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灼沮喪地坐在床頭,眉頭緊鎖。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床榻上雙眼緊閉的景昀極輕地說了句話,聲音非常低,像是夢中的囈語。


    慕容灼立刻貼過去,片刻之後,景昀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說:“師兄。”


    ——師兄?


    慕容灼心頭一動,抬手從景昀頸間勾出了銀鏈,銀鏈末端,月華瓶中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正在玄陰離火中靜靜沉睡。


    玄陰離火是慕容灼的本命離火、血脈天賦。即使這一簇分離出來,她也能感知到離火的狀況。


    慕容灼將月華瓶握在手心,默默感應。


    果然,玄陰離火中的兩片神魂碎片漸趨融合,沒有絲毫滯澀,其中沒有景昀撕裂的神魂氣息。


    ——景昀在融合從江雪溪神魂碎片上剝離的、屬於她自己的那一點神魂。


    慕容灼一下子鬆了口氣,整個人冷汗都快冒出來了。她呆了片刻,才想起來把月華瓶重新放回去。


    正當慕容灼拿著月華瓶往景昀衣襟裏塞的時候,景昀睜開了眼睛。


    慕容灼:“……”


    作者有話說:


    這一單元完啦,新的劇情明天開始,金錯刀的最後一點謎團和後文其中一個單元有關聯,會在後文中出現並且得到解釋。


    第45章 45


    ◎“師妹。”他含笑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


    景昀輕輕地按住了慕容灼的手。


    慕容灼脫口而出:“我我我我是想看看你的神魂……”


    景昀說:“我知道。”


    她那雙秀美的眼睛毫無神采, 長睫垂落聲音微啞,細聽有些疲憊:“我失去意識時不要靠近我,避免被誤傷。”


    “嚇死我了。”慕容灼抽出手, 立刻又活潑起來, “我以為你……”


    景昀將月華瓶仔細地壓回衣襟下,整理襟領遮住銀鏈:“沒事的,我順手把神魂融了回去。”


    她話說的輕巧, 但與神魂相關的事,就沒有一件不要緊。慕容灼見景昀抬手,立刻把枕邊雲羅撿起,放進景昀手中。


    景昀重新縛好雲羅,將眼角眉梢極其細微的疲憊一同遮住。


    論起對神魂的了解,天上地下鳳凰一族無出其右。慕容灼沒那麽好糊弄, 搖頭道:“你應該叫我來幫你護法的。”


    景昀失笑:“不用擔心, 這是從師兄的神魂上剝離下來、我自己的神魂殘片, 隻是費點力氣,沒有危險。我檢查月華瓶的時候心血來潮,隨手就融回去了。”


    慕容灼鼓起腮,像隻氣鼓鼓的河豚。


    景昀立刻道:“好,下次叫上你。”


    她重新躺回床榻上:“我睡一會, 你呢?”


    慕容灼甩掉鞋子擠上來,順便回頭對著門扉打了個響指。


    頃刻間金紅色澤從空氣中一閃而逝, 無形的氣流封死門窗。


    “我和你一起!”慕容灼開開心心道。


    .


    景昀睡得並不安穩。


    已經撕裂千年的神魂一角緩慢地融合, 帶來的痛苦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睡夢裏出現了很多混亂的場景, 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和人物走馬燈一般輪番而過。


    有那麽短暫的一刹, 景昀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


    夢境對於景昀來說, 一度是非常奢侈的。初初飛升的那幾年, 她的夢境裏充斥著血與火。她時常在夢裏看見半身染血的純華從飛劍上撲下來,踉踉蹌蹌摔倒在她腳邊,哭出聲來:“啟稟道尊,宣州分殿陷落,三百二十一名弟子戰死。”


    “蒼州分殿靜德真人隕落,魔族鐵騎攻陷匯北城——”


    “妖族突襲瀛洲,請求道殿援救——”


    那場劫難帶來的是無盡的死難與災禍,景昀端坐在道殿中,每接到一份飛劍急報,就意味著又有數位強者的隕落。


    曾經一力支持她的人隕落了,曾經反對過她的人也戰死了。道殿的弟子們消耗的速度堪稱可怖,用血凝鑄成銅牆鐵壁,在紛至遝來的天災與人禍麵前險險守住了最後的防線。


    景昀在夢裏聽見撕心裂肺的怒吼,那怒吼聲有如鋼針,深深刺入她的心底。


    ——“少陽死了!清寧死了!衝虛死了!妙元死了!道殿有多少真人,多少長老隕落,你知不知道!”


    ——“道尊威懾南北震撫九州,現在你在幹什麽?景玄真,那麽多人前仆後繼戰死,你卻龜縮在中州道殿不敢露頭,你有沒有心!”


    大殿中人人變色,數位長老七手八腳把人按住拖了下去。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一言不發垂眉斂目,怪異的氣氛彌漫在大殿中。


    殿上十二重階後簾幕垂落,遮住了玄真道尊的身影,也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緒。


    “道殿內部有問題。”景昀聽見夢境中傳來自己的聲音,“我必須等,等到最合適的時機離開,才能斬草除根。”


    “純華。”玄真道尊喚道。


    純華仰起臉,擔憂地望著師尊。


    玄真道尊低頭,漆黑秀美的眼底仿佛極北冰原千萬年不化的霜雪,冷凝如冰:“此去承天台,我注定無法回來,從我上承天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新的道尊。”


    她的目光從純華身上一掠而過,聲音清淡:“師兄呢?”


    純華小聲說:“昨日拂微真人現身蒼州,斬殺魔族主將,召來蒼州分殿僅剩的長老弟子,開始組織反擊。”


    純華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五日前傳回道殿的急報中,拂微真人還在齊州。


    從齊州到蒼州,正好途經中州道殿,但拂微真人沒有回來,連片刻的停留都不曾有。


    這無疑是極其怪異的,連純華都意識到了背後隱藏著問題。


    玄真道尊什麽也沒有說。


    她立在高階之上,霜衣如雪,腰佩太阿,目光越過道殿重重山巒絳闕,投向遙不可及的遠方。


    景昀修無情道。


    飛升之初頻繁的夢境使得她終於確定,自己的道心不再固若金湯。好在從她飛升那一刻起,就意味著她的大道已經得證,而得證大道之後,無情道作為一種求道的手段,已經不是那樣重要了。


    她開始尋找自己的道。


    度過飛升之初那幾十年後,夢境對景昀來說反而慢慢變成了奢侈品。她很少再做夢,這意味著她的道心又再度平穩清靜下來,然而這對景昀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睡眠對於仙神而言,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景昀很少睡覺,而從景昀不能再在夢境中尋覓到半點關乎凡間的影子後,她就徹徹底底摒棄了這個習慣。


    然而今日,在臨西客棧的這間客房中,景昀再度陷入了深沉的夢境中去。


    這個夢境無論如何說不上愉快,景昀從混亂中驚醒時,望見帳外窗邊映入的清亮月光。


    慕容灼睡著了,這位殿下始終沒有丟棄身為人族的種種習慣。她睡得很沉,麵頰粉紅鼻息清淺,景昀從床內側披衣起身也沒有將她驚醒。


    景昀忽然有些羨慕。


    她無聲無息立在窗前,月光似乎變成了朦朧的水波,毫無保留地將她淹沒。景昀仰起頭,圓月像一麵高懸天際的冰鏡,映在景昀周身和眼前的白綾上。


    她恍惚間想起,年少時師兄和她常常在月夜一同出門。景昀是為了練劍,江雪溪就在高處賞月。


    修行者沐浴日精月華對吸收靈氣很有好處,高階修行者自然不在乎,但當時景昀剛剛破境,幾乎夜夜踩著月色出門。她在雲台外的梅林裏練劍,劍風掃落花瓣如雪紛飛。


    江雪溪坐在梅林正中的飛簷之上,黛色衣袍水一般流瀉鋪開,笑吟吟仰頭望月。清寒月色灑在他秀麗的眉宇間,一時居然分不清月色和江雪溪的麵容哪個更加清透。


    偶爾景昀會以劍氣席卷片片花葉,在空中凝成一條雪色的蛟龍,乘著劍風扶搖直上,帶起陣陣風聲撲向江雪溪。


    景昀雙手負在身後,手中倒提木劍,饒有興致地觀望著那條花瓣凝成的蛟龍。


    這條蛟龍威力不大,畢竟景昀的目的隻是好玩而已。


    蛟龍帶起的風聲往往先一步驚動了江雪溪,他有時會攜一壇酒,這時就會笑吟吟側首抬袖,仿佛遞出手中的酒盞,邀這蛟龍對飲。


    而後他手腕輕柔地翻轉,酒水當頭而下,帶著酒香的花瓣紛紛飄散開來。


    後來江雪溪晉入化神境,下山遊曆許久,在鍾陵駐足停泊。景昀破境下山遊曆,特意路過鍾陵去見師兄。


    江雪溪的畫舫停泊在鍾陵外山水之間,道尊首徒拂微真人在此的消息傳出去,拜訪者絡繹不絕。江雪溪不勝其煩,索性在畫舫外設下了結界。深夜裏景昀與江雪溪泛舟湖上飲酒對談,景昀趁著月色正好起興舞劍,江雪溪半帶倦意倚在畫舫中似眠非眠。


    她像在道殿那樣,以劍氣挑起湖中碧水,凝成了一條清透的水龍。


    水龍撲向江雪溪的那一刻,他沒有睜開眼,動作卻行雲流水毫無滯澀,隨手拔下玉簪一甩,隻在一甩之間靈力傾注簪身,攜著雷霆萬鈞之勢襲來。


    那一簪堪稱去勢如電,頃刻間水龍一觸即散。玉簪停也不停,眨眼間奔向景昀,與此同時江雪溪驀然睜開眼,似是意識到不對,急忙朝畫舫外湖麵看去。


    水龍被打散的那一刻,景昀為這淩厲的反擊微怔。她隨手一抄,將玉簪抄在手中,正逢江雪溪驚覺,朝她看來。


    江雪溪按了按眉心,抱歉道:“我不大清醒,忘記了你在這裏。”


    景昀當然不會認為江雪溪是刻意想要傷她,那一簪對她來說太過隨便。但暗和劍勢,又有靈力灌注其中,倘若今日的人不是景昀,換做其他人怕是要結結實實吃個大虧。


    以江雪溪的修為和警覺,隻聽風聲就能感覺出那道水龍其實沒什麽威勢,傷不到人,卻還是出手毫不留情。


    景昀踏水而回,回到了畫舫之上。


    江雪溪倦色消退,他坐直身體一手支頤,目光漸漸變得清明。幽靜柔和地望著畫舫的月色,也望著朝畫舫而來的景昀。


    “師妹。”他含笑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


    作者有話說:


    今晚還有一章。


    第46章 46


    ◎景昀說:“我會陪師兄一起進去。”◎


    此時已是深夜, 客棧所在的坊中一片寂靜,不聞人聲。如果從空中俯瞰,隻能看見寥寥幾點燈火。


    景昀立在窗邊, 她放空了思緒, 什麽都不去思索,隻仰起頭,白綾下的雙目微合, 朝向天邊月色。


    一千年過去,故人都已經盡數逝去,九州變化翻天覆地。物是人非,唯有天邊這一抹月色,與千年前她與師兄共看時的月亮並沒有什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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