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有受傷,而是陷入了昏迷。


    “應該是一種幻術或者魘術,使人陷入虛幻的夢境之中,身體尚且無恙,神魂卻在夢境深處一點點消磨,隨著沉睡時間逐漸變長,神魂也越發虛弱。”


    皇室供奉做出了如上判斷,同時表示束手無策。


    桓容:“……”


    “你怎麽想到來找我的?”景昀問


    桓容低頭道:“皇上曾經說過,若有他無法解決的問題,便隻能寄希望於請您出手了,所以……”


    景昀想想覺得不對:“不對吧,皇帝的原話真是如此?”


    皇帝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他從不肯輕易向景昀開口,就是不願景昀因此對他生出不喜,又怎會如此交代桓容?


    桓容仔細想了片刻,終於後知後覺察覺到不對:“啊,皇上當時說,讓我隻管放手做事,解決不了的問題,皇上自會出手,若是他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普天之下怕是隻有您有這種本事,所以讓我不必擔憂……”


    景昀認真問道:“你是怎麽當上侍郎的?”


    皇帝的情況並不太好。


    桓容徹夜疾馳趕來時,皇帝仍然陷在昏睡之中。


    景昀拎起桓容的領子,平靜道:“不準喊叫。”


    桓容疑惑道:“您說什——啊啊啊啊啊!”


    景昀踏出一步,已經來到了雲端之上。


    眉眼如畫,縹緲如仙。


    白裙如雪,衣袂輕飄。


    她手中拎著的桓容聲嘶力竭:“啊啊啊啊啊!”


    桓容的驚叫聲戛然而止。


    他的雙腳觸及地麵,景昀鬆開手,桓容腿一軟,跪了下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望著突然出現跪在庭院中的桓大人,一時間分不清陷入夢境的是皇帝還是自己。


    桓容灰頭土臉爬起來,顧不得異樣的目光。


    直到這時,他突然發現,所有人仿佛都沒有看到景昀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看著雪白的裙裾飄然而入,踏進了皇帝所在的內室。


    桓容隻覺得背心一涼,憑空生出無盡寒意。


    他連忙拔腿追了上去。


    景昀在床前屏風外停住。


    身後足音淩亂,桓容急急忙忙追了進來。


    “不必來了。”


    景昀轉過頭平靜道,眼底微露笑意。


    桓容茫然:“什麽?”


    景昀感受著床榻上皇帝變幻的氣息,緩緩道:“……醒了。”


    仿佛是在為景昀的話做注解。


    景昀話音剛落,守在床前的內侍宮人忽然發出驚呼聲來。


    床榻上,皇帝烏濃的睫羽輕顫,而後睜開了雙眼。


    他的目光有些朦朧,仿佛神思未醒,眼底像是籠罩著一層極其淺淡的霧氣。


    “皇上!”桓容衝上來,大驚大喜之下一瞬間差點再度跪倒在地。


    皇帝抬起眼。


    他輕聲道:“你來了?”


    桓容總覺得這句話不像是在問自己。


    他猶猶豫豫轉過頭,看看屏風外雪白的身影,再小心翼翼覷向皇帝。


    果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屏風之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分給桓容半個眼神。


    桓容:“……”


    “我來了。”景昀平靜道。


    她從屏風外轉入,出現在皇帝麵前。


    皇帝凝望著景昀的麵容,怔怔道:“你不是在閉關嗎?怎麽到這裏來了。”


    他的語氣大異尋常。


    景昀眉梢輕揚。


    她意識到皇帝離開了夢境,但情緒似乎仍未完全擺脫夢境的影響。


    她眨了眨眼,示意道:“你們先出去。”


    遣走房中的所有人後,景昀來到床前,一指點在了皇帝眉心。


    片刻後,她收回手,心神微鬆。


    “沒什麽大礙。”景昀道,“你的心緒有些亂,先睡一覺,睡醒就好了。”


    脫離夢境後仍受夢境影響,這是許多幻術都會留下的後遺症。皇帝的情況並不嚴重,睡上一覺情緒便會漸漸平穩下來。


    皇帝忽然伸出手,牽住了景昀垂落的袖擺。


    景昀垂下眼,望著皇帝,等著他說話:“怎麽了?”


    皇帝閉上眼,而後睜開,道:“我在夢裏……看見了我的姐姐,還有母親,還有兄長。”


    景昀了然。


    對於正統修行者而言,幻術雖非邪術,卻是旁門左道。


    景昀修的就是最正統的道。她雖不至於對幻術百般輕蔑,卻依舊不大將幻術當做一門正統道法。


    所謂幻術,說來說去還是攻心之術。


    幻境千變萬化,最終還要著落在人的情感上。


    最愛的、最恨的。


    最難舍的、最恐懼的。


    記不住的、忘不掉的。


    僅此而已。


    皇帝遇見的夢境,大概便是他最難忘懷的親人。


    景昀活了數千年,她甚至不必多想,就知道皇帝離開幻境的方法是什麽。


    最痛徹心扉、最難以下手的,無非手刃至親。


    殺死念念不忘的人,然後便能離開夢境。


    這是最簡單的破幻術之道。


    但沉浸於夢境中的人,有幾個還能記起這是夢境?


    即使意誌極為強大,看破了夢境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夠手刃至親至愛?


    她索性在床邊坐了下來:“若是你早生三千年,我一定收你為徒。”


    皇帝一怔,抬眸看她。


    景昀平靜道:“你有這份心性,實在與我極似。”


    皇帝沉默片刻。


    他眼底那層朦朧的霧氣,仿佛散開了。


    皇帝笑了起來。


    他輕聲道:“謝謝。”


    景昀頷首,準備起身。


    她並不打算在外過多停留,既然皇帝自己醒來,那她就不必留在這裏,回含風殿即可。


    她低頭看向攥住她衣袖的那隻手。


    皇帝的手指雪白纖長,很是好看。


    他攥住景昀的衣袖,仰頭看她,笑意未散,就像攥住了一支筆、一卷書冊那般自然。


    “我還沒有說完。”皇帝輕聲道。


    景昀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預感。


    她眉尖微蹙,想要阻止皇帝說下去。


    有些話一旦出口,就再也無法收回了。


    仙人一念可動天地。


    想要阻止皇帝的話,甚至隻需要景昀一個念頭。


    然而皇帝還是說出了口:“我還看到了一個遙遠的剪影,白如冰雪,高遠如月。”


    在夢境中看到那個剪影的瞬間,皇帝徹底清醒過來。


    那一刻,他意識到,這裏是幻術營造出的世界,而不是他的一場尋常美夢。


    就在這時,景昀竟然有些走神。


    ——他為什麽說了出來?景昀疑惑想著。


    是謫仙仙力不如從前,還是……她本心並不想阻止齊雪溪說下去?


    短暫的恍神之後,景昀平靜地得出了答案。


    她的道心清明如鏡,映出心底所有潛藏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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