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提步,朝那輛車走去。


    她的步伐很輕捷,很優雅,神情平靜如同湖水,行動間衣袖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


    她無聲地立在了車前,廣袖自然垂落,麵上幻術自然消解,清秀平凡的五官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冰雪般秀美的麵容。


    景昀提在手中的那兩隻雞掙紮半晌,終於沒力氣了,正像兩隻死雞一樣靜靜懸吊在景昀手中。


    下一刻,景昀從容地揭開車簾,將穆真人托孤的花公雞塞了進去。


    轟隆!


    樹下的車中忽而傳來一聲巨響。


    景昀紙鳶般朝後飄去,轉瞬間退出了數十丈,遠處車中寒光乍現,一道身影流星般疾飛而來。


    雲羅下,景昀揚起了眉。


    車中飛出來的那道身影頃刻間欺近,天地間忽而多出了許多墨痕般漆黑縱橫的軌跡,仿佛有人提起墨筆,在空中重重落下。


    墨痕交錯如同巨網,當頭籠向景昀,速度快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倘若景昀立在車前一步未退,此刻就要被那巨網當頭罩住,有些麻煩了。


    景昀立定。


    刹那街道上來往的人群停駐原地,仿佛時間凝固停止流淌。唯有那張巨網傾覆而下,還有景昀眼中那道急速逼近的身影。


    她一步未動。


    天地間風起,吹拂起景昀的裙擺衣袖,霜衣飄舞,襯著遠處天邊將落未落的如血夕陽,看著有種格外淒清冷寂之感。


    墨痕般的巨網落下。


    與此同時,景昀抬起了手,食指點向巨網中心。


    她的手很纖細,而那張網是那樣的巨大,竟然恍惚中有種足以籠罩天地的氣魄。景昀抬起食指點向巨網的動作,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天真孩童,妄自做著以卵擊石的舉動。


    雪白的指尖觸上了巨網。


    沒有什麽無形的波動,更沒有什麽靈氣瘋狂翻湧,天地間陰晴不定之類的震撼人心的景象發生。因為在二者相觸的那一刻,巨網就已經消失了。


    隻有修為極高、眼力極佳的修行者,才可能看出,在那短短的、快到來不及眨眼的一刹之間,那張巨網從中心開始,寸寸碎裂,化為齏粉,然後消失在風中,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那張巨網有著鯨吞天地的氣魄,隻一眼便能令人心驚震悚。


    它的主人該是如何強大?


    而這樣強大的招式,卻在景昀輕飄飄一指間化作塵埃。


    當然不是因為這張網的主人在景昀麵前弱的像個小孩子一樣,事實上以真實實力而言,網的主人的確遠遠不及景昀,但這裏畢竟是社稷圖,是對方的主場。而景昀現在的實力封存大半,能發揮出的力量尚不及煉虛上境,更何況對方隕落之前,早已經踏足了煉虛巔峰,成為世間有名的強者之一。


    景昀能一指破掉這張網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她很熟悉對方的招式。


    她和這張網的主人,曾經交手過很多次。


    從景昀抽身後退,到巨網化作塵埃,看似發生了很多事,實際上過去的時間隻夠輕輕眨一下眼睛。


    巨網寸寸碎裂,車中追擊的人終於遙遙看清了遠處站著的霜白身影。


    一聲惱怒的清喝從街的那頭響起,響徹長街上空。


    ——“景玄真!怎麽是你!”


    .


    慕容灼行走在溪畔。


    從隱霧林,到草野,再到山間和溪畔,漫長的距離已經足夠慕容灼確認,社稷圖內一定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問題,而且這問題非常嚴重,嚴重到了棘手的地步,必須設法解決。但這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慕容灼並沒有頭緒。


    意料之中的是,她無法和景昀取得聯係,按照二人事先的推演,這說明景昀多半進入了社稷圖中某個地點,暫時與外界隔絕了聯係,慕容灼隻能自己行動。


    她從隱霧林中撿到了天樞小隊裏那個叫岑陵的少女的耳飾;在草野間發現了那些凶獸逃竄時丟下的未吃完的修行者身體;在山間發現了幾名奄奄一息的修行者,留下了一些丹藥。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發現越來越多,麵色也越來越難看。然後她沿著清溪逆流而上,要到溪水的盡頭探查問題所在。


    慕容灼終究不是這方世界的人,換做任何一個此方世界的修行者,都會立刻從看到的蛛絲馬跡中推斷出魔族的蹤跡。但慕容灼沒有,她摸到了一點頭緒,心中生出許多猜測,但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確認。


    她現在就要去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並且嚐試著解決問題。


    一抹警意悄無聲息地從慕容灼心底升起,並且隨著她逐漸逆流而上越發清晰。她上一次生出這樣的警兆,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慕容灼有些緊張,瞳孔深處泛起一縷淡淡的金色,不得不稍稍垂首掩蓋,袖底的手怎麽放都感覺不太自在,隻能默默將雙手牽在一起。這樣看上去,更顯得柔弱無助、令人難以升起戒備之意了。


    她沒有什麽戰鬥經驗,體內強大的鳳凰血脈足以讓她在任何情況下保全自身,但對於戰鬥,慕容灼一點把握都沒有。心底生出這樣的警兆,讓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擔憂。


    但她的步伐卻很穩,仍然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沒有任何掉頭的意思。


    從始至終,慕容灼從來沒有考慮過避開。


    這倒不是鳳凰所謂的尊嚴與驕傲,更和什麽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沒有關係。原因很簡單,從前遇見危險,慕容灼從來不需要害怕,因為總有人保護她。


    和少師在一起遇險時,少師保護她;和天君在一起遇險時,天君保護她。到後來仙界清平安定,再無危機時,偶爾和景昀外出碰見棘手的麻煩,景昀保護她。


    慕容灼有時感到慚愧,但那些保護她的人對她的安慰總是有力且有理,使得慕容灼大感安慰,以後更加毫無負擔地接受對方保護。


    那些有力的安慰,剖開層層本質,其實很簡單。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景昀不在,所以現在的社稷圖中,她是個子最高的那個人。


    那麽這片搖搖欲墜隨時會塌的天,當然該她來頂。


    作者有話說:


    明天請假一天,周六恢複更新,鞠躬。


    第86章 86   絕音徽(十二)


    ◎眾裏嫣然通一顧◎


    長街狂風驟起。


    風如刮骨利刃, 撲向景昀,其中充斥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威力,以至於風過處的青石地麵, 都開始寸寸碎裂。


    然而這足以摧碑裂石的風來到景昀身前時, 忽然變得異常溫順,像是南方諸州三月夾雜著春雨的柔風,溫柔撩動景昀的發絲裙角。不複凶厲, 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


    於是這陣狂風的主人更加惱怒。


    風勢愈驟,以至於街道兩旁被風掃到的房屋都開始搖搖欲墜,發出令人心悸的巨響。


    然而當它竭盡全力來到景昀身前時,隻吹落了景昀覆眼的白綾。


    景昀隨手接住飄落的雲羅,放入袖中。


    雲羅落下,那張秀美驚人、白如冰雪, 足以與日月爭光的美麗麵容終於毫無保留地出現在對方眼前。


    狂風驟止。


    長街盡頭, 出現了一個雨後清荷般清麗優美的身影, 她立在長街上,仿佛一枝盈盈搖曳的菡萏,美的驚人。


    眾裏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這句詩用來評價景昀和她,都很合適。


    因為在她身處的那個時代, 她本就是人族年輕一代排行第二的美人,也是排行第二的樂修。


    她是上清宗聖女, 容嬅。


    容嬅纖長入鬢的秀眉揚起, 朝著長街另一頭走來, 她看著景昀平淡如水的麵容與毫無神光的眼睛, 眼底露出了錯愕之色, 然而說出口的話卻非常刁鑽。


    “你瞎了?”


    景昀毫不動氣, 顯然早已習慣了對方的態度。


    她淡淡道:“比不過你死了,容嬅。”


    千年之前,是玄真道尊的時代。


    那時玄真道尊震懾南北,天下順服,光華赫赫。


    但那又不止是玄真道尊的時代,在千年之前,玄真道尊的名諱如烈日般高懸天空,而烈日光輝之下,亦有月華與繁星同懸天際。


    容嬅仙子便是當時修行界名氣最大、亦是地位最高的修行者之一。


    上清宗為道門三宗之一,僅在道殿之下,容嬅身為上清宗聖女,代宗主主持上清宗事務,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上清宗主,地位尊貴至極。又兼修為極高,容貌清麗,是修行界眼中高居雲端的出塵仙子。


    她們各自在活著的時候,便已經是一個傳奇。


    沒人能想得到,這兩位千年前聲名卓著,千年後亦青史長存的仙子,私下裏說話時,居然如此尖刻、如此嘲諷、如此不客氣。


    容嬅冷笑道:“聽說你飛升了,這是又掉回來了?飛升的仙人雖然少見,此方大陸有史以來至少還有三五個,謫仙從古至今卻還沒聽說過,恭喜你,凡事都要爭第一,現在又多了一個第一的名頭。”


    景昀淡淡道:“別忙著恭喜我,先恭迎你的兩位師叔吧。”


    容嬅一愣,隻聽景昀道:“那兩隻雞是穆真人當做兒子養大的,希望你沒把你的兩位師叔捏死。”


    景昀能感覺到車中那兩隻雞安然無恙,依照容嬅的性格也不會驚嚇之下立刻出手弄死它們,但不妨礙她刺容嬅兩句。


    身後車中發出響亮的雞鳴,大概是那兩隻雞混亂中掙開了綁縛的繩子,正在高聲抒發重獲自由的喜悅。


    容嬅愣住了,她甚至忘了繼續和景昀針鋒相對,顫聲道:“……什麽?”


    景昀沒有回答,然而容嬅也不需要回答了。


    她站在原地,背影看上去很孤單,很難過。


    但她沒有哭。


    良久,容嬅開口,語氣與尋常無異地問:“你怎麽來了?”


    景昀道:“我來找人。”


    容嬅問:“你不是飛升了?”


    景昀道:“我是飛升,又不是坐牢。”


    容嬅笑了笑,然而話音出口時,卻帶著泣音。


    “憑什麽。”她哽咽道,“你還能回來,我卻要在這裏坐牢,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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