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灼此刻踩著的那個樹樁,正是陣法其中一個緊要節點。慕容灼上上下下如履平地,輕若鴻毛氣息內斂, 這陣法一動不動,絲毫沒有作用。


    陣法再往裏, 沒有修士、沒有陣法、沒有機關, 什麽都沒有, 隻有一隊普普通通的禁衛軍, 對景昀來說不能起到一絲一毫的防守作用。


    仔細想想, 這其實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這座可憐的定山被梁末帝發瘋燒成白地, 皇陵地宮盡數掘開。又被魏朝把持了幾百年,塚中枯骨都蕩然無存,哪怕真有些好東西,也早被搜刮幹淨了。


    現在這座定山陵,恐怕隻剩了個空殼子。如果不是魏國打出了承接齊國正統的旗號,須得麵子上過得去,恐怕連山門外的陣法都不必設置——這陣法雖然對景昀來說不算高深,卻也不是什麽人都能隨手搭建的,何況陣法覆蓋整座定山陵,消耗的靈石哪怕全用下品,也算不得少數了。


    “走吧。”景昀說。


    柳蘭揚為首的天樞小隊給出的建議是,通過塞錢的方式請禁衛統領放行,這支禁衛軍長期駐守在此,可以鑽些漏洞弄一兩個人悄悄進去。


    說實話,這個建議是很中肯可靠的。但陣法效果因人而異,建議自然也因人而異,景昀不願也不必和禁衛打交道,大搖大擺帶著慕容灼走了進去。


    定山陵內漆黑一片,唯有特定的幾個位置閃爍著明亮燈火。


    天上又飄起了細雨,地麵起伏不平,很快積起了數個小小的水窪。雨滴纏綿地擦過二人衣角,沒有留下半點濕痕。


    江雪溪曾經帶景昀來過定山陵,不止一次。那時定山陵神道寬廣,翁仲矗立,神道盡頭殿宇巍峨,供奉著齊國曆代帝後的牌匾。


    現在這裏什麽都沒有了。


    慕容灼的目力極好,即使此處伸手不見五指,她也能清晰地辨認出滿地狼藉。焦黑破敗的斷壁殘垣橫在腳下,地麵隱約能辨認出青磚鋪設的痕跡,卻已經碎裂不成樣。


    景昀沉默地走在前方,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出半個字來。


    雨忽然又下得大了,狂風呼嘯而過,回蕩起陣陣餘音。


    遠處黑暗中閃爍著明亮的燈火,那是輪番戍衛的禁衛軍們所住的值房。光影晃動,禁衛軍們感受到雨勢漸大,一個個忙著往值房中跑,風裏傳來他們的聲音。


    “雨下緊了,快走快走。”“這鬼地方嚇死個人,什麽玩意,風聲和鬼哭沒兩樣。”


    不知是誰一邊奔跑,一邊調笑:“這地方不就是個巨大的墳頭麽?說是‘鬼地方’還真沒錯。”


    其他人頓時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雨聲中斷斷續續七嘴八舌罵了好幾句,一窩蜂紮進值房裏去了。


    景昀合上眼,靜靜回想各處陵墓的位置,一張定山陵輿圖在識海中徐徐展開,記憶中神道、殿宇、陵墓次第浮現。


    這些記憶早已變得生疏,卻還是緩慢地浮出了水麵。片刻後景昀睜開眼,朝著和值房光亮處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這裏。”景昀輕輕地道。


    其實她不必說的,漆黑的夜色裏,慕容灼凝視著麵前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赫然刻著兩個大字。


    ——思陵。


    石碑後,是一個巨大的、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深坑。


    這個深坑大的離譜,大到稱之為坑其實很不合適。事實上它確實不是一個普通的深坑,而是懷陵地宮的殘餘部分。如果目力好到極點,還能從坑中淩亂的碎石砂礫中,隱約辨別出墓室的位置。


    當年梁末帝縱火焚燒掘開地宮,已經將定山陵毀得差不多了。而後變故履生,梁末帝保不住自己的腦袋,無人戍守的定山陵自然也保不住其中的陵墓。


    一撥撥‘有心人’光顧此處後,好不容易魏國皇帝宣稱承繼齊國正統,把它的殘跡保護起來——當然,魏國皇帝自己肯定也秘密派人再度挖掘搜查過——立下了碑石,才能留下這麽一個深坑。


    景昀的眼睛分明看不見,但她的目光依舊朝向石碑方向,‘注視著’懷陵下方一行行鐫刻用以解釋補充的小字,那裏有兩個熟悉的名字。


    惠帝齊臻,定國侯齊寧。


    思陵不遠處是懷陵,懷陵前同樣有著這麽一塊石碑。


    ——端靜皇後、章懷太子、鎮國和頤長公主,還有齊臻和齊寧。


    拂微真人江雪溪高坐雲端,為天下尊崇,但他真正承認的骨肉血親,不過寥寥五個而已。


    景昀忽然想起,師尊決意傳位給她的時候,道門中有許多人不讚同。其中一部分人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居心和盤算,更不是死守長幼先後的迂腐之輩,他們的理由其實很簡單:拂微真人的性格更合適。


    的確,玄真道尊留給世人的印象,從來都是無喜無怒冷若冰霜,世人對她無上敬畏,甚至不敢抬首多看一眼。


    師兄卻不然,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讓所有人如同春風拂麵般輕鬆愉快,從而不由自主生出喜愛敬慕來。


    很少有人能察覺到,江雪溪那春風拂麵的柔和背後,其實是極致的無情。


    太上忘情,自然無情。他看一個人,和看一朵花、一株草、一把劍並沒有任何區別,因而也就不會有任何憐惜喜愛。


    在景昀的記憶裏,師兄最後一次情緒劇烈波動,便是惠帝齊臻和定國侯齊寧雙雙身亡之時了。


    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師兄流露出半分失態。


    景昀握住了月華瓶。


    她既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劇痛,神魂間的吸引也不見了蹤影,顯然江雪溪的神魂碎片不在這裏。


    慕容灼隻觀察景昀神色,就明白了,禁不住感歎:“如果你們生在南方九百世界就好了,找起來應該簡單很多。”


    身為仙界天官,景昀掌管南方九百世界,因此隻要她願意,她的每一句話,在南方九百世界落地時便會化作秩序,從而成為製約那方世界的無形律令。


    所謂言出法隨、口含天憲,不過如是。


    如果這是南方九百世界,景昀想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就可以借助秩序之力,要容易很多。


    景昀無情地指出:“飛升仙人所任官職,不得與其出身世界相關——如果我出身南方九百世界,現在掌管的就是另外的世界了。”


    慕容灼久不任職,早已淡忘了種種條例,聞言恍然大悟:“對啊!”


    她頓了頓:“你師兄的神魂碎片是不是不在這裏?”


    景昀微露失望:“是。”


    還沒等慕容灼字斟句酌地開口安慰,景昀已經蹙眉道:“接下來可能有點麻煩。”


    慕容灼善解人意道:“皇宮裏有強者坐鎮,潛進去是有點麻煩……”


    與此同時景昀說:“鏡湖行宮我沒有去過,位置不大好找……”


    慕容灼的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茫然道:“不是先去皇宮嗎?”


    景昀搖搖頭:“先去鏡湖行宮,師兄的神魂更有可能在那裏。”


    慕容灼一頭霧水,她直到現在都沒弄清鏡湖行宮是個什麽地方。隻知道景昀列出了三個最有可能的地點,鏡湖行宮是其中之一。


    “鏡湖行宮是什麽地方?”慕容灼問,“你師兄不是在皇宮裏出生的麽……嗯?”


    她的目光忽而一頓,把自己問到一半的問題忘記了:“等等,你師兄的姐姐,為什麽姓商?”


    景昀疑惑道:“什麽?”


    短暫的詫異後,景昀若有所思,神識從石碑上一掃而過,果然隻見石碑上鎮國和頤長公主七個字後,跟著‘商素’二字’。


    石碑上並沒有刻意省略姓氏,如惠帝齊臻,定國侯齊寧。於是慕容灼理所應當地把商當做了姓,詫異道:“你師兄厭惡厲帝,因而改隨母姓,章懷太子姓齊,長公主姓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怎麽還各不相同?”


    景昀哦了一聲:“商素是公主的名字,她沒有姓。”


    慕容灼奇怪道:“沒有姓?”


    景昀回過頭,朝前走去,慕容灼連忙跟上,隻聽景昀淡淡道:“因為厲帝廢黜了她的公主封號,將她貶黜為庶人,直到齊臻登基,才再度追封她為鎮國公主。”


    她微一思忖,又嚴謹地補充:“公主不是孤例,不止是她,端靜皇後和章懷太子,同樣被削除封位,死後簡薄下葬,都是齊臻登基後追封的。”


    慕容灼下意識道:“隻有你師兄……”


    景昀說:“隻有我師兄,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封位,自然也沒被削過。”


    作者有話說:


    開始揭曉師兄的出身經曆啦!


    第54章 54   謁金門(八)


    ◎江雪溪的母親,曾經是齊國的皇後。◎


    景昀第一次聽江雪溪提起他的親眷, 是在她拜入淩虛道尊座下後,一個驚醒嚎啕的深夜裏。


    淩虛道尊性格使然,他沒什麽架子, 比起師尊更像朋友, 從來沒有長輩的樣子,所以師徒之間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他這種性格不是沒有弊端,景昀入門不久, 淩虛道尊就心很大地閉關去了,把年幼的景昀丟給江雪溪來養。


    景昀年幼時,本性中冷淡的一麵就已經初露端倪。她不是個合群的孩子,父母足足生有六個子女,前麵有伶俐聰慧又是父母第一個孩子的長姐、父母寄予厚望希望能頂門立戶的長兄,還有和父親同月同日生辰的三姐, 以及備受寵愛的幼子。


    在這種情況下, 即使景昀是家裏最小的孩子, 受限於她的性格,也很難獲得父母過多的關注。但事實上,景昀是六個兒女中最受寵愛的那個,父母對她的關注不但分毫未少,反而最多。


    年幼的女童再如何早慧, 也不可能意識到父母的寵愛背後隱藏著什麽。她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四年千嬌百寵的歲月,而後在那條即將傾覆的日行舟上猝不及防, 直麵了父母最□□的私心。


    那不啻於一把沒入她肺腑的鋼刀。


    所有人都以為她年紀小, 過分的沉默隻是因為在妖獸潮中驚嚇過度。她父母的誅心之舉固然可恨, 但這孩子才四歲, 能懂什麽呢?


    這種誤解也有景昀天賦太好的緣故, 她被帶回道殿後, 立刻成了各路長老真人哄搶的對象,最後淩虛道尊憑借地位勝出,很迅速地把她帶回了雲台,之後立刻閉關去了。


    旁人統共沒見過她幾次,除了灑掃雲台的弟子能隔著很遠偷看她幾眼,要和景昀多說幾句話都沒機會,自然也不會發現她的問題了。


    隻有江雪溪意識到了不對。


    一個深夜裏,江雪溪從藏書閣回來。或許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朝遊廊相反的方向走去,繞過大半個雲台,停在了景昀的房門前。


    深夜寂靜,遊廊兩側的夜明珠照亮了房門前的空地,江雪溪立在柔和明亮的珠光裏,靜靜等候了許久,直到女童嚎啕的哭聲漸低,幾近於無,才抬手輕輕叩響了房門,喚道:“師妹,是我。”


    善於克製對於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來說,無疑是一項有用的能力。但對於幼小的、稚拙的孩子而言,往往意味著痛苦的累積。


    江雪溪推開房門,打開雕花的立櫃門,黑暗中他看見櫃子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年幼的景昀抬起頭,麵頰上淚水縱橫。那張總是毫無表情的稚嫩麵容上,此刻寫滿了惶然悲切。


    她赤著腳,眼眶紅腫,小小一團縮在櫃角,那幅模樣非常可憐。


    江雪溪立在櫃門前,陷入了刹那的沉默。


    他望著櫃子深處縮成一團的師妹,目光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過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望見了另一個驚惶年幼的身影。緊接著他伸出手來,柔和地道:“來,阿昀。”


    江雪溪把景昀從櫃子裏挖出來,擰了塊手帕給她擦臉,倒了杯甘露等著景昀慢慢喝完。然後把哭累了的小女孩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問景昀:“睡得著嗎?”


    景昀怯生生地攥住他的衣角,搖了搖頭。


    江雪溪在床邊落座。


    月光溶溶如水,自窗外傾瀉而入,為他側頰鍍上了一層寂寥的銀光。他半邊身體映在月光裏,半邊身體卻隱沒在床前屏風投下的巨大陰影中。


    這個晚上,尚且年少的江雪溪給他睡不著的小師妹講了個故事。


    “你知道齊州在哪裏嗎?”


    景昀茫然地搖頭。


    江雪溪道:“從中州道殿向東,化神境全力禦劍,三日可以抵達,如果願意再多走一日,便可以來到齊州最富庶的城池,那裏是齊國的京城,叫做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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