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想了想,又竭力從浩如煙海的記憶裏扒出一點影子:“我多年之後路過虞州辦事,還遇見過褚從周,那時候他一把年紀了,兒孫扶著他往楚憐衣冠塚去,聽說他去職之後搬到了楚家陵園附近,時常到楚憐衣冠塚前拜祭灑掃。”


    “去職?”


    “他修改案卷,模糊案情,如果案卷沒有改過,我和師兄早就能想到道觀裏有問題,既然犯了錯,當然要受罰。”


    慕容灼長長地哦了一聲,心底升起悵然若失的感覺,一時卻又說不清緣故。她發愣片刻,剛想繼續問些什麽,忽然聽見下麵傳來一陣喧鬧聲。


    鳳族尊貴的王後殿下思維稍一滯澀,注意力頓時轉移,她豎起耳朵細聽,遠敏銳於凡人千百倍的聽力發揮作用,聽見了遠處街道上傳來的打砸吵鬧聲。


    當慕容灼集中注意力捕捉聲音時,那一處的嘈雜毫無保留地被她聽了個清清楚楚,吵鬧程度對慕容灼來說大概相當於一百隻雞鴨鵝滿地亂跑、嘎嘎大叫。


    景昀白綾下的眼睛安然閉著,乍一看仙人不染塵俗,絲毫不為紅塵中的喧鬧所動,然而她手中茶盞一動不動舉著,遲遲沒有送到唇邊。


    另一邊,慕容灼已經雙眼發亮地推開窗扇,再度探出腦袋,以絕不錯過半點熱鬧的決心專注望向騷動傳來的方向。


    “吵得好大聲,這是砸了幾個桌椅板凳?”


    “天哪天哪,打起來了!”


    景昀一把撈住大半個身體探出窗外的慕容灼,把她拉了回來:“注意點。”


    慕容灼捋了把鬆鬆挽起的長發,低頭看了一眼整齊的衣襟,迷茫道:“我怎麽了?”


    景昀指出:“一個正常人是不會把三分之二的身體探出窗外的。”


    “哦哦。”慕容灼反應過來,“我能飛,習慣了。”


    她重新矜持地攏一把頭發,往遠處看去:“嘶——怎麽打病人,也不怕打死了。”


    景昀用神識感知,難免慢一點,慕容灼等不及景昀說話,貼心地在一旁給她做注解:“你看到了沒看到了沒,這麽多人氣勢洶洶,天哪這是什麽仇怨,我們要不要過去見義勇為一下,看上去要出人命了。”


    “先別急。”景昀對慕容灼說,“你沒聽到麽,新娘在哭喊什麽?”


    慕容灼一愣,她看得太過用力,恨不得隔空把兩隻眼珠投遞過去觀看,反而聽漏了言語。


    那聲音隔了大半條街道,傳到客棧二樓的餘音已經微乎其微,從這裏打開窗戶,能聽到的都是路人們議論紛紛,五花八門什麽離譜猜測都有,景昀從千百道紛雜的聲音中準確捕捉到了新娘的哭喊。


    ——“娘!娘您住手!求求您,求求您別打哥哥!”


    慕容灼愕然:“這是……親娘在女兒的試煉婚禮上毆打兒子?”


    她立刻又探出半個腦袋:“還是說不是親娘?”


    街道上人已經圍的裏三層外三層,慕容灼在嘈雜聲中艱難提煉有用信息,聽得昏頭轉向,抓心撓肝地好奇:“不行,我得出去看看,阿昀你快陪我!”


    景昀平淡地頷首,但慕容灼總感覺景昀其實也很迫切地想去看看。


    景昀給自己和慕容灼掛了個簡單的術法,二人一同結伴下樓,街道上的人更多了,連兩邊照顧攤子的小販也豎著耳朵聽,可見看熱鬧乃人的天性。


    忽然,人群中爆出數聲尖叫,緊接著紛紛嚷起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人群中數個男女終於看不下去,一擁而上將人隔開,七嘴八舌勸和:“行了行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大夫快過來看看。”


    新娘昏倒的兄長躺在地上,隻穿著中衣,看樣子是在醫館裏診治到一半忽然遭遇毆打,雙眼緊閉但氣息未絕,額頭鮮血汨汨而下。


    新娘子撲上去嚎啕大哭,不遠處站著個衣衫華麗的婦人,發鬢淩亂氣喘籲籲,胸膛不斷起伏,眼底滿是狠色。


    侍女護衛七手八腳攔住滿眼恨怒的婦人:“夫人,夫人住手!”


    那婦人拔腳仍要往新娘兄妹那邊衝,狀若瘋癲眼珠泛紅。新娘子聞聲調轉身體,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失聲痛哭:“娘,娘,這是哥哥呀,您醒醒!”


    新娘子膝行過去,抱住掙紮的婦人雙腿,嚎啕起來:“女兒求求您了!”


    被女兒死死抱住,那婦人掙紮的力度漸漸小了下來,似是怕傷及女兒。然而她仍然雙眼泛紅,用力搖頭,喃喃道:“不,不。”


    新娘子含淚仰頭看向母親,淚眼中既有慌張恐懼,又有迷茫,不知母親在說什麽。


    婦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尾音卻驀然轉為尖利:“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哥哥!”


    第31章 31   金錯刀(二)


    ◎神奇殿下在哪裏◎


    混亂最終還是平息了, 因為新娘父親匆匆趕來,製止了這場鬧劇。


    新娘父親姓趙,很體麵溫和的一個中年男人。在看到場中瘋狂的妻子、嚎啕的女兒以及奄奄一息的兒子時, 身體搖晃了一下, 卻沒有失態,揮手命令家丁護衛把頭破血流的兒子抬上馬車,喂了一丸丹藥, 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背,又走到婦人身邊,溫聲道:“朱娘,先回去吧。”


    婦人身體搖晃一下,雙眼泛紅地推開丈夫,失態地大哭起來:“你不相信我, 慧慧也不相信我, 你們都向著那個殺人犯!他殺了我的兒子, 又裝成他!”


    圍觀群眾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趙夫人是瘋了吧。”“說不好,是不是趙家招惹了什麽?”“趙家幹的就是那一行啊……”


    慕容灼聽得心癢,轉頭去問身邊一位大娘。


    術法掩去了她大半容光,但一個長相清秀端正、說話嘴甜禮貌的少女,通常不會有人狠心拒絕。大娘是個熱心腸, 毫不藏私,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給慕容灼聽。


    原來這趙家在城中, 也是很有些名氣的一戶人家了。麵前這位看上去斯文體麵的趙老爺, 暗地裏一直有傳言, 說他起家的手段並不很光彩, 沾過鮮血人命。


    攢下一筆家資之後, 趙老爺不知怎麽的, 搭上了道殿虞州分殿,得以給虞州分殿在外的幾處產業供貨,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


    慕容灼半是好奇半是試探道:“我看趙老爺是個體麵人,那些起家的傳言,不會是他的競爭對手放出來的吧。”


    大娘用看無知少女的眼神瞥了慕容灼一眼,這讓慕容灼心情有點複雜。


    大娘說:“丫頭你年紀還小,傳言興起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可不隻是傳言,那是有人證的!”


    “人證?”慕容灼好奇地追問,“都有人證了,那後來怎麽處置的?”


    大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那幾個人證就沒了。”


    她壓低聲音,小聲在慕容灼耳邊說:“你是外地來的吧,家裏長輩都沒跟你講過?”


    慕容灼連連點頭:“是啊,我剛來的。”


    她拉住景昀:“這是我姐姐,我們姐妹兩個過來投奔親戚,今天才到呢!”


    景昀:“……”


    她簡直頭大。


    大娘見她們兩個什麽都不知道,十分有成就感地道:“兩個小姑娘家上路,不容易喲!”


    一千三百一十歲的小姑娘景昀:“……”


    後年滿兩千歲的小姑娘慕容灼:“……”


    慕容灼忍住對著大娘用路上學的別州方言喊一聲大妹子的衝動,微笑著提示:“所以?”


    “哦哦哦。”大娘反應過來故事還沒講完,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然後啊,那些個人證都死了,聽說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那個血噴的滿牆都是,官衙的衙役過來查看情況的時候,差點當場嚇死過去!”


    她朝人群中心的趙老爺努了努嘴,小聲道:“都說那幾個人的死和他脫不了關係。”


    慕容灼問:“那虞州分殿和官衙都沒查他?”


    她這話一問,景昀和大娘都不樂意了。


    景昀:“第一,虞州分殿在虞南城,本地傳言傳的範圍再廣,隻要沒有人直接向虞州分殿舉報,虞州分殿很可能根本聽不到消息;第二,他隻是虞州分殿眾多外圍產業之一的供貨商,和虞州分殿沒有直接聯係,虞州分殿都未必知道有這個人。”


    大娘說:“小姑娘這就是你少見多怪了,哪怕全城人都懷疑是他殺的人,但是沒找到確切的人證物證,難道官府能草菅人命,硬把他抓起來屈打成招?這種事隻能疑罪從無,不能沒憑沒據把人給殺了啊,要是殺了之後發現人家沒罪,那怎麽賠命呢?”


    兩道目光同時投向慕容灼,慕容灼苦笑著舉起雙手承認錯誤:“不好意思,是我說錯話了。”


    另一邊,在景昀和慕容灼聽大娘說話的時候,趙老爺已經安撫住了傷心失態的妻子,扶著她上了馬車,然後掉頭回來,風度翩翩地朝醫館大夫致歉,賠償了趙夫人護衛砸壞的桌椅,朝幫忙隔開趙夫人毆打趙公子的熱心群眾表達謝意,承諾會奉上謝禮,才登上車帶著妻女離去。


    女兒的試煉婚禮上鬧出了這麽大的笑話,全家上下丟盡了臉,換做尋常人理智出走原地發瘋都不奇怪。趙老爺卻依舊能保持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態度,這本身就很不尋常了。


    大娘感歎道:“你說這趙小姐也真是可憐,過兩天就要成婚了,親娘在大街上把親哥哥打得半死,婚事說不準就要黃了。”


    這大娘還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讖。


    第二日早上景昀和慕容灼起來,兩人到一樓大堂裏慢吞吞喝粥。景昀囑咐慕容灼:“等喝完粥,我要出去一趟,虞州風俗特產不同,你可以自己上街看看。”


    慕容灼問:“你去做什麽?”


    景昀說:“打聽一下虞州東南方向有沒有奇聞異事。”


    慕容灼立刻反應過來:“在東南?”


    景昀嗯了一聲:“東南方,我現在對虞州的皇朝變遷、地形地貌不熟悉,去做些了解,你自己先去玩兒。”


    慕容灼興致勃勃地問:“我能幫你做什麽嗎?”


    景昀想了想:“你知道怎麽買靈石嗎?”


    “零食……不就在點心鋪子裏嗎?”慕容灼給出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景昀再一次感受到了雞同鴨講的無言以對。她頓了頓,好在慕容灼迅速找回了正常思路:“哦哦哦,是那個靈石啊。”


    慕容灼很誠懇地對她搖頭:“不知道。”


    景昀對此毫不意外:“是我忘記教你了,靈石一般有專門的交易點,我多年沒去過了,等我今天出去找找,找到了帶你過去看看。”


    慕容灼連連點頭,她拿帕子沾了沾唇,抱住景昀的手臂:“阿昀你真好!”


    慕容灼隻是缺少經驗,並不是傻子,這一路上景昀有意無意教了她不少東西。兩個姑娘孤身在外,不管是住店采買,還是交際談吐,都是有很大學問的。更有比如尋找不對外開放的流通渠道,用最節省靈力的小法術發揮出最大效果,這些都是玄真道尊年輕時多年曆練積累下來的經驗。


    誠然,鳳族尊貴的王後殿下等閑用不著這些技巧,但誰能保證永遠用不上呢?慕容灼很領情,覺得景昀雖然口口聲聲說請她下來幫忙,但實際上對她的提點就足夠報酬。


    景昀先提醒她:“很多年了,我也不確定能不能找的到,如果找不著或者太浪費時間,我們就不去了。”


    慕容灼高高興興答應下來。


    喝完粥,二人各自分開。


    景昀沿著長街向前方走去,微風吹拂過麵頰,雲羅隨著風而輕輕顫動。


    她看不見,卻能憑借神識感知到身旁發生的一切。


    年幼的小童大笑著跑過;路旁的攤販和顧客拉拉扯扯;麵團浸入油鍋嗤啦一聲響,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一對夫婦拌著嘴走過,隻是為了爭執家裏那盆蝴蝶蘭該誰澆水。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一間點心鋪門口,小女孩的聲音又甜又脆,央求爹娘給她買上一包糖蓮子。


    景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幼的純華在山下路過點心鋪的時候,也是戀戀不舍地站在旁邊,看著排成長隊的人群想要一籠金乳酥。


    那時候景昀很不理解,她自己雖然為人師尊,卻並不懂小孩子的心思。道殿裏奇珍異寶珍饈美味數不勝數,為什麽偏要在點心鋪外排長隊買點心?


    純華左手牽著她,右手拉著師兄的衣擺搖晃懇求,像棵紮了根的小樹站在原地不想走。路人善意地笑,說小姑娘饞成這樣,當爹娘的就給她買吧。


    到最後,還是江雪溪像個普通人一樣,在隊伍末尾排了半個時辰給純華買了籠金乳酥。


    而景昀帶著純華,在點心鋪對麵的酒樓吃了半個時辰,等金乳酥買回來,純華已經吃不下了,卻還是很小心地拎在手裏,另一隻手牽著景昀,走在景昀和江雪溪中間,左顧右盼張望著從來不曾見過的中州風光。


    景昀的唇角倏而浮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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