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裏傳來嗚嗚的聲音和鞭子破空之聲,侍從們不敢違拗文夫人,重新堵住大小姐的嘴,開始用刑。


    大小姐文鳶是文娘子看著長大的,她簡直心如刀絞,膝行過去仰起頭,懇切地道:“夫人,咱們現在還在路上,要是把小姐打傷了,到了天端城主宅,小姐不能起身,人人都知道小姐犯錯挨打了,叫她女兒家的麵子往哪裏放呀!”


    此言一出,果然文夫人麵露猶豫,揮手道:“剩下的鞭子暫時記下,等到了主宅再打。”


    文娘子先暗自鬆了口氣,又問:“那幾個丫頭呢?”


    文夫人寒聲道:“出去賠禮了。”


    說到這裏,她心情又壞了起來:“這孽障居然在甲板上鬧起來,驚動了很多人,免不得派人過去一一賠禮——我鄭道容的臉麵,全被這孽障落盡了!”


    文娘子不敢應聲,直到文夫人再度發問:“和這孽障衝突的女子,是什麽來路?”


    文娘子搖頭道:“奴婢不知,對方並未通報姓名。”


    她微一猶豫,想起小廳內慕容灼嬌豔驚人的美貌和氣魄,以及小廳窗前那道始終沒有回過頭的背影,道:“不過看那周身的氣派,不像是小門小戶的女修。”


    文夫人哂道:“不通姓名,真是毫無禮數。”又道,“不必理會她們了,派幾個人盯一段時間,外麵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鳶兒的舉動,風筏上也未必沒有識得齊州文氏的人,傳出去壞了鳶兒聲譽就不好了,先一步放出消息去,索性把這孽障鬧出來的事挑破了,省得以後有人借此攻訐。”


    她這樣說,就是要先一步把文鳶和旁人起衝突挨打的事傳出去,至於怎麽傳,那必定是極力削弱文鳶的錯處,把責任推出去。傳開來就變成了文鳶占理,而她這個親生母親毫不護短責罰女兒,也是公正賢德的表現。


    文娘子低眉應下。


    她是文夫人鄭道容身邊頭等親信,這等事做來駕輕就熟,甚至都不必仔細思忖,隻循著舊例吩咐下去即可。


    但不知為什麽,這一次文娘子領命時,心底隱隱生出些捉摸不透的不安來。


    .


    小廳內,慕容灼走到景昀身後,低頭看桌麵上鋪開的輿圖。


    無論道殿,還是各國皇帝、各派宗主,對輿圖管控都是很嚴的。能買到這幅齊州全圖,已經是花了大價錢。至於更精確的輿圖,那就不是隻靠靈石能買到的了。


    輿圖上有許多朱紅的線條,這是景昀自己以朱筆描畫的。慕容灼問:“這是什麽?”


    景昀道:“這是齊國千年來的疆域變遷——現在不能叫齊國了,該稱魏國。”


    齊國全盛時,疆域實在是太大了。當年齊國全盛時占據了齊州最廣袤、最豐饒的三十六郡,另外兩個小國隻能龜縮在荒僻之地,在齊國的威勢下謹慎求存。


    數百年的鼎盛之後,齊國的國運似乎終於走到了盡頭,急轉直下喜迎兩代昏君,驕奢淫逸荒廢朝政,民間怨聲載道。但靠著祖宗們攢下的底蘊,兩代昏君硬是沒把國敗光。


    兩代昏君之後,齊國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還沒緩過氣來,厲帝登基了。


    厲帝把齊國最後一點家底敗的幹幹淨淨,但幸好他死的早,齊國還沒來得及亡在他手上。最後即位的是厲帝嫡長孫,惠帝齊臻。


    惠帝是齊國最後一位堪稱明君的皇帝,自惠帝猝然崩逝以後,齊國苟延殘喘內亂多年,虎視眈眈的梁國趁機舉兵攻伐。數載戰亂後,純華三年,齊國滅亡,梁國攻占了齊國所有的領土,梁國皇帝遷都齊京,是為梁朝。


    梁朝享國五百餘載,末帝昏庸無道,各地叛亂頻發。最終一支起於陵水郡的叛軍攻入皇宮,江山易主,改國號為魏,就是如今的魏國。


    從齊至魏,千年間這片國土時增時減,鼎盛時如齊國獨占三十六郡,衰落如末代梁主,淪落到隻能掌控九郡的地步。到如今魏皇當政,重新劃分郡縣,共有二十四郡,相當於千年前齊國的三十二郡大小。


    “不過這不重要。”景昀輕飄飄地否定了她研究整夜史書得出的其中一項成果,“師兄拜入道殿時年紀很小,他年幼時基本沒有機會離開齊國皇宮,齊臻即位後師兄偶爾回去看看,也隻在固定的三四個地點停留。”


    “這是第一個地點。”景昀提起朱筆,在輿圖上輕輕一點,留下一點濃鬱深豔的朱紅,“齊國皇宮——現在的魏國皇宮。”


    千年前景昀去過幾次齊國皇宮,即使以她的眼光來看,齊國皇宮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很顯然梁、魏兩朝君主對齊國皇宮同樣滿意,打下京城後他們不約而同地住了進去。


    景昀道:“皇宮中或有強者坐鎮,或有皇城大陣,我們找到皇宮容易,進出不驚動任何人卻是個問題。”


    她提了一句,並不多言困難,轉而又提筆在輿圖上一點:“第二個地點,我不知在不在。”


    景昀凝視著輿圖,淡淡道:“這是定山皇陵,齊國曆代帝後及隨葬臣妃的埋骨地,我師兄的所有親眷,都埋在這裏。”


    說到定山皇陵時,景昀有刹那的出神。


    ——天邊晚霞如火,定山皇陵的神殿內,江雪溪微微垂首,敬上了香。


    拂微真人難得的穿了一身白衣。


    這幾年道門的男修不知怎麽的,興起了穿白衣的風氣,寬袍大袖隨風飄舞,若單看一個人,遠遠看去還能說有幾分超逸。但每逢集會大批修士雲集,大片白色層層疊疊,乍一看像是道尊死了前來奔喪。


    淩虛道尊對此很不滿,他年輕時是有名的翩翩公子風流名士,論起打扮來堪稱行家裏手,審美極其嚴苛。拜淩虛道尊麵麵俱到的教導,景昀穿了多年霜白衣裙,從來沒有顯得寡淡不吉,反而每一件各有不同,能於細微之處見風雅。


    同樣的還有江雪溪,景昀是女孩,淩虛道尊還需要避忌一二,對於第一個收入座下的大弟子,淩虛道尊收徒時格外新奇。據說江雪溪年幼時,淩虛道尊甚至有閑心親自給他搭配衣裳。


    江雪溪與眾不同,景昀幾乎沒有見他穿過白衣。他在道殿內外以道尊首徒身份行走時,多穿黛色道袍,風雅又不失端正,很貼合他的身份;唯獨有時回齊國皇宮小住,會看心情換其他顏色的衣裳。


    殿內燈火長明,牆壁上鑲嵌著不滅的夜明珠,映亮了整間殿宇。江雪溪轉過頭來,對著敬香的景昀笑了笑,說:“天不早了,我們走吧。”


    景昀和江雪溪並肩走出殿門,踏上通往山外的神道,神道兩旁立著麒麟獬豸等各不相同的翁仲,雕出的眼睛毫無光澤,靜靜注視著走過神道的師兄妹。


    江雪溪沒有說話,景昀也沒有。


    走出很遠,江雪溪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朝東邊定定地看了一眼。


    那裏是東側配殿的方向,配殿後掩映著青翠的樹木,所有的一切被樹木和配殿牢牢擋住,江雪溪道:“師妹,你看,那是懷陵。”


    那是懷陵,埋葬著端靜皇後、章懷太子與鎮國和頤長公主的懷陵。


    玄真二年妖族作亂,那場動蕩發生之後不久,江雪溪又回了定山皇陵。


    那是景昀最後一次陪江雪溪回定山皇陵。


    皇陵中新添了一座陵墓,神殿內增加了一座靈位。


    這次江雪溪甚至沒有頷首,他隻是靜靜凝望著將盡的香燭,平靜地道:“思陵修的不錯,就是太倉促了。”


    已為玄真道尊的景昀立在江雪溪身側,眼睫微顫。


    怎麽能不倉促呢?惠帝齊臻毫無預兆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像一顆急速隕落的流星,按他的年紀和境界來說,還是個正值盛年的皇帝,所有人都以為思陵幾十年後才有可能派上用場,惠帝下葬時思陵甚至還未竣工,隨葬思陵的定國侯齊寧差點沒能葬進去。


    江雪溪垂下眼,望著自己指尖沾染的一抹香燭餘燼。


    片刻之後,他輕輕拂去了那抹餘燼,神色靜默有如幽深的夜色。


    他說:“我們走吧,師妹。”


    第49章 49   謁金門(三)


    ◎“白天青樓不開門。”景昀淡淡道。◎


    六日倏忽而逝。


    風筏破開雲海, 逐漸降低,遠處隱約可以辨出山川城闕,正是魏國京都天端城。


    天端城千年前稱齊京, 後改稱梁都, 魏太祖代梁之後,依舊以這座城為京城,並為京城改名天端。


    風筏停在了城外風筏碼頭上。


    甫一停穩, 陳氏門人便出現在風筏內外,由上而下依次請客人移步下船。


    慕容灼午睡方醒,景昀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床榻上叫起來。也正因為此,二人出門時晚了許多。


    景昀本以為二人該是三層最後離去的,然而出門後她目光一瞥,隻見盈昃辰宿四間房前, 等著引路下船的陳氏門人仍然守在那裏。四間房大門緊閉, 一絲聲息也無。


    慕容灼同樣留意到了這一點, 問引路的門人:“盈號房的客人沒走麽?”


    這並不是需要保密的事,門人應道:“盈號房的客人說要最後下船。”


    最後下船?


    風筏極大,除了三層刻意限製了房間數量,二層和一層價格要便宜許多,同樣住進去的人也要多上十倍不止。這一艘風筏上至少有三五百人, 若要最後一個下船,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慕容灼疑惑地看向景昀, 景昀並不多言, 隻淡淡道:“和我們無關, 走吧。”


    風筏碼頭占地很廣, 所以位於天端城遠郊, 離天端城很有一段距離。碼頭外人流如織, 不但有進進出出的乘客,附近還做起了生意,有許多攤販,更有數十輛青布馬車遠遠停著,見了碼頭中有人走出來,便上去拉客。


    景昀和慕容灼頂著易容術法往外走,她們走的很慢。慕容灼是出於好奇左顧右盼,景昀則在很認真地觀察風筏碼頭的管理。


    人多易生亂,但碼頭上有穿著藍衣的陳氏門人穿行其間,碼頭外則有數名淺青袍子的年輕人,四處維持秩序,麵相看著非常年少,大多數人卻也肯聽話——淺青色道袍是道殿及各分殿弟子的著裝。


    碼頭外停著一隊非常矚目的車隊。車身暗紅,沒有過多的裝飾,看上去十分樸素,懸掛的車簾雖然繡紋精巧,卻也半新不舊。車廂從外看上去平平無奇,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寬敞。


    但這車隊仍然在出現的一瞬間,就攫取了碼頭上所有人的目光。


    ——車前拉車的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一匹匹通體純白的鹿。


    那些鹿通身皮毛雪白,饒是以景昀的目力,都看不出半點雜色;大眼睛圓而漆黑,神色非常溫順。它們頭頂的鹿角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色澤,泛著淡淡流光,漂亮驚人,有如瓊枝玉樹。


    每一輛車都非常寬敞,按照正常的馬車來算,至少需要四匹馬齊駕,然而每輛車前卻隻有一隻白鹿。這些漂亮而溫順的動物安靜地立在車前,大眼睛輕輕眨動,神情安靜溫和。


    “這是靈鹿?”慕容灼問。


    景昀道:“它叫班龍,是名門宗派中常養的靈獸,外形似鹿、通體純白、性情溫順,以紅茅果為食,力氣很大,可以低空飛翔。”


    慕容灼喜歡這種溫順可愛的動物,有些眼饞,很想過去摸一把。但這並不是她或景昀的家養靈寵,隻能望洋興歎。


    “那是文家的車隊。”


    不遠處傳來極低的議論聲。


    “天端文家真是好大的聲勢,品相如此之佳的班龍,居然隻用來拉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誰不知道天端文氏,人家風光了幾百年,靈石鋪地甘露做湖的頂級門楣,怎麽會把幾隻班龍看成寶貝。”


    “這是文家的哪位主子要回天端城嗎,看這排場,必定是主支嫡脈!”


    天端文氏。


    那位替夫人前來致歉的文娘子,自稱出自天端文氏。


    慕容灼看向景昀:“是那個天端文氏嗎?”


    景昀千年未曾下界,還真不清楚現在九州的名門世家是哪些。身旁正好有人經過,她叫住對方,很有禮貌地問了些話,半晌後轉回來對慕容灼道:“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天端文氏了。”


    “天端文氏,近二百年來齊州風頭最盛的大族,魏聖宗元配文皇後的母族。正是在魏聖宗登基時,文皇後和天端文氏下了很大的力氣,而文皇後無子,所以魏聖宗登基後盡數回報到了天端文氏身上,文氏憑借魏聖宗的關係,送了兩個天賦高的子弟入齊州分殿修行,其中一個格外爭氣,一直做到道殿長老,成了文氏的依仗。”


    “文氏在魏聖宗當政時,背靠皇帝與道殿長老兩座靠山,迅速從小世家崛起,成了齊國最負盛名的大族。”


    慕容灼訝然揚起眉:“地頭蛇?”


    景昀被她逗笑了:“差不多。”


    .


    天邊豔陽忽然消散,陰雲籠罩。


    要下雨了。


    文氏的管家皺眉,身邊的親信小聲道:“大夫人和大小姐怎麽還沒出來?這等到什麽時候是好?”


    管家不語,親信繼續道:“下了雨不好叫班龍飛回去,隻能慢慢走,走回去天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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