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夫人心中暗喜,以為勝利在望。誰料她再接再厲說了半天,慕容灼一邊聽一邊點頭,看上去聽得十分入神,實際上既不接話又不放她,還不忘反客為主吃吃喝喝,儼然是拿文老夫人解悶。


    意識到這一點,文老夫人氣了個倒仰,她地位尊崇養尊處優,如非受製於人,怎麽會放低身段苦口婆心地說上半晌。豈料慕容灼油鹽不進,看文老夫人如看猴戲。


    見文老夫人變了顏色,慕容灼總算緊張起來。她很怕真把老夫人氣死了,後麵不好收場,於是勉為其難地放下手中甘露盞,把文老夫人打暈了。


    文老夫人暈了過去,慕容灼頓時失去了樂子。


    倒不是她喜歡捉弄老人,而是白日她和景昀在朝陽館中仔細探查時,意外發現了一些文氏的秘密。


    想到這裏,慕容灼望向文老夫人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絲厭惡。


    身為世家家主,聲譽遠揚,私底下卻幹著抓捕活人試煉邪法延壽的活計,人死了還要挫骨揚灰毀屍滅跡,當真是人麵獸心。


    不但文老夫人,她的丈夫鄧正君,她的近侍親信,有一個算一個,多多少少都算是從犯幫凶。而文老夫人的長子,如今的文家家主文大老爺,與文老夫人母子連心,兩代家主共同主持這件事,不得不說這是文家兩代家主間不可或缺的傳承。


    樓外傳來了腳步聲,停在門口,是文老夫人的親信前來求見。


    慕容灼得意地捋起了袖子。


    多虧文家自詡世家風範,規矩很多,不必要的講究也多。否則的話慕容灼隻能把文老夫人弄醒讓她答話,還要防著文老夫人借機示警。


    她一揮袖,叮鈴兩聲鈴響,兩扇門應聲而開。


    親信不疑有他,快步走進房中,下一刻頸間冰冷,親信飽含恐懼地一寸寸回頭,迎上了慕容灼嬌豔的麵容。


    “不要動。”慕容灼嚴肅地叮囑親信,然後抬手,在親信眼前打了個響指。


    幻魂術應聲發動。


    親信僵立在原地,搖晃片刻,一頭栽倒無聲無息。


    慕容灼大驚失色,以為自己施法失敗,把人弄死了,立刻目露凶光,袖子一撂開始內心掙紮,在毀屍滅跡和設法補救間遲疑半晌,還沒來得及做出決斷,隻見親信搖搖晃晃爬起來,目光呆滯,但好歹還活著。


    “……”


    慕容灼心有餘悸地長出一口氣。


    .


    班龍飛過坊市明亮的燈火,朝著皇城中心飛去。


    車內,江雪溪溫聲道:“姑娘千裏迢迢前來王都,是有事要辦嗎?”


    景昀道:“我來找一個人。”


    江雪溪問道:“要找什麽人呢?倘若方便說出來,我可以派人幫忙。”


    景昀緩慢地抬起眼來,望著麵前江雪溪秀致的麵容,輕聲說:“不必勞煩殿下,我要找的人,是我師兄,現在我知道去哪裏找他啦。”


    江雪溪揚起黛眉,微笑道:“並不勞煩,姑娘能應允我的邀請,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能替姑娘盡力做些事,是我的分內之責。”


    景昀笑了笑:“殿下不必如此稱呼我,我不大習慣。”


    江雪溪微微一頓,從善如流地頷首:“好,那我該怎麽稱呼姑娘?”


    景昀道:“我沒有字,殿下稱我的號就好,我姓景,號玄真。”


    作者有話說:


    本章出現的是江雪溪(已黑化)。


    第62章 62   謁金門(十六)


    ◎江雪溪柔聲道:“我邀請玄真姑娘時,玄真姑娘毫不疑心,一口應下,甚至都沒有多問幾句,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四隻班龍雪白的羽翼緩緩收攏, 車身極輕微地震動一下,落在了地麵上。


    江雪溪溫聲道:“玄真姑娘,請。”


    繡工精致的車簾從外挑起, 江雪溪先行緩步下車, 立在車外等待景昀。


    以五皇子的權勢與盛寵,這份禮遇實在是大大出乎侍從們的意料。隻是懾於五皇子的威嚴,因此沒有人敢於發出聲音或變幻神情, 隻能深深地、一如尋常般低垂著頭,恭候車內那位貴客移步。


    景昀訝異道:“皇宮?”


    沒錯,從車內望出去,不遠處宮殿朱牆金頂氣勢非凡,重重疊疊飛簷鬥拱,赫然便是齊國皇宮。


    江雪溪含笑道:“我尚未開府, 隻能請玄真姑娘到宮裏做客了。”


    “不。”景昀道, “我的意思是, 殿下如此輕易地把我帶回宮中,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江雪溪一怔,旋即笑了。


    他柔聲道:“我邀請玄真姑娘時,玄真姑娘毫不疑心,一口應下, 甚至都沒有多問幾句,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隨我來吧。”不等景昀回答, 江雪溪已經笑道, “長樂宮逼仄狹小, 委屈玄真姑娘了。”


    幻境與千年前的現實在這一點上別無二致, 江雪溪仍然住在長樂宮中。


    但除此之外, 似乎其餘的一切都大不相同。


    城門前初見江雪溪時, 景昀就意識到,幻境中的情節已經偏離了現實。


    車中發現江雪溪並未拜入道殿修行,還是凡人五皇子時,景昀察覺到,幻境中的情節偏離的似乎有點多。


    然而到了江雪溪直接將她帶入長樂宮中,景昀才發現,幻境中的情節何止偏離現實,簡直可以稱得上南轅北轍。


    夜幕降臨。


    江雪溪帶著景昀進了長樂宮。


    長樂宮東側殿,是景昀暫住的居所。


    到了這裏,江雪溪就不再親自引路了,他微微側首,親信知機地上前,招來一位宮女,引景昀入側殿。


    景昀並不推辭,隨著宮女走入側殿中,踏入側殿殿門的前一瞬,她稍稍偏過頭,隻見江雪溪還立在宮院中,朱紅衣角隨風飛舞,目光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見她回頭,江雪溪柔和地一笑。


    宮女帶著景昀走入側殿,輕聲細語地詢問景昀是否要用晚膳。


    “不急。”景昀道。


    撥來侍奉她的宮人共有八個,全都恭謹侍立在殿中。景昀目光掃過,心念一動,忽然開口要求沐浴。


    宮人們自然連忙去辦,待到送上熱水時,景昀隨手點了一個宮女在旁侍奉,至於其他宮女,自然是全都候在了暖閣之外。


    沒辦法,沐浴不比其他。縱然皇宮中最講究排場,但也不是所有主子都喜歡沐浴時一大群宮人陪伴侍奉的。


    景昀用這個借口,順理成章地隻留下了一個宮女。


    ——這樣才方便她套話。


    玄真道尊活了一千多載,想要從宮女口中套出些話並不是難事。那宮女縱然受過吩咐,但景昀問的很有技巧,她的問題大多也並不是秘密,故而不過片刻,景昀便將幻境中江雪溪的經曆大致拚了出來。


    在這個幻境中,江雪溪依舊是齊國皇帝齊澈的皇五子。他的母親是已故廢後江氏,有一雙同母所出的兄姐,兄長太子之位被廢,而後因寵妃鄭氏進言詆毀,賜死府中;姐姐和頤公主出嫁後,夫妻二人趁皇帝遇刺時逼宮失敗,雙雙慘死。


    照理說來,生母兄姐盡數獲罪,江雪溪的日子絕不會太好過。倘若現實中,和頤公主商素沒有趁宮中混亂之際將弟弟偷出宮送走,恐怕逼宮之後,年幼的江雪溪同樣性命難保。


    然而在幻境裏,和頤公主沒來得及從宮裏偷出江雪溪。


    此後公主夫婦逼宮,皇帝將計就計,早有準備,大殿□□殺被挾持的鄭氏母子,誅殺公主夫婦。和頤公主的人還沒來得及從長樂宮帶走江雪溪,就已經被禁軍盡數殺死。


    年幼的江雪溪被從長樂宮中抓了出來,送到了皇帝麵前。


    大殿之中血流成河,鄭氏母子死不瞑目的屍首抬了出去,和頤公主夫婦二人的頭顱卻還滾落在血泊中。


    滿地都是殷紅鮮血汨汨流淌,血腥氣繚繞不去,饒是守在殿外的皇帝近侍見多識廣,也不由得想要作嘔,隻能借著低頭的時機悄悄含一顆清涼的梅幹,生怕忍不住吐出來,丟掉了自己脖子上這顆腦袋。


    年幼的五皇子一踏進殿門就摔倒在血泊中,姐姐未幹的鮮血浸濕了他的衣袍,他跌坐進鮮血裏,目光凝固在和頤公主滿是不甘的臉上。


    她的眼睛還睜著,睜得很大,空洞地注視著大殿高高的穹頂。


    皇帝轉過頭。


    他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古怪玩味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從來沒有多看過一眼的幼子。


    或許他在等待五皇子嚎啕的哭聲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又或許他想看看江氏所生的幼子有沒有繼承母親和兄姐的硬骨頭。


    然而皇帝注定要失望了。


    年幼的五皇子坐在血泊裏,他沒有哭,也沒有叫,更沒有嚇得丟了魂。他偏過頭,與和頤公主空洞暗淡的眼睛長久地對視著,他喊了聲姐姐,良久,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幼童稚嫩的笑聲飄散開來,憑空令殿內外所有人打了個寒顫,後背生出一陣陣森然寒意來。


    皇帝愣了愣,從高台上拾級而下,毫不在意腳下流淌的鮮血,徑直踏了過去,走到江雪溪麵前。


    他蹲下身,問江雪溪:“你笑什麽?”


    不得不說,皇帝的容貌其實很出眾。但他生性殘暴,哪怕此刻並不像是動怒的模樣,眉目語氣也自然而然帶著隱隱的詭譎,就算是積年侍奉的貼身近侍,看到皇帝這幅模樣也不禁心頭打鼓。


    然而江雪溪卻沒有哭。


    他仰起頭,聲音天真稚氣:“真好玩。”


    “哦?”皇帝問,“什麽好玩?”


    江雪溪說:“原來把腦袋從脖子上拿下來,人就不會說話了,這不好玩嗎?”


    他的神情認真,聲音稚嫩,粉雕玉琢像個漂亮的小仙童,然而這麽稚氣可愛的一張小臉,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天真又殘忍,卻足以令任何人如墜冰窟。


    皇帝盯著麵前的五皇子:“你覺得好玩?”


    被皇帝注視著,江雪溪明顯害怕起來。他往後挪了挪,怯怯地小聲問:“我是不是不該覺得好玩?”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把抱起了怯生生望著他的江雪溪,毫不在意這孩子此刻全身上下沾滿了血。


    “不愧是朕的兒子。”他說。


    從那日起,五皇子江雪溪成了皇帝最寵愛的兒子。


    即使當年鄭昭儀盛寵時,她的孩子子憑母貴,受到皇帝的偏愛,但皇帝本身並不是一個憐惜幼子的父親,他對鄭昭儀之子的偏愛並非舐犢之情,而是因為寵愛鄭昭儀,所以連帶著愛屋及烏罷了。


    但五皇子不同,皇帝對他的寵愛之深,甚至可以與鄭昭儀比擬。這並不是指皇帝對年方五歲的幼子有什麽特別的情愫,而是指五皇子如今在他身邊的位置,和鄭昭儀生前扮演的角色實際非常相似。


    對皇帝來說,鄭昭儀並不是妃子,而是玩伴。


    她能得到寵愛,是因為她對皇帝的意義與眾不同。無論皇帝起興要玩多麽血腥殘暴的遊戲,鄭昭儀都能麵不改色甚至樂在其中,不像其他美人動輒驚恐痛哭,令皇帝生出一種尋找到知己的感覺。


    對皇帝來說,美人易得,鄭昭儀這樣的玩伴難得。但當鄭昭儀在刀劍威逼下露出驚惶恐懼的神色時,皇帝立刻大感失望,他發現這個玩伴變得不稱職了,像其他平庸無趣的妃嬪一樣驚惶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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