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小姐?”紅玉慌亂之下脫口而出。


    道路兩旁人聲鼎沸,婚車內卻一片死寂。


    綠翡的牙關開始打顫:“小姐,小姐?”


    紅玉行走的步伐都亂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咽了口口水,壯著膽子伸出手,想撩起車壁上的簾子看一眼。


    就在她手指觸及車簾的瞬間,不遠處街道兩旁忽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驚呼聲。


    那叫聲不似驚恐,更似驚訝。


    一道絳紅的光芒自天際而來,急如星火,仿佛掠過天際的白晝流星。


    隻是刹那之間,甚至來不及眨一次眼。轟隆一聲,婚車車門被削掉了半邊。


    木屑塵埃紛紛揚揚,劍光擦過車夫的頭頂,圍觀人群中再度爆發出極其驚駭的叫聲,還未等人群開始逃散,那道絳紅的光芒已經立在了婚車之上。


    是江雪溪。


    江雪溪身披絳紅婚服,頭戴白玉芙蓉冠,容如冰雪、神色肅殺。他一手提著春風渡,立在婚車之上,目光越過婚車內的屏風桌幾,一眼看到了車廂最深處新娘端坐的地方。


    ——景昀不見了。


    .


    景昀睜開了眼。


    她的眼底一片清明,絲毫沒有昏沉迷茫。


    紅玉尚在車外喋喋不休的時候,景昀的直覺忽然告訴她,車裏多出了一個東西。


    這種直覺衍生出的感覺非常玄妙,好像隻是肌膚表麵拂過的微風有片刻滯澀,看似再尋常不過。然而真正敏銳的修行者,心頭卻會立刻生出悚然,察覺到危險迫近。


    車外傳來兩名婢女的聲音,景昀端坐在車內,一動不動脊背挺直,隱藏在層層疊疊袖擺下的五指緊握碧水芙蓉,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起白色。


    按照事先定好的計劃,她現在應該傳訊江雪溪,而後出其不意立刻動手,即使不能重傷斬殺鬼祟,也要拖住它等待江雪溪趕來。


    但景昀握住劍柄的手慢慢鬆開了,她的指尖在掌心沿著昨夜江雪溪畫下的符文勾畫,而後像個普通的閨閣少女一樣,搖搖欲墜,慢慢倒在了車廂中。


    景昀抬眼環顧四周,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山洞中。


    山洞很黑,隱隱約約透進來一線光,勉強照亮了小半邊洞窟。山洞深處傳來細微的滴答水聲,石壁漆黑冰冷。


    山洞透光的方向是一個洞口,洞口的另一側同樣漆黑,景昀目力很好,定睛看去,隻見洞口外黑暗中連接著數個方向。顯然,這個山洞隻是一個洞中洞。


    她沒有往洞口走,反而朝自己身處的山洞深處走去,走到洞窟盡頭,景昀蹲下身來,手腕一翻,一簇很小的火焰從掌心搖曳而起,正好照亮目光所及之處,又不至於太過顯眼。


    火光映亮了四張慘白的人皮。


    確切的說,是四張有著如雲發鬢的人皮,鬢發上還插著簪子珠翠,或貴或賤價值不一,全都梳著新娘發式——和景昀頭頂那個沉重的發髻一模一樣。


    景昀在心底輕聲一歎,心裏知道這大概就是失蹤的四位新娘了。


    這是非常可怖的一幕,俗話說紅顏白骨粉黛骷髏,再顛倒眾生的絕色一旦變成屍體,也絕不會好看到哪裏去。更何況麵前這四張人皮鬢發如雲容顏美麗,卻隻剩下一張慘白毫無血色的皮。


    換個真正的普通人過來,直接被活生生嚇死都有可能。但景昀見過不少死人,隻蹙起秀眉,試圖感知人皮上殘留的線索。


    片刻之後景昀睜開眼,秀美的眉宇擰緊,百思不得其解——這四張人皮死相詭異,一望而知絕非人為——她們和死去的鄭芙蓉之母一樣,因抽取全身生氣而死,甚至抽取的還更猛烈一點,以至於血肉都隨之灰飛煙滅,隻剩下皮。


    但她在這四張人皮上,感受不到任何氣息。正如她在婚車內突然感覺車廂內多了一個鬼祟那樣,那純出自於景昀得天獨厚的天賦和敏感,而非感知到了對方的氣息。


    這也是她沒有在婚車內翻臉動手的原因。


    因為這東西連自己的氣息都沒有,景昀更沒有看到它的實體,也就是說它想要逃走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一旦被它逃走,後果沒有辦法估量,景昀甚至不敢保證它逃走之後,會不會大開殺戒或從此銷聲匿跡。她隻能想辦法臨時改變計劃,幹脆被鬼祟擄走,以求找到落腳地一網打盡。


    但屍體上都感受不到任何氣息!這就實在太古怪了。


    妖有妖氣、魔有魔息,鬼祟天生自帶邪氣,就連人族都有人氣。一個沒有任何氣息的存在,一定是非妖、非魔、非鬼、非人的。


    景昀眉頭緊鎖移開目光,饒是她從容鎮定,一直盯著四張可怖的人皮看,也不由得生出回避的念頭。


    地上四張森然慘白的人皮,包裹在絳紅喜服裏,隻露出脖頸和腦袋,詭譎而又邪惡,令人望之生寒。


    景昀低下頭移開目光,準備整理思緒。然而目光往下一移,她忽然疑惑地揚起了眉梢。


    作者有話說:


    為了保證閱讀體驗,還是一大章閱讀效果更好。所以明天晚上暫時不更,等我後天晚上雙更合一,中秋國慶期間不定期掉落雙更,鞠躬


    第26章 26   試煉婚(七)


    ◎江雪溪的聲音裏有種非常奇異的輕柔縹緲,每一個字都深藏著令人昏眩的意味。◎


    景昀蹲下身, 仔細端詳其中一張右眼眼尾有顆小小紅痣的人皮,眼底隱有疑惑。


    四張人皮全都縮在絳紅婚服內,扁平一片躺在地上, 唯有景昀凝視著的那張與眾不同。


    ——她的婚服外袍不見了!


    即使是極為可怖的死法, 景昀也不由得多看了這張人皮一眼——因為唯有她發髻上的珠翠最為華麗奪目,在火光下折射出動人的輝光。也正是多看的這一眼,景昀突然發現, 她的婚服外袍不見了。


    這倒不能怪景昀大意,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沒有任何人願意長久注視四具死相如此詭譎的屍體——這甚至都不能稱之為屍體了。景昀能麵不改色看過,已經算是心性堅定,哪裏還會仔細去分辨她的衣裳。


    況且,這具與眾不同的屍體裝扮格外華麗, 她的婚服內衫依然以極好的絳色雲緞做成, 金絲銀線細細繡出花樣, 乍一看極為華貴,和其餘三件婚服外衫相比,雖有寬窄形製上的差別,但華麗精細毫不遜色。


    為什麽她的外袍失蹤了?


    景昀低聲自言自語:“王珊娘?”


    ——四位新娘中王珊娘出身最好。王家做珠寶生意,豪富至極, 雖不重視王珊娘這個沒了親娘的庶女,卻不會蓄意苛刻克扣, 再加上王珊娘嫁的又是門當戶對人家, 嫁妝豐厚婚事盛大, 她的婚服也理應是四人中最華貴的。


    啪嗒一聲。


    一滴冰冷的水從洞窟頂部滴落, 砸在王珊娘眼角那顆小小的紅痣上又滾落開來, 仿佛這枉死的新娘落下的一滴淚。


    景昀長長的婚服拖在地麵上, 高髻太過沉重。她蹙眉起身,一邊盯著王珊娘的絳紅內衫思考,一邊抬手拆掉了滿頭珠翠,正要脫下婚服外袍,忽然背後憑空生出了一股寒氣。


    那是直覺對危險最本能也最迅捷的提示,刹那間景昀頭也不回,身形如電朝右側急閃——也幸好洞窟寬敞,還能給她留出騰挪餘地。


    急掠而出的瞬間,景昀來不及反手拔劍,左手一揚,手中數朵珠花朝身後急射。下一刻絳紅衣擺翻飛飄舞,碧水芙蓉應聲出鞘。


    景昀驀然轉身,橫劍於前。


    她終於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就在她的不遠處,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絳紅的身影。


    在她急掠、拔劍、轉身的短短一刹,那絳紅的身影竟然已經閃避開她打出的所有珠花,往前迫近數步。倘若景昀方才沒有及時避開,那麽她現在隻要一轉頭,就能同這詭異的絳紅身影貼上臉。


    絳紅的身影立在黑暗裏,滿頭濃密的長發遮住臉,衣擺在地麵上拖出半丈,上麵綴著各色珍珠,那分明是件新娘喜服外袍!


    她舉起雙手,撥開遮住臉的長發,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她露出一張慘白的臉,朝景昀古怪一笑,喉嚨裏擠出低而細的聲音:“你看我像不像人?”


    漆黑幽冷的洞窟、四位慘死的新娘、無聲無息逼近的詭異身影、以及明顯非人的問題,此情此景足以嚇得任何人亡魂直冒。就連景昀,心跳也驀然加快了一拍。


    但她倒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怪異。


    是的,太古怪了。


    不遠處這張慘白的臉,看起來有種異常不協調的怪異。


    短短片刻的寂靜裏,那絳紅色的身影再度細聲細氣地問:“你看我像不像人?”


    她的五官每一個部分單拎出來都沒有問題,眼睛甚至算得上漂亮,然而組合在一起,就好像本來不相關的幾個部件硬生生拚湊起來,說不出的怪異割裂。


    景昀警惕地注視著這絳紅的身影,沒有答話,五指攥緊劍柄,默默計算出劍方位。


    遲遲得不到回答,絳紅的身影焦躁起來,往前逼近,細細的聲音因驀然揚高變得尖銳,狂亂地撥動長發,幾乎要整個人貼上來:“說呀!說呀!我像不像人!”


    頃刻間景昀瞳孔驟縮!


    ——隨著她撥動長發的動作,一綹貼在右半邊臉側的頭發飄起來,露出了右眼眼角一顆小小的紅痣!


    景昀冷冷道:“東拚西湊他人容貌的怪物!”


    碧水芙蓉劍光驟起,如同深夜裏割破天邊烏雲的雷電,攜著雷霆萬鈞之勢斬向前方。


    .


    太守府


    花廳裏傳來嚎啕痛哭,江雪溪毫無動容,徑直穿過庭院。


    褚信芳眼尖,趁著父親被新娘家眷重重包圍無暇脫身,連忙快步跑出來追上江雪溪:“江……江仙長!”


    江雪溪步伐未停,淡淡道:“準備好了?”


    他絳紅的婚服還未換下,語氣帶著柔和的冷淡。


    褚信芳不自覺地頓了頓。


    她感覺從清晨那位景仙子在婚車內消失之後,江仙長的態度就變得有些令人畏懼。


    這或許是錯覺吧,褚信芳想。畢竟他依舊柔和有禮,或許隻是因為師妹失蹤而略顯焦急的緣故。


    褚信芳說:“是,已經準備好了,都是早上用過的東西,把車和箱子、還有隨從都換幾個就可以直接用。”


    說完,她猶豫了片刻,終於期期艾艾地開口:“要不,要不還是讓我去吧,我是個女孩子,扮的更像。”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太守府的花園,侍從們遠遠望見最得看重的小姐和太守親自請來的仙長在說話,不敢上去行禮打斷,一個個遠遠避開。


    四周無人,江雪溪忽然停住。


    褚信芳冷不防差點衝到江雪溪前麵去,趕緊站住腳,提心吊膽地抬起頭,對上了江雪溪含情優美卻十分冷淡的目光。


    不,那已經不是冷淡了,而是一種冰冷的、無機質的冷漠。江雪溪居高臨下凝視著她,聲調柔和,但其中隱藏著令人遍體生寒的冰冷。


    “你在隱瞞什麽?”


    褚信芳猝不及防,睜大眼睛慌亂地搖頭,下一刻無形的壓力當頭而至,她雙膝一軟險些跪倒。


    “你不止一次在我和師妹麵前提過自己想假扮新娘,哪怕明知道連道殿弟子都失蹤了,扮新娘很可能十死無生,你到底隱瞞了什麽?”


    江雪溪眸光定定注視著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反而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不要說謊,我看得出來。”


    褚信芳渾身都發起抖來,無邊的恐懼從心底漫上,她開始恐懼、開始後悔,眼淚已經湧上了眼眶,終於顫聲道:“我,我父親……”


    既然已經開了口,一開始她說話還磕磕絆絆,到後來越說越流暢,一邊說眼淚一邊成串往下落:“我父親看過案卷之後,刪掉了一部分內容,送到道殿的案卷和你們在燕城看到的案卷,都是刪過的……我父親可能知道一些隱情。”


    褚信芳說,前兩起案件在城中引發物議,案卷直接遞到褚太守案頭那日,她剛從鄰城外祖家回來,還不清楚城中發生了這等大事。但她那日察覺到父親心情非常不好,連見到最心愛的小女兒回來,都沒露出笑臉。


    褚信芳詢問母親,褚夫人倒是聽說城中的謠言,就告訴了她,囑咐女兒注意安全。褚信芳自生來還沒經曆過鬼祟作亂,心中好奇,就想去找案卷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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