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錢環視一圈,滿朝文武,那麽些人,已經無人肯為馮阮出聲,沒有人頂著禦史?台的?風往前走。


    李錢歎息,正要開口喊“無事退朝”,就見梁夏微步可查地朝自己搖頭。


    她在?等。


    季月明也意識到皇上在?等,等一個?人站出來,就在?她回過神的?時候,言佩兒?已經突然朝旁邊邁了一步。


    “我——”


    言佩兒?剛開口,就被季月明一玉板抽在?後腦勺上,瞬間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白頭暈想吐。


    如今天色不過蒙蒙亮,光還沒照在?太和廣場的?地板上,別人看不見言佩兒?被人敲了悶棍,隻有言佩兒?覺得疼。


    季月明這一板子抽得極重,像是演練過無數次。言佩兒?已經搖搖欲墜,身形不穩,季月明都已經做好打算,上前扶她,同?時說“言大人舊傷未愈暈倒了”。


    可偏偏,風一吹就能倒在?地上的?人,晃了兩圈又咬牙站直了。


    言佩兒?疼到眼淚不受控製的?在?眼眶裏打轉,視線都是朦朧模糊的?,她硬是掐著自己的?大腿,艱難抬腳往前,像是頂著寒風前行,哽咽出聲:


    “皇上,臣言佩,有話要說。”


    她今日若是不說,下?完朝就徹底沒機會了。


    第040章


    今日之?事, 對言佩兒來說影響不大。


    不過就是?當個聽話的?花瓶,她就可以享受正三品的?待遇,可以不用處理公務, 甚至隻需隔三岔五過來點卯就行。


    整個人宛如進入半退休狀態, 生活會快樂很多。


    她隻要安安分分當個啞巴, 就能完成任務, 就能苟到大梁崛起然後回家。


    輕輕鬆鬆。


    可對言佩來說呢?


    言佩兒想, 那?位被考生用磚頭砸了腦袋還掛念著對方前途、讓言五不要去追究的?言大人, 應該跟季月明和田薑不同吧。


    她那?時可能就知道自己參錯了齊敏, 隻是?來不及道歉認錯, 匆匆交代的?唯有不要難為考生。


    這已經是?她的?選擇。


    她在參齊敏的?時候, 應該是?出於公心, 她隻是?想讓考生不被權勢所威脅,不必成為誰誰誰的?門生就能站在今天?這太和廣場上, 敢在麵對威脅利誘時抬起自己的?頭堅定自己的?立場。


    她並非是?被廉鶴所蠱惑攛掇,她僅僅是?不肯放過一個願意為弱勢力發聲的?機會罷了。


    寧願做錯, 也?好過不做。


    言佩兒雖然嬌氣愛哭, 可如今她既然占著言大人的?身體, 就不能因為懶惰怕事, 讓“言佩”這個名字受辱, 讓眾人心裏公正無私的?言大人,成為一個懦弱畏權的?傀儡。


    這對言佩不公,她不是?這樣的?人。


    所以言佩兒忍著淚, 咬牙站出來,大聲喊:


    “皇上, 臣言佩,有話要說。”


    不是?言佩兒有話要說, 而是?言佩有話說。


    朝上安靜了一瞬,所有的?視線都順著聲音看?向站出來的?那?襲紫袍。


    馮阮抬眼看?過去,眼裏露出幾?分意外之?色。


    言佩兒身上的?氣質,遠遠撐不起這身威嚴沉重的?深紫色官服,明明是?一個身體,卻因靈魂不同,將同一件合身的?衣服穿出兩種感覺。


    官服掛在她身上,像是?哪裏都不服帖,肩膀不對,腰身不對,連袖筒衣擺也?處處不對。


    明明還是?那?張臉,卻讓人覺得如今的?言佩陌生且年幼,像個十多歲不諳世事的?少女,穿起了一位三十三歲朝中重臣的?衣服,那?官服沉甸甸的?壓著她,十分不合身。


    往日她在朝上瘋癲嬌嗔,又哭又鬧,礙於不影響朝政,皇上沒說什麽,她們也?就忍了。


    可今天?不同,事關右相?馮阮以及禦史?台,容不得她玩鬧。


    季月明瞬間出列,腳尖越過言佩兒雙腳半掌,借著拱手行禮的?動作,袖筒往前一揚,幾?乎遮住言佩兒大半個身體,將她隔在身後?。


    季月明道:“皇上,言大人身體不適,臣怕她腦疾複發,想先請太醫為她診治。”


    梁夏往下看?,視線落在言佩臉上,隻問,“言佩,你有何話要說?”


    言佩兒強撐著,“臣要說齊敏一案。”


    季月明臉色瞬間大變,連跪趴在地上的?田薑都扭頭看?過來。兩人齊齊看?向言佩兒,哪怕光線不明,看?不清兩人眼底的?威脅之?意,但那?股寒意卻清晰的?傳遞過來。


    眼見著季月明又要出來阻攔,忽然被誰伸手拉了一把?。


    季月明扭頭看?過去,就對上陳樂時那?張笑著的?臉。


    京兆尹府的?右扶風,陳樂時,一個向來躲言佩兒跟耗子躲貓一樣的?人,竟不知道何時悄悄走到了前麵,並伸手扯住季月明的?胳膊。


    “陳大人何意?”季月明甩袖,卻沒掙脫。


    陳樂時笑,“季大人,言大人既然有話要說,您就讓她說完唄,您這般阻撓,才?是?何意啊?”


    她道:“言大人當初參我的?時候,我都沒像您這樣攔著,莫不是?言大人有什麽話是?說不得的??”


    季月明下顎緊繃,看?陳樂時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她,“事關禦史?台,陳大人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


    陳樂時像是?沒聽懂她話裏的?深意,隻道:“如今你我她都站在這邊朝堂上,為首坐著的?是?皇上,別說禦史?台的?事,就是?天?下事都可以拿在此處議論?。怎麽,禦史?台不歸朝堂管了,禦史?台的?事情不能在這裏說了?”


    陳樂時,曾經的?探花,為官多年圓滑善辯,能被季月明三言兩語唬住?


    別人怕季月明,陳樂時不怕,她今生唯一的?冤孽就是?陳妤果,至於公務朝堂以及私下裏的?品行作風,挑不出半分毛病,別人有把?柄落在禦史?台,她可沒有。


    季月明被“朝堂”二字堵的?說不出話來,整個人被陳樂時連拉硬扯拽到了一旁。


    陳樂時對言佩兒道:“言大人有話盡管說就是?。”


    言佩兒一步都挪不動了,幾?乎被季月明遮在身後?,如今季月明被陳樂時拉開,她麵前瞬間開闊起來。


    言佩兒含淚看?了眼陳樂時,滿滿都是?感激,心想看?在她人這麽好的?份上,半年前被她家陳妤果炸糞坑的?事情就不跟她計較了。


    “臣同馮相?查齊敏一案,有眾考生願意出來為齊敏作證,證明齊大人並無利誘考生招攬門生之?意。”


    “所以,齊大人無罪。”


    言佩兒說得很慢,所有人都能聽清她的?聲音,“臣沒有查明真相?便隨意參人,致使?齊敏齊大人被貶謫遭受冤屈。此乃,臣之?錯。”


    “臣錯在濫用職權參人,錯在‘疑罪從有’,錯在將檢舉當成了律法,未經查明便直接定罪。”


    “臣身為禦史?台的?禦史?大夫都能犯此錯,何況下麵的?眾禦史?們。”


    “臣私以為,禦史?台的?此項權力於朝臣來說不公,還請皇上收回。”


    言佩兒眼淚滾落下來,疼到嘴唇都在打顫,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些話的?,她想可能是?自己太聰明了,畢竟她智商211呢。


    疼痛委屈中,莫名多了幾?分驕傲自豪,不愧是?她,連官話都會說了嗚嗚嗚。


    完了,全完了。


    季月明心一沉,人在瞬間像是?頹然老?了很多。


    她們搬出馮阮的?兩大罪,就是?怕發生現?在這一幕,誰知道,這後?院裏的?火勢太猛,到底是?沒捂住。


    言佩兒要是?瘋瘋癲癲顛三倒四的?說,她還能說言佩舊疾未愈,可她條理清晰,與往日完全不同。


    季月明抬眸看?言佩兒,情緒複雜至極。她本以為言佩變了性子,嬌氣爛漫,可以隨意把?控,就算威逼不行,她還敲了悶棍,就這言佩還是?站了出來。


    她站在那?裏搖搖欲墜,卻不肯帶著“汙名”倒下。


    眾人聽完也?是?一愣。


    可能之?前對言佩兒的?期望已經降到了最低,導致她說出這些正經話的?時候,眾人竟感覺很是?意外跟驚喜,像是?以前的?言大人又回來了。


    那?身威嚴的?官服穿在言佩兒身上似乎都合身了許多,眾臣抬頭去看?的?時候,宛如又見到那?個言佩,那?個願意站出來為不公說話的?言大人。


    哪怕她邊哭邊說,變了以往在眾人心底的?形象,可她站在那?裏,今日願意站出來請罪,便還是?言大人。


    誰說代表公正的?人就必須一板一眼,邊哭邊說也?不是?不行。


    眾人莫名欣慰,雖然言佩兒她流著眼淚,但她沒耽誤說正事啊。


    “皇上,”跪在地上的?田薑開口,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來,“言大人是?被廉鶴蒙蔽了視線,這才?一時沒能辨別是?非,您斷然不可因為一個奸臣,就斷整個禦史?台的?罪啊。”


    季月明也?跪在地上,試圖掙紮,“皇上,此乃廉鶴一人之?錯,跟大人無關。”


    她們麵上在為言佩兒求情,實則維護的?不過是?禦史?台的?權力罷了。


    言佩兒伸手指著她們,剛說完自己就準備咬別人了,她帶著股“我看?開了不在乎權力了,禦史?台的?大人們,你們呢”的?同歸於盡意味,開始參田薑跟季月明。


    沒了官腔,全是?含淚控訴的?真感情。


    “這兩人參馮阮,根本都沒跟我說過,到底我是?禦史?大夫還是?你們是?禦史?大夫?這禦史?台誰說的?算。”


    陳樂時在旁邊幫她總結,“此乃越級行使?權力,屬僭越之?罪。”


    季月明瞬間扭頭瞪向陳樂時,陳樂時朝她拱手作揖,“臣實話實說,大人莫怪。”


    言佩兒,“她倆上朝之?前威脅我,問我梅公子最近怎麽樣。梅盛怎麽樣跟你們有什麽關係,你說這話不就是?想嚇唬我!”


    陳樂時幫著翻譯成官腔,“季田二人試圖用朝廷命官家屬的?安危,以此來恐嚇朝廷命官。”


    這兩條罪,已經夠定罪了。


    可言佩兒委屈。


    她站了這麽一會兒,隻覺得渾身發冷,雙腿發軟,唯有後?腦勺熱乎乎的?,感覺像是?有液體緩慢順著發縫頭皮流進脖子裏,風一吹黏糊糊的?。


    聲音已經開始發飄,她跟梁夏說,“皇上,她用玉板打我後?腦勺……我頭……”


    梁夏反應最快,已經讓李錢去喊太醫。


    陳樂時還在習慣性總結,“謀殺朝中大臣未遂,此乃三罪。”


    她說完一愣,扭頭看?言佩兒。


    言佩兒撐到現?在已經是?極致,風吹腦袋的?時候,她恍惚間好像看?了自己八百米的?床,一片雪白。


    意識模糊之?際,隻聽見別人喊,“言大人!”


    她沒對不起言大人,她今日站出來了,認認真真當了一回言佩。


    言佩兒當朝暈倒,陳樂時過去扶的?時候,手從她腦袋後?麵摸到了一手的?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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