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可能!怎麽會把自己的孩子扔下去?”


    “哎,那邊地方偏僻,人的見識也少,家裏的女兒不受重視——大難臨頭,日行舟隻能帶一個孩子逃走,可不就把小女兒扔下了?”


    沒有人注意到遠處殿柱後孤單嬌小的身影,年幼的女孩慢慢蜷縮起來,將頭埋進了雙臂中。


    “爹!娘!”


    幾個兄姐的哭聲和慘叫淹沒在獸潮裏,小小的日行舟一角蜷縮著兩個孩子,充滿恐懼地望著眼前扭打的父母。


    慈愛的父母凶相畢露,扭打成一團:“隻能帶走一個孩子了,帶小六走!”


    母親撕心裂肺:“帶小五走,這是咱們的小兒子!”


    父親冷笑連聲:“姑娘難道不是咱們的姑娘?”


    “呸!”母親重重一口唾去,“裝什麽相!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不是你親生的?你不就是覺得小六容貌出挑養大了方便你攀龍附鳳嗎?”


    父親索性撕下了那層慈父的假麵:“小六的容貌不要說在這裏,就是在河陽在宣州也沒幾個能比,其他幾個孩子哪個比得上小六出息?”


    女人淒厲的笑聲響起:“是啊,生孩子容易,生出來絕色的漂亮姑娘難。女兒送出去方便你攀龍附鳳,兒子想生再生上十個八個也一樣——那我呢!我已經四十歲了,再生兒子就是要命——你打得好算盤,送我的女兒出去攀龍附鳳,榮華富貴將來全給了婢妾生的賤種!”


    男人一巴掌打歪了她半張臉:“閉嘴,賤人!”


    “我告訴你,小五是我的命根子!”女人尖叫起來,“他是我的命,我下半輩子的命!”


    夫妻二人拳腳相加,妻子的指甲在丈夫臉上抓出條條血痕,但抵不過男人力氣大,很快開始挨打,她尖叫一聲,目光狂亂,忽然往前猛撲出去,抱起小女兒就要往日行舟下麵扔。


    “你敢!”男人驚怒交加,一腳把她踹倒在地,搶下小女兒如珠如寶地放下,下一刻立即拎起兒子的衣領。


    女人吐著血爬起來抱住兒子:“你有本事把我們娘倆一起扔下去!”


    日行舟載人數量有限,眼看下方獸潮洶湧追來,男人心一橫,扼住妻子脖頸,竟然要連妻子帶兒子一同丟下去。妻子拚命反抗,兩個孩子同時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這是多麽詭譎的一幅畫麵,父母彼此爭鬥,爭相推兒女去死。母親死死抱住兒子,像是抱住了後半生的希望;父親卻護住女兒,護住這條他寄予厚望的青雲梯。


    這對平時最恩愛不過的夫妻同時撕下了假麵,像兩隻野獸扭打在一起,同時爭著搶著拉扯兩個孩子,要將自己屬意的那個留下,另一個扔下去。


    父親不是父親,母親不是母親。


    年幼的景昀瞳孔深處倒映出父母可怖的臉,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下一刻,她身體一輕,身不由己向下墜去,跌入了洶湧的獸潮之中。


    作者有話說:


    小鳥的原型:銀喉長尾山雀。


    第13章 13


    ◎她落進了另一個懷抱裏。◎


    天邊劍光一掠而過。


    洶湧的獸潮為之一頓,劍光快如雷霆閃電,數隻妖獸頭顱滾落,腥臭的鮮血飆出數尺。小女孩半身染血重重墜落,轉瞬間身體一沉,一隻手從天而降,搶在小女孩落進妖獸群前拎住她的衣領,緊接著抬手一揚,將她淩空拋了出去。


    年幼的景昀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空茫的瞳孔倒映出遠處洶湧獸潮中那條已經傾覆的日行舟。


    她落進了另一個懷抱裏。


    殿閣遠方傳來極輕的足音。


    聚在一起議論的弟子們倉皇回頭,慌亂行禮:“江師兄!”


    道尊首徒江雪溪緩步而來,黛色長袍壓著暗色金邊,眉目如畫神清骨秀。他的麵容非常年輕,和不遠處神情慌亂的弟子們相比,江雪溪是最年少的一個,是個真真正正的少年人。


    他淡聲道:“雲台重地,豈容喧嘩,退下。”


    雲台是道尊起居之所,弟子們從不敢僭越半分。如今淩虛道尊閉關,江雪溪暫離道殿,隻剩下一個年幼沉默的景昀,他們才敢在外議論。聽得江雪溪發話,立刻請罪紛紛退去。


    少年拂微真人一步步走上雲台巍峨的殿階,簷下花木蔥蘢,掩映住小女孩的身影。


    “師妹。”


    他溫聲喚道,朝著殿柱後張開雙臂。


    冰雪般清冽的淡香充斥在景昀鼻尖,正如少年拂微真人衣擺上沾染的香氣。


    景昀猛地睜開雙眼,床邊慕容灼猝不及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景昀循聲轉頭:“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慕容灼說。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既興奮、又緊張,還摻雜著些焦急和躍躍欲試:“又出了命案,死了三隻妖。”


    這次的三具屍體出現在河陽城中最大的青樓,紅袖坊。


    紅袖坊占地廣闊,據說這座青樓背後有河陽王府的貴人撐腰。樓內裝飾鑲金嵌玉,格調極其清雅,一樓空蕩的廳中焚著玉露香,白煙嫋嫋升騰而起。


    二樓關門閉戶,每間房都大門緊閉。氣氛肅殺到了可怕的地步,唯獨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門中,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絕於耳。


    “我的兒,我的兒啊!”


    河陽王太妃披頭散發嚎啕痛哭,硬要往床榻上撲,兩個衣衫華貴的婦人臉色發綠,死死架住她。


    “死的是河陽王府三老爺,先河陽王嫡出幼子,王太妃的心肝寶貝小兒子。”陳禮從牙關裏擠出幾個字,“哭半天了,開口兒子閉口心肝,嚷嚷著抓不到凶手要找玄真觀算賬,河陽王臉都嚇白了。”


    “河陽王府三老爺遇害,為什麽會通知玄真觀?”


    陳禮快步走過去,刷一聲拉開床帷,王太妃身邊的兩個婦人紛紛驚叫,太妃餘光往床榻上一掃,麵色刹那間僵硬如死,哭聲斷在了喉嚨裏,勉強擠出一句:“我兒……”


    話沒說完,太妃不知道是受不了眼前這可怖的景象,還是看見兒子慘死打擊太大,咣當一頭栽倒,河陽王府的兩個婦人連忙連拉帶扶地把她弄了出去。


    慕容灼瞳孔一縮。


    ——床榻上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兩具!


    河陽王府三爺全身赤/裸,身下壓著的卻不是如花似玉的美人,而是一條極長的黑蛇。那蛇粗如碗口,蛇尾蜿蜒至床榻後方,正好被床後屏風擋住了。


    這一人一蛇交疊在一起,傷口完全重疊,劍痕宛然。一把劍從三爺後心穿入,將他和這條蛇完全釘死在床榻上,而後劍被拔走,鮮血從創口噴湧而出,連床帷頂端都完全被噴濺的血染紅。


    慕容灼露出了又害怕又惡心的神情,雖然這條蛇眼看死的透了,還是情不自禁悄悄往景昀身後縮:“這三爺……愛好還挺獨特。”


    陳禮差點當場栽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春風渡。”景昀收回神識,言簡意賅道,而後轉頭,對慕容灼說,“妖化。”


    妖物死後顯出原型,是為妖化。


    白綾遮住了景昀的雙眼,也就等同於遮住了她絕大部分情緒變化。饒是如此,慕容灼仍然有些尷尬:“哦,原來是妖化,我還以為……”


    還以為河陽王府三爺喜好特殊。


    景昀沒有問紅袖坊為什麽存在妖物——盡管道殿律令規定除道殿妖族間諜外,妖物凡踏入九州者,一律不問而誅,私自豢養妖物者可就地誅殺。但在極少數貴胄中,私下豢養妖物的情況仍然屢禁不絕。


    她隻關心春風渡。


    陳禮的麵色嚴峻起來,他疾步出門低聲說了幾句,片刻後紮著高馬尾的岑陵匆匆走來,朝景昀一禮:“雲仙子,您醒了——您判斷這劍痕是春風渡嗎?”


    景昀嗯了一聲。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靠劍痕識別劍的,更何況春風渡已經消失千年。不過修為高超精通劍術的強者可以辨認出劍痕是否出自同一把劍,玄真觀數位長老討論一番後,也認為殺死三爺的劍和殺死那四隻妖物的劍屬於同一把。


    “不瞞您說。”陳禮有點生澀地道,“昨日城中還出了一起命案,一隻鼠妖死在城西鹽井巷,應該是同一把劍。”


    “現在一共發生了三起命案,死了六隻妖、一個人。”


    六隻妖物分別是截殺妖狐族使者的四隻妖物、鼠妖、死在床榻上的蛇妖。遇害的唯一一個人就是和蛇妖一起被捅了個透穿的河陽王府三爺。


    “這個三爺,是單純運氣不好吧。”慕容灼率先提出疑問,“是有人在針對性的帶著春風渡獵殺妖物?”


    三方人坐在紅袖坊一樓廳中,道殿派來的是柳蘭揚四人,玄真觀派出長老程璧及數位弟子,還有一方是景昀和慕容灼。


    現在道殿使者和玄真觀都在忙著尋找春風渡、平息流言、和妖狐族重新談判,還要分出人手去查另外兩起命案,人手都很緊張。


    道殿和玄真觀不見得確定那把殺人的劍是春風渡,不過他們顯然和慕容灼的觀點有相似之處。程璧同樣開口:“殺人者在針對妖族,殺人的劍即使不是春風渡,也和殺死四隻妖物的人用的是同一把劍,脫不了幹係!”


    “我的兒啊!”


    高亢的哭聲再度傳來,太妃養尊處優保養良好,身體顯然很是健壯。暈過去又醒過來,哭聲仍然嘹亮如一把錐子,刺入廳中每個人的耳膜。


    柳蘭揚假裝沒有聽見,半帶疑慮地問:“程長老,這六隻妖物之間有沒有聯係?”


    程璧顯然不可能給出答案,畢竟這些妖物全都是私自潛入河陽城,一時半會根本沒有頭緒:“河陽王府三爺就是紅袖坊背後的靠山,剛才篩查過一遍,坊中沒有第二隻妖物——豢養妖物是為了取樂,需要挑揀容貌身段優秀自身弱小的妖物,這麽多年來隻搜羅到一條合心意的蛇妖,本來是跟著同族在界碑山北側狩獵入山百姓的,後來被河陽王府的修士抓住。”


    “死的不冤啊。”慕容灼感歎,也不知道是說食人蛇妖死的不冤,還是說豢養妖物取樂的河陽王府三爺不冤。


    “你呢?”她戳戳景昀的手臂,“阿——啊!師父,您怎麽看?”


    “對方在狩獵妖物。”景昀沉吟,“同時並不忌諱玄真觀——河陽王府的三爺死了,百分百要引起玄真觀過問,城中不可能沒有其他妖物,但他仍然選擇了殺蛇妖,並且要連三爺一起殺掉。”


    “那四隻妖物的身份查出來了嗎?”景昀忽然轉頭問。


    柳蘭揚一怔,旋即拱手道:“那些妖物來曆不明,一時難以查證,但若不談物證,隻憑心猜測,倒是有一點猜想。”


    “你說。”


    柳蘭揚說:“我們天樞四人如果和妖狐族使者同時遇害,那麽這件事一定會鬧得非常大,哪怕隻有一方遇害,就像現在這樣,也會引起物議。這樣看來,得利最大的,是妖王所在的妖虎一族。”


    一旦人族和妖狐族私下有來往的事被揭到光天化日之下,妖王立刻可以名正言順打壓甚至誅殺妖狐族,同時還能激起妖族內部憤慨,認為人族居心叵測誅滅妖族之心不死,從而更緊密地擰成一股繩。


    景昀毫不意外,仿佛早就猜到了:“所以那些前來截殺的妖物,很可能是妖王派來的。”


    “先殺妖王下屬,又殺王府貴胄。”景昀雙手交疊在一起,語聲輕而篤定,“殺人者絲毫不擔心同時得罪人族與妖族,無地容身嗎?”


    “魔族?”岑陵脫口而出。


    “魔族奪走春風渡沒有用。”景昀說,“妖魔不渡春風渡,春風渡劍下斬殺魔族無數,即使是大魔也無法很好地馭使,更無法拿出春風渡來和道殿做交易,反而要擔心妖族和人族的報複。”


    “不是魔族,又不忌諱人族和妖族,同時很可能憎恨妖物。”景昀沉吟道。


    所有人麵麵相覷,唯有景昀一手支頤,忽然淡紅的唇角揚起,若有所思地一笑。


    一個非常奇異且大膽的猜測,從她心底一掠而過。但最終她隻是合上了白綾下的雙眼,將那個奇異的猜測深深壓製下去。


    “再等等。”她說,“或許過兩日,還會有第七隻妖物被殺。”


    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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