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的夕陽掛在遠空,連影子都是那麽模糊不清。


    73


    入夜,頭戴鴨舌帽、身穿工裝服的唐顯友開著一輛麵包車來到了巧克力公寓的地下停車庫。他拎著一個工具箱下車,謹慎地四下巡視一番後,沒有坐電梯,從樓梯通道走到了十二樓。


    他走到樓梯通道口,探出頭朝走廊看了眼,無人,便閑庭信步地來到了洪梅的出租房門口,確認一下房號,沒錯,隨後便動作熟練地轉下門上的貓眼,從工具箱裏掏出可轉彎式掛鉤,伸進貓眼後,輕輕一扣就將房門從內打開。


    陳子華偷開門鎖的工具和技巧都是從唐顯友處所得,唐顯友自然比陳子華更加專業。


    開門後,唐顯友從容地將貓眼轉回,關上門,開始了他的布置工作。


    洪梅是住家保姆,除了每周一天的假期,平日不回家,這些他都已調查清楚,所以他可以仔細、從容不迫地幹活。


    唐顯友先是拿出一塊幹抹布,將自己的鞋底擦幹淨,進到屋中,仔細地翻查物件,他也不知道要查什麽,隻是趙老板讓他摸清這小保姆的底細,然後再裝上監控。


    每拉開一個抽屜,他都很小心翼翼地翻動,將物品原模原樣地放回,再推回抽屜。看了一圈,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唯獨在一個抽屜裏找到了許多兒童的圖畫,圖畫大多沒有畫完,上麵全是褶皺。這些都是孟真真幾個月來收集的董浩然的物件,比如董浩然畫畫,畫到一半發現畫錯了,他便隨手折起來扔進了垃圾桶,孟真真便偷偷撿出來,展平後帶回家。除了圖畫外,抽屜還藏了一些字帖、不要的作業本、手工玩具。孟真真進董家第一天就知道,她遲早要離開,以後呢,也許偶爾能夠正常地在路上相逢、相見、打招呼,也許隻能躲在遠處看看,也許永遠也見不到了,所以,她一直為分別的那一天做準備。


    人活著,總要留點東西做個念想吧。


    唐顯友檢查一番,沒有什麽收獲,便四處查看起環境,尋找合適的位置裝上監控。


    觀察了一圈,天花板的吸頂燈是最好的位置。


    他搬來凳子,站上去,正要卸下燈罩,卻聽到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腳步聲來到門口位置堪堪停下,幾秒後,便傳出掏鑰匙的聲響。


    唐顯友急忙跳下去,抓起地上的工具箱,閃身躲進了儲物間。


    片刻後,房門打開,啪一聲,客廳的白熾燈點亮,一身酒氣的丁虎成闖進來。丁虎成手中拎著兩袋各式各樣的零食,都是洪梅愛吃的,他把零食放到桌上,坐在沙發上。


    丁虎成粗糙的雙手摩挲著沙發套,環視著屋子,像是要把這裏的一切記憶都複刻進腦袋裏。看了一陣,他掏出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來。抽了足足半個小時,他重重歎息一聲,摸出口袋裏的一把鑰匙,不甘心、不舍得又無可奈何地放在了桌上。


    不知過了多久,唐顯友貓著腰,縮在儲物櫃底下,趴得腰酸痛,總算聽到外麵男人起身準備離開的聲響。


    誰知丁虎成走到門口,轉頭看到了桌上的紙杯,裏麵全是他扔的煙頭,他搖搖腦袋,歎口氣,從門口的櫃子上拿出一隻垃圾袋,回頭開始打掃房間。


    總得把洪梅的屋子收拾幹淨了。


    他動作很慢,知道這一次離去後,將來怕是再也沒機會踏進這屋子了。


    他細致地收拾著,從衛生間找來抹布,將桌子擦拭一遍,又拿出拖把開始拖地。


    唐顯友小腿蹲得難受,終於忍不住,身體向後方櫃子輕輕倚靠來借力,櫃子板材低劣,發出了輕微的吱一聲,他連忙把身體扳正。


    正在打掃衛生的丁虎成聽到了儲物間裏傳出的異響,盡管很輕微,可在這大晚上卻顯得格外清晰。他停下動作,將拖把放到一旁,走向儲物間查看。


    丁虎成剛走到儲物間門口,隻見一個戴著帽子和口罩的人從儲物間裏跑了出來,奪路而逃。丁虎成做了多年保安,也有過幾次抓賊經曆,他本能地伸出粗壯的大手一把扣住對方的手臂。


    唐顯友被他拽住,眼見逃不脫,轉身便掄起拳頭朝丁虎成臉上砸去。


    丁虎成個子不高,但身形壯實,扛揍,硬挨了幾記拳頭後,一邊嘶吼著“抓賊啊”,一邊和對方扭打起來。


    唐顯友聽他喊著抓賊,急於掙脫,情急之下不再留手,掏出口袋裏的老虎鉗便朝他腦袋狠砸。唐顯友殺過人,行事比一般歹人狠得多,一旦動手就不會留情,也不會計較後果,幾下就砸得丁虎成連忙鬆手,護頭抵擋。唐顯友又是一記砸在對方的耳朵上,丁虎成當場耳鳴,倒在地上翻白眼抽搐。


    唐顯友見此情形,權衡了幾秒,如今的局麵,一個入室搶劫加故意傷害跑不掉,怕是要蹲十年牢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當下心一橫,蹲下身,抓起丁虎成抽搐的腦袋,在他毫無反抗能力之下,用力一掰,丁虎成當場殞命。


    唐顯友第一時間關掉燈,喘著粗氣望著躺在地上不再動彈的丁虎成,嘴裏罵了幾句髒話發泄心中的緊張,深呼吸,過了幾分鍾,才勉強讓狂跳不止的心髒稍稍平複一些,不過心跳依然很劇烈。


    他靜靜聽著周圍的動靜,剛才的打鬥極其激烈,他害怕周圍人聽到動靜報警。


    不過也不知是因為打鬥持續的時間短,還是這裏的住戶本就人多雜亂,常有人聚在屋子裏喝酒打牌,住戶們已經習以為常,他等了足足半個小時,也沒人來過問。


    他心跳逐漸平複下來,看著地上的屍體,感到無比晦氣。


    他不過是想依樣畫葫蘆,來這個小保姆家裏偷偷安個監控,盯著她的舉動,完全沒想過平白無故添一條人命。這下鬧大了!


    74


    午夜零點,正準備洗漱的趙澤宇接到了語音電話。


    許多人都怕半夜接到電話。城市裏的打工人最怕半夜接到老家的電話。老家父母最怕半夜接到子女的電話。


    趙澤宇最怕半夜接到唐顯友的電話。


    他已經有種不祥的預感了:“怎麽了?”


    “我剛剛給小保姆家裝監控。”唐顯友很緊張,不知該怎麽跟老板開口。


    “然後呢?”


    “出……出事了。”


    “出什麽事,你被當小偷抓了?”


    “不是。”


    “你講相聲等著捧哏呢,趕緊說啊!”


    “我正要裝的時候,屋子裏不小心進了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你他娘是讓我猜呢?”


    “我把他弄沒了。”


    “什麽弄沒了?”


    “就是……就是弄沒了。”


    “你!”隔了一秒,趙澤宇才反應過來,大腦登時一片空白。


    “純屬意外,突發狀況,剛才他——”唐顯友正想解釋。


    趙澤宇立刻打斷他,怒道:“電話裏別給我胡說,現在要怎麽樣?”趙澤宇已經竭力在壓低聲音了,要不是王嘉嘉和小孩在家,他都要直接在電話裏大罵起來了。


    “最好……最好能今晚處理,我不敢離開房間,我需要一個大袋子,這裏沒有東西。”


    “你他媽——就一個袋子是嗎?……再另外弄輛車?行吧行吧,我來安排,今晚一定要處理好,不能出意外。”


    趙澤宇掛掉電話,嘴上低聲痛罵唐顯友真是個草包,心中焦躁不安。


    他隻想監視孟真真,看看王嘉嘉和她到底是什麽關係,萬萬沒想到,莫名其妙鬧出一條人命。


    好不容易王甬民的事翻篇了,這麽多年的威脅告一段落,誰承想又弄出新的事端,此刻他真想讓唐顯友去自殺,一了百了。


    事到如今,怎麽善後才是當務之急。


    今晚必須把事情解決,否則拖到明天,禍福難料啊!


    唐顯友要處理屍體,在公寓裏當然不能分屍,隻能把屍體運走。運走屍體,需要東西來裝,總不能拽著屍體的兩隻腳,一路拖到汽車上。可這大半夜的,趙澤宇去哪裏幫他找裝屍體的大袋子,如果此時有人賣化肥袋,十萬塊一個趙澤宇都會二話不說當場買下。


    他思索著,家裏的大箱子可以裝屍體,可家裏的箱子在主臥的衣帽間,王嘉嘉睡在主臥,而且大半夜他拿一個箱子出門,豈不是又有把柄落在王嘉嘉手裏了。即便王嘉嘉睡熟了,他把這麽大的箱子帶出門,也會被監控拍下來,隻要拍下來,都是未來潛在的風險。這條路肯定走不通,得想別的辦法。思來想去,趙澤宇想到了公司保潔那裏有套垃圾桶的黑色大塑料袋。


    一時半會兒也隻有這個辦法,趙澤宇連忙下樓開車,一路上和唐顯友打語音電話,雙方用很隱晦的語言溝通細節,半個字不提死人。


    來到公司,整幢辦公樓都是趙澤宇名下的物業,他將車停到地下車庫後,找到保安休息室裏的值班保安,讓他拿出辦公樓所有物業部門的鑰匙交給他,讓幾個值班保安全部立刻下班回家,不能在公司停留。保安雖然心中好奇,但是老板的要求,他們也不敢多問。


    趙澤宇明天會讓唐顯友跟這幾個保安私下解釋,老板昨天半夜在公司臨時接待重要人物,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所以要保密。


    趙澤宇獨自來到監控室,仔細查看,確認整幢樓所有人都已離去,他詢問唐顯友怎麽操作後,關掉了整幢樓的監控,並將當晚的監控數據全部刪除,外加格式化。隨後他去了保潔的儲物間,尋出了幾個套垃圾桶的黑色大垃圾袋,又看到一個墨綠色的嶄新未使用的備用垃圾桶,便將垃圾袋放入垃圾桶中,推著垃圾桶乘電梯到了地下車庫,將垃圾桶放到公司備用汽車的後備廂裏。


    做完這一切,他稍稍鬆了口氣,掏出手機,夜班司機就陳子華一個,隻能打給他,讓他立刻來公司。


    半個小時後,陳子華趕到公司,趙澤宇一見麵就歎口氣,咒罵起來:“唐顯友真是個草包,他娘的大半夜去人小姐家,被警察衝了,結果他撞翻警察逃出來了,一路奔到地下停車場,真是膽子夠大,兩顆蛋怎麽沒被他跑丟。”


    陳子華心裏好笑,可唐顯友是他領導,他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隻好捂嘴裝作關切地問:“唐總現在怎麽樣了?”


    “衝撞警察可是刑事罪,抓到了要判刑坐牢,他現在躲在地下停車場,不敢動彈呢。”


    趙澤宇掏出備用汽車的鑰匙,吩咐道:“你地圖搜一個位置,巧克力公寓,你現在把車開到那邊的地下停車場,把他接應出來。”


    “巧克力公寓?”聽到這熟悉的名字,陳子華不由得愣了一下。


    趙澤宇沒覺察到他的不對勁,繼續說:“你去接應一下他,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坐牢吧?你不用擔心,你隻是個司機,他不會虧待你的。”


    陳子華心中泛起了擔憂,巧克力公寓,這麽巧嗎?他也不敢多問,接過鑰匙,馬上開車走了。


    趙澤宇回到樓上的保安室,在電腦上重新打開了辦公樓門口的監控,他要確保不會有人回來,哪怕再小的風險,他也要避免。


    他抽著煙,開始了焦急等待。


    唐顯友那邊傳來消息,現場已經全部清理還原完畢。


    當時搏鬥隻是撞倒了一些物件,沒有打碎重要的家具物品,他把現場可能的指紋腳印都擦了一遍,地上的血跡本就不多,也都用清潔液反複處理了。他上樓時便是走樓梯,沒有被電梯監控拍到。他檢查了死者的手機,從聊天記錄看,死者被小保姆甩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過來,死者沒有和小保姆通過電話,也沒有發過消息告訴對方他要來,可見小保姆根本不知道死者今晚會來。


    隻要把屍體處理好,他相信這事能順利瞞過去。


    陳子華開車來到了巧克力公寓的地下停車場,唐顯友躲在樓梯通道口的後麵,見陳子華下車,他才從通道背後走出來,拉開後車門坐上車,催促著離開,一邊訴說今天找小姐從警察眼皮子底下逃出來的經曆。


    陳子華載著唐顯友駛出了巧克力公寓,朝公司方向駛了五六分鍾後,來到一處夜市附近的路口,這裏停了一排出租車。唐顯友叫陳子華停車,他讓陳子華把車交給他,他自己開回去,讓陳子華打車離開。


    唐顯友坐上車,看著陳子華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這才放心地開車掉頭回到了巧克力公寓的地下停車場。


    他觀察周圍沒有人,遂從後備廂裏搬出垃圾桶,一路從樓梯通道回到小保姆家中。


    他將丁虎成的屍體放進黑色大垃圾袋,再裝入垃圾桶,又細致地檢查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這才推著垃圾桶離開。


    下樓也是走樓梯,由於拖著垃圾桶,底下有兩個滑輪,他非常小心地一級級台階逐級而下,每下半層,都要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樓道是否有人經過。


    這段路程,用了足足半個小時,總算有驚無險,他渾身浸滿冷汗,將垃圾桶重新搬上後備廂。坐上車的那一刻,他總算長舒一口氣。


    75


    “怎麽樣,辦妥了嗎?”辦公室裏,趙澤宇睜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他和唐顯友都一夜沒睡。


    唐顯友點點頭,許多話電話裏不能細說,此刻他才將整個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


    昨晚他駕駛汽車一路來到了西郊的雙子水庫。雙子水庫是唐顯友老家所在鄉鎮的備用水源地,位於半山腰,需要從國道轉過去,再開五公裏的山間公路。


    正常這種水庫,即使再偏僻,也阻擋不了中年男人們半夜垂釣的熱情,但雙子水庫特殊,一來水庫位於山窩,除了附近居民,外麵的人知道的少;二來通行的山間公路終點是江北最老的一處公墓所在地,離水庫幾百米,唐顯友小時候便總聽人說那裏鬧鬼,別說半夜,大白天水庫邊都陰氣沉沉,幾年前水庫發生過一起多名小孩集體溺斃的事,因此水庫更是罕有人來。


    唐顯友是附近村民,對水庫情況很了解,所以他考慮拋屍地點時,第一時間想到了此處。


    他將車停在水庫邊上一隅,此時已是淩晨三點半,哪怕是不怕鬼的夜釣者也應該已經走了,可他做事一向謹慎,依然花了半個小時沿著水庫走了一圈,仔細檢查,確認沒人後,才從車上拖下裝在垃圾袋中的屍體,連套幾個袋子防止弄破,再往裏麵塞入一些石塊,用繩子係緊包好,拖到了岸邊係著的一條木板船上。每年水庫管理部門都會派清潔人員清除水葫蘆和垃圾,所以岸邊長年累月係著這樣一艘垃圾清理船。


    他用竹竿將船劃出了十幾米遠,將包裹起來的屍體推出小船,沉入水中,然後劃船回到岸邊,係好船,現場檢查一番,沒有遺漏後,這才駕車回去。


    趙澤宇皺眉問:“你確定這人死了,沒人知道嗎?”


    “我查了微信聊天記錄,他沒跟小保姆說他會過來,沒打過電話,小保姆昨晚也沒給他發過信息。現場我處理幹淨了,以我的經驗,看不出屋子裏進過人。我之前已經查過巧克力公寓,除了一樓和電梯,其他地方都沒有監控,我昨晚沒坐過電梯,沒有被監控拍進去。”


    “那他一個大活人失蹤了,他身邊人總會報警吧?”


    “我今天會找人安排好,以律師捉奸取證為理由,找巧克力公寓的保安調監控,給他塞個大紅包,把公寓的監控刪掉。就算警察來調查,也沒用。”


    “你確定警察查不出來?”


    “應該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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