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吉稍怔,看向王之玄的目光多了分認真。


    這個亂世裏,隻要是女孩,甭管是侯府千金還是國公小姐,不識字再正常不過,好端端的,謝狁讓她來上什麽課?明明在他眼裏,她更該受訓的是禮儀。


    李化吉想到銜月與老嬤嬤先後吐露的的兩句話,雖隻有一點點,但也讓李化吉有了猜測,這謝狁莫不是想讓她嫁給王家的郎君。


    還是村婦的李化吉自然沒資格進琅玡王氏的大門,可現在不一樣了,她是大晉的隆漢長公主,這層身份不同凡響,頗有聯姻價值。


    李化吉的猜測在心頭一晃而過,再抬眼,就仍是笑吟吟,若無其事的模樣。


    這堂課上得不好不壞。


    王之玄準備要走,李化吉起身喚他:“眼看又要起風雪,先生入宮可有轎輿?”


    又不是人人都是謝狁,可以坐著車轎在大明宮內來去自如。


    王之玄道:“並無。”


    李化吉緩步走來,身上攜著的香氣也近了。


    時人好熏香,王家郎君更懂鑽研其道,可王之玄配了那麽的多的香料,都沒有配出李化吉身上這般出塵清逸的香味。


    有了對比,王之玄頓覺得香室裏那上百種香料味道都俗不可耐,恨不得趕緊回去砸了。


    他屏息凝神。


    李化吉停在他三步遠的地方,這讓王之玄看清了李化吉寶藍彩繡牡丹織金錦對襟宮裝,被高領好好束縛包裹起的脖頸上截,露出了一粒小巧卻調皮的紅痣。


    王之玄幾乎立刻垂下了眼瞼。


    李化吉似乎未察覺,溫言笑道:“若先生不嫌棄,便坐我的車輿出宮。”


    她連不給王之玄推辭的理由的想好了:“尊師重道,理該如此,這是陛下的一點心意。”


    王之玄想拒絕,可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道了聲謝,便又攜著那卷書走了出去。


    黃門引他入轎,姑娘坐的車輿總要小些,他坐著連腿都不大伸得直,也正因如此,他仿佛被李化吉留下的香味給包圍了,他輕輕一嗅,鼻尖的苦茶香味就讓他想起了那一粒小痣。


    這是從沒有的事,世家好蓄美婢,王家也不例外,從小到大,環肥燕瘦,王之玄並未少見,論理不該被一個村婦牽了神才對。


    *


    王之玄走後,李化吉收了笑,重新走回書案前。


    她轉頭就瞧見李逢祥托著下巴,看著她微笑,李化吉有些奇怪:“你在笑什麽?”


    “王先生確實年輕俊朗,阿姐你瞧上他了也不奇怪。”


    李逢祥促狹地眯了眯眼。


    什麽尊師重道,不過借口而已。


    上個先生在時,李化吉可沒有派過車輿送他,所以在這九歲的小童子眼裏,他的阿姐就是看上王之玄了。


    這沒什麽,阿姐為了他已經耽擱了許多青春年歲,換做父母雙全的女孩,早該出嫁了,阿姐著急,操心起自己的婚事也無可厚非。


    何況他現在做了皇帝,雖然隻是個空草包,但與過去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別,也能讓阿姐認認真真地挑個人中龍鳳。


    ——這大約是李逢祥做這個皇帝為數不多的好處了。


    他拉著李化吉的手:“阿姐,你看上誰了,盡管與我說,我拚了命也要你得償所願。”


    李化吉抽出手,道:“不要亂說。”


    隻是見了一麵而已,她怎麽可能看上王之玄,不過是想到謝狁有可能要她出降王家,因此早做點打算而已。


    畢竟謝狁隻管要她聯姻,可不會替她著想,身份如此懸殊,她嫁入王家,究竟能不能過好的問題。


    無論她嫁的是王家的嫡支還是旁支,她都得先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當晚謝狁來時,她正在練字。


    王之玄寫得一手漂亮的字,據他玩笑,一把白扇隻能賣兩文錢,但隻要他往上寫一個字,這把扇子就能漲價到一百多文。


    李化吉精打細算慣了,剛聽這故事時,心裏有點遺憾,這樣好的買賣她竟然做不上。後來看王之玄的字險中求平,飄逸有致,確實很好看,她心裏起了點豔羨,也想學。


    王之玄教書是隻顧自己痛快,不懂如何督促學生上進,自然想不到要布置課業,李化吉完全是靠著自覺練大字。


    但謝狁一來,那因為練字而靜下的心就斷了,她無奈放下筆,步出迎拜謝狁。


    謝狁來了回鳳陽閣,便已自在地如歸了家,自上首坐了。


    眼皮一抬,就看到李化吉臉上落了兩點不大不小的墨跡,因為練字費力,已經被汗水暈開,在白皙的臉上尤為明顯,成了隻花貓。


    她自己還一無所覺,畢恭畢敬地站著,頗有幾分孩童強裝大人的稚趣。


    謝狁要說什麽倒是忘了,過了會兒,他方才記起來,悠悠閑閑轉著玉扳指,道:“你用你的車輿送王之玄出宮去,為何?”


    果然什麽大事小事都逃不開謝狁的眼睛,李化吉也沒打算瞞著他,把那套尊師重道的理由拿出來搪塞了番。


    人心隔著肚皮,隻要她不說,那點小九九可不怕被人瞧破。


    可謝狁到底是謝狁,李化吉敏感,他又何嚐不是明察秋毫。


    何況銜月的小冊子是明確地寫著,老嬤嬤撈起白綢帶束縛李化吉時,提過一句王家郎君愛細腰。


    小冊子還記著,雖然老嬤嬤被趕出去了,李化吉不必再苦學走路,可那白綢帶她仍舊日日纏著,並未取下。


    謝狁並未將王之玄授課的事提前告知李化吉,也不過是想試探靠著自己的敏銳,李化吉能不能忖度出他的用意。


    她猜到了,謝狁也沒有半點生氣,大約是和蠢人交往多了,謝狁很少能遇到可以順應他心意的聰明人了。


    他道:“王家現任的家主對王之玄期許很高,準備等他成家立業後,便把王家交付到他的手中,他的態度是可以影響王家對李逢祥帝位的態度。”


    李化吉心頭俄而一緊,她怕泄了神思,沒有抬頭。


    謝狁道:“其餘反對者者尚可殺,可王謝兩家聯姻至今,姻親複雜,都是長輩,我不好直接動手,一切就看你能為你弟弟做出多少貢獻。這是最有效簡便的法子。”


    他起身,邁步向李化吉。


    李化吉還在思索他的話語,沒料到他突然走了過來,等回神之際,下巴已被他的虎口掐著抬了起來。


    那雙烏沉沉濃墨般的眼眸清晰地在眼前展開,狹長,如裂開的一道深淵,風過穀底呼號不止,讓人不敢探底下的究竟是鬼還是怪。


    李化吉緊張地吞了下唾沫,她的頸皮便扯著那粒小痣上下滑動,似跳躍的火星。


    謝狁收回的目光重新鎖到了她的臉上,在她頭皮都快毛出麻意時,他抬手,粗糲的指腹磨過她的臉頰,來回摩挲,反複幾回。


    就在李化吉戰戰兢兢,胃都快緊張地要抽搐起來時,謝狁輕描淡寫丟下了一句話。


    “下回練字,別把墨水甩上去了。”


    謝狁鬆了手,後退一步,自然是看到了她雙腳發軟的沒出息模樣,他從鼻子裏哼出了聲笑,冰涼的衣袍擦過李化吉的裙袂。


    “不必送了,好侄女。”


    這是走了。


    李化吉拖著發軟的腿,手摸在椅把上,才勉勉強強坐了下來。


    她沒有什麽心思去思考什麽琅玡王氏、帝位,她所有的思緒都被她掛在謝狁的舉止上了。


    李化吉想不通謝狁突如其來的狎昵究竟是什麽意思,她為此陷入了長久的折磨與自我折磨中,直到一個時辰後,依然一頭霧水的她隻能選擇放棄。


    以她目前的道行,似乎還沒有辦法理解謝狁此舉背後的深意。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她做得不合心意了,謝狁應當會提醒她的。


    第07章


    “當時王謝兩位家主助漢室渡江時,就約下了要共治天下。”


    四處窗戶關得緊,隻聽北風呼號,地龍卻燒得宮室溫暖無比,將束放在美人觚的梅花催開了,如胭脂般,隱有暗香。


    銜月正與李化吉細說當下政局。


    百年前正逢中原八王戰亂,五胡亂華,當時還隻是晉王的李瑞手無寸兵,亦無寸權,倉皇南渡,南方的世家大族也對他不置一詞。


    李瑞過江月餘,仍舊門庭寂寥,無奈之下,便請王謝二位家主幫忙,王謝二位家主這一幫,就將帝權瓜分為二。


    其實兩家都有野心,可是時局動蕩,無論哪家貿然稱帝,都容易被其餘野心勃勃的世家當活靶子。


    李瑞雖無能,但好歹占了個正統血脈,因此將他擁立為帝,好擋去紛爭,王謝私下再拉攏江南大族聯姻,形成了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方才穩住了局麵。


    但也正是如此,幾個世家虎視眈眈,彼此聯姻,又彼此戒備,都想做皇帝,都做不了皇帝,自然也不想對方做皇帝,如此百年,到底相安無事。


    誰料,謝家卻出了個謝狁,未得兩家長輩同意,便連殺兩帝,又自作主張推立了李逢祥,這讓王家很不滿,懷疑謝家此舉是在為之後奪得帝位而屢次試探。


    其實王家也知謝狁並未殺錯人,先帝李涵不滿世家擅權,籠絡近臣,以他為中心集結出一股反世家的官僚勢力,縱然謝狁不動手,王家也會想辦法讓李涵悄無聲息死在深宮裏。


    王家不滿的是,謝狁不打一聲招呼,擅自弑君不說,還弑得那般明目張膽,罪陳天下。


    但謝狁是誰?他生長在烏衣巷謝家,最了解這些祖父外祖父叔叔伯伯的心思,早在得知李逢祥還有個阿姐時,他就想到該怎麽平息這些怒火了。


    聯姻。


    把李化吉嫁到王家去,王家與漢室親近,就相當於給了他們一個索套,能套住皇帝的那種。而且謝狁弑君,王家聯姻,從名聲上說,王家必落讚名。


    確實是最省時省力的好法子。


    唯有一件,謝狁並未考慮過李化吉的心意。


    對他來說,一個七巧板剛好缺了塊木板,李化吉能合上,自然就讓她去合,至於她的心意,一塊木板有何心意?


    李化吉微微歎氣,臉轉向了熏籠,嫋娜升起的香霧遮住了她落寞的神色。


    銜月道:“王家郎君多,大司馬不忍心殿下嫁於旁支,方才讓王二郎進宮授課,至於殿下是否能抓住這個機會,就看殿下的心意了。”


    李化吉不為所動。


    謝狁說過,王之玄得王家器重,日後很可能會成為王家家主,可她若嫁給王之玄,李逢祥卻還在謝狁手裏,可見最後謝狁要掌控的還是王家。


    可王家怎肯接納一個落魄公主為王家主母?說到底,還是要靠她色/誘。


    李化吉本分了十八年,怎麽做得出來這樣孟浪的事。


    但再不情願的事,因為關乎帝位和姐弟的安危,李化吉臊著臉都要去做。


    她比往常早起了一個時辰,親自到膳房蒸了一食盒的點心,手裏又卷著她練出的大字,頂著風雪,趕到太極宮。


    王之玄已經到了,天寒地凍,他接了份苦差事,正被小皇帝拉著在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旁取火,白狐毛的鬥篷已經脫下來,被室內暖氣一熱,狐毛尖都化出水來。


    李逢祥正殷切道:“這幾日天寒,先生來去實在辛苦,莫若在宮裏住下,也好時時督促朕學習,朕九歲才開蒙,許多知識學來還很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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