳的心髒。


    “糖葫蘆,又大又紅的糖葫蘆!”“油煎糯米酥,五文錢三塊!”“走過路過過來看看,新掐的花兒——”


    玄真觀中清靜,這畢竟是道門聖地,香客絡繹不絕門庭若市,卻沒人敢在其中大呼小叫。然而一踏出玄真觀,隻要走過半條街,就是與清靜超然的玄真觀截然不同的喧鬧紅塵。


    嗤啦!


    酥餅浸入油鍋之中浮沉,濃鬱的香氣頓時在街道上蔓延開來。饒是慕容灼正等著景昀回答,也不禁分心往那邊瞟了一眼,很想過去買一個。


    在慕容灼短暫分心的這片刻裏,景昀終於開了口:“其實昨夜我們下界時,我以為你就該開口詢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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