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秀美的麵容上,終於難得浮現出了除平靜無波、禮貌微笑之外的第三種神情。但在這神情中,還潛藏著一抹猶疑。


    “如果沒錯的話,那劍匣上刻著的不是春風,而是三個字。”


    “春風渡。”


    作者有話說:


    故人今在否——《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第8章 8


    ◎“景司主,做好最壞的準備。”◎


    “春風渡。”景昀一字一句道,“是我師兄的佩劍。”


    慕容灼簡直驚呆了,怔愣片刻咣當一聲躺回榻上,攝魂術再次發動,試圖親眼去看看所謂的劍匣。然而地上的熊妖立刻開始劇烈抽搐,大團血沫從嘴角湧出。


    ——連續兩次攝魂,再加上景昀不顧死活的逼問,熊妖終於撐不住了!


    慕容灼連忙手忙腳亂地坐起來:“阿昀阿昀,快快快要死了要死了!”


    “希望你下次可以把話說完整。”景昀淡紅的唇角往上揚起一個非常微妙的弧度,啪嗒一聲打了個響指。


    無形的靈力從她指尖垂落,灌入了熊妖眉心。抽搐漸漸停住,熊妖臉色灰白躺在地上,似乎再度陷入深眠。


    慕容灼欲言又止。


    景昀這是以帶有仙氣的靈力封住了熊妖身體脈絡一切傷口,暫時硬生生扭轉了熊妖瀕死的狀態。但這隻是治標不治本,一旦景昀灌進去的靈力耗盡,熊妖的生機會流失更快,說不定會當場暴斃。


    景昀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慕容灼小聲問:“阿昀,你怎麽確定劍匣上刻的一定是春風渡?萬一是春風呢?”


    是啊,猜測畢竟隻是猜測,熊妖自己都隻是胡亂看了一眼根本沒記清楚,誰能確定景昀不是尋找神魂心切,故而敏感過度?


    景昀沉沉呼出一口氣,語氣非常篤定:“……那四隻被殺的妖物,致命傷都是劍傷,一劍斃命幹脆利落,所以傷口非常清晰。”


    “——我能認出來,那就是春風渡劍刃造成的創口。”


    慕容灼簡直驚呆了,放大的瞳孔中寫滿難以置信:“天底下的劍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景昀輕輕地說,“每一把劍都不一樣,我還做道尊的時候,能夠分清道殿內二十三把秘藏名劍每一點細微之處,現在卸任多年今不如昔,但認出昔日大名鼎鼎的春風渡,倒還不成問題。”


    這是慕容灼決計無法想象的,世間名劍不知凡幾,劍刃製式大同小異,連一把劍造成的創口都能認出來,這是何等令人瞠目的事。


    景昀無心對她細細解釋,揮手收起封死整間房屋的靈力:“劍匣失落在妖物屍體旁,春風渡卻不知所蹤,我現在有一個猜測需要驗證,且等著吧,等那幾個道殿弟子找上門來。”


    “你怎麽知道他們一定能找過來?”


    “我們離開時,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就是為了給他們留下追蹤的線索。”景昀彈指,茶盞飛落入她手心,低頭喝了一口,淡淡說道。


    慕容灼擔憂道:“那假如他們沒反應過來,或者就是找不到呢?”


    景昀翻臉無情冷酷道:“右司豈有此等無用之人,怪不得會把任務辦砸,這等蠢貨不必與之為伍,幫不上忙還會惹來麻煩。”


    慕容灼:“……真的?”


    景昀放下茶盞,淡淡道:“我本來確實是這麽想的,不過既然發現了春風渡的下落,那麽即使後輩愚蠢,我也隻能暫時忍耐一二了,明日我們出門,給他們一條找人的捷徑。”


    她的神色早已經恢複了近乎漠然的平靜,換個角度也可以說是八風不動的從容。雪白秀麗的下頜線條流暢好看,但同樣也很容易顯得不近人情;嘴唇的顏色天生就淺,帶著一種血色淡薄的涼薄感。


    仙界許多仙神私下裏都說,景司主美則美矣,望之令人生畏。就連慕容灼第一次見到景昀時,刹那間也仿佛以為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座冰雪雕琢毫無人味的活雕塑。


    慕容灼喜歡長相出眾的人,哪怕望而生畏還是硬著頭皮去和景昀套近乎。久而久之兩人混熟,慕容灼總算發現,景昀雖然冷淡,但或許是做了一百多年道尊的緣故,心性絕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涼薄。


    “你要睡覺嗎?”景昀問。


    這位殿下受不了苦,聞言頓時開始揉眼睛:“要!”


    景昀示意慕容灼自己去床上躺下,她自己倚靠在榻上,隨手解下了眼前的白綾。


    她睜開了眼。


    那當然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睫羽濃密眼如點漆。但眼底沒有半分光彩,顧盼間光芒暗淡。


    景昀握住那塊長得和普通白綾一模一樣的雲羅,水一般的觸感從掌心淌過。


    鳳君曾經應天君之邀來看她的眼睛,看完之後對她說:“你的眼睛本身並沒有問題,是缺失神魂導致失去視物能力,要想恢複隻能擺個招魂陣,沒日沒夜招幾年,或許能撈回來一星半點殘魂,我可以嚐試用離火幫你修複魂魄,也許有些作用。”


    “找回殘魂能夠修複損毀的神魂嗎?”景昀問。


    鳳君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從過往經驗上看,找回的殘魂越多越完整,神魂碎裂的越少,修複起來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說完,鳳君鄭重地補充:“神魂問題向來棘手,如果你願意修複,需要先立下契約。修複不成不能心懷怨恨伺機報複——不是針對你,每個來修複神魂的仙神,都要立下契約。”


    “那倒不會。”景昀輕聲道,“如果,我想請鳳君幫我修複一個人的神魂,他的神魂遭受過重創,但我能找齊所有的碎片,有望成功嗎?”


    鳳君皺眉:“如果能找齊碎裂的神魂,那麽成功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他停頓了一下,提醒道:“找齊所有的碎片才行,少了一角、一寸、一點,都不是找齊,修複神魂需以離火煆燒,齊全有齊全的煆燒之法,不齊有不齊的煆燒之法,如果用錯了方法,離火立刻會把神魂燒得幹幹淨淨。”


    景昀沉默片刻,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鳳君。”


    “不必多禮,有需要來鳳族即可。”鳳君說,他走出數步,又很鄭重地回來叮囑,“鳳族禁止尋釁。”


    “……”景昀說,“我們同僚多年,我的品行應該沒有問題吧。”


    鳳君很自然地說:“我相信你是個正直的人,但是仙神也有私心,請鳳族出手修複魂魄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所以來此的仙人無一不是為了至親至愛,一旦失敗,眼看著至親至愛永墮陰司地底,至此灰飛煙滅,即使品行再好的人,也可能發瘋。”


    他笑容微斂:“所以,景司主,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


    “做好最壞的準備。”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短是因為斷章問題,每天更新平均字數三到四千,偶爾會有大章掉落,明天那章會長一點,鞠躬~


    第9章 9


    ◎——自己假冒自己的師侄,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事!◎


    次日一早,慕容灼離開了客棧。


    出門不到一刻鍾,她又原路回來,像一陣颶風刮進了房中,嘩啦一聲打碎了門邊的大花瓶。


    景昀倚在榻上不知幹什麽,聞聲開口:“拆房子麽?”


    “殮房被燒了!”慕容灼急急道,“玄真觀調動了許多弟子出麵,城門已經封了,嚴進嚴出,修行者需要驗明身份,否則不得離開!”


    “殮房被燒了?”景昀意外抬頭。


    慕容灼連連點頭:“燒成白地了。”


    “竟然開始封城門了?”景昀揚起眉梢,“不怕引起不滿麽?”


    慕容灼差點踩上碎瓷片,謹慎地挪開兩步:“應該不會,據說殮房著火的時候,燒起來的場麵非常奇怪,像是妖火,現在城裏的百姓人人自危,害怕還來不及。”


    說完,她擰起秀麗的眉:“阿昀,算起來,這火在我們走之後就燒起來了——你說,是那幾個道殿右司弟子燒的,還是真的有妖族放火?”


    “你靠近殮房去看了嗎?”景昀問,“是妖族的話,妖氣應該有殘餘。”


    慕容灼搖搖頭:“沒有,殮房附近有玄真觀長老守著,附近不許人過去,我摸不清他的修為底細,擔心貿然潛行過去被發現,會惹來麻煩。”


    “你做的對。”景昀說。


    她沉吟片刻,下了結論:“不會是右司弟子燒的,燒了殮房,這件事就鬧大了,玄真觀不可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和右司的根本目的相違背。”


    “真是妖族?”慕容灼瞬間回想起昨晚搜魂看到的內容,“是那群殺手的同伴?右司弟子沒死,熊妖他們又被咱們殺的殺抓的抓,所以他們幹脆一把火燒了殮房毀滅行跡?”


    緊接著她又推翻了自己的判斷:“不對,這反而把事鬧大了。”


    這裏是河陽城,人族的地盤。右司弟子秘密辦事,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自陳身份,玄真觀隸屬道殿,不可能不給道殿麵子。但妖族可就不一樣了,人族和妖族隔著數千年的血海深仇,尤其是在宣州、在河陽城,這裏可是有將妖獸頭顱堆作京觀的傳統。


    景昀嗯了一聲。


    慕容灼意識到景昀似乎心不在焉,奇怪地上前兩步探頭過去,想看看景昀在幹什麽,華麗寬闊的廣袖一展,險些又把一個瓷瓶碰翻。


    慕容灼手忙腳亂扶住瓷瓶,一轉眼正對上了景昀的目光。


    玄真道尊纖長睫羽下烏黑漂亮卻毫無光彩的眼睛朝向慕容灼,麵無表情。


    “……”


    景昀站起身,霜白外袍一絲不苟,雲羅覆上雙眼,朝外走去。


    “走吧。”


    慕容灼還沒反應過來:“去哪裏?”


    “玄真觀。”


    .


    兩個時辰之後,慕容灼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之中。


    她坐在玄真觀接待貴客的小廳裏,手捧一盞頂級甘露,桌麵上擺滿了各色靈果,就連供奉在一旁花瓶裏的鮮花都散發著靈氣。


    “慕容前輩。”玄真觀的女弟子看見慕容灼手裏的甘露盞空了,立即拎著玉壺過來給她續上,“觀主的意思是,今晚設宴為二位前輩接風,請問前輩您有什麽忌口。”


    “沒有。”慕容灼恍恍惚惚地擺手,“客隨主便,客隨主便。”


    兩個時辰之前,景昀帶著她來到了玄真觀大門前,自稱是第十七任道殿正使拂微真人江雪溪的入室弟子,要麵見玄真觀觀主。


    不但守門的玄真觀弟子愣住了,跟在景昀背後的慕容灼也愣住了。


    ——自己假冒自己的師侄,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事!


    玄真觀弟子第一反應就是不信,然而景昀白綾覆麵,氣質縹緲若仙,身邊還跟著宮裝華貴的慕容灼,怎麽看也不太像騙子。


    於是弟子連忙叫來了一位程姓長老。


    程姓長老修為顯然不低,和景昀打了個照麵,立即意識到她的修為勝過自己,說話的語氣都客氣了很多——隻是再客氣,程長老也還保持著最基本的智商,小心翼翼地詢問景昀是否能夠自證身份。


    景昀想了想,說:“家師平生隻收過我一個弟子,所以他的一身絕學盡數教授於我,長老心中若有疑慮,我可以為長老展示。”


    她的話音未落,程長老頓時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喜悅神采,做了個手勢:“茲事體大,程璧不敢疏忽,請仙子移步演道場。”


    景昀一口應下,順便看了一眼慕容灼,道:“這是我的徒弟,小徒年幼,且讓她在此稍等吧。”


    程長老當然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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