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手而立的謝狁耳朵卻尖,他聽不見韋氏的哭訴,卻能精準地識別?出小妻的疑問,又適時地露出個苦笑來:“父親與母親是遵著王謝二?家的世婚之約聯的姻,哪有什麽感情。”


    韋氏一震。


    父母不合與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其實是最正常的。甚至於,在韋氏的一貫思維裏,都不會用感情去判斷父母之間?的關係,她隻在意父親是否給?足了母親作為正妻的尊重。


    既然就連韋氏都不在意父母是否有感情,謝狁這般的郎君又怎會露出這般的神?色呢?


    好像父母沒有感情,很叫他委屈了似的。


    韋氏正想不明白,就聽謝狁道:“化吉,我後院幹淨,你便?不知道其實世家的後院糟心亂事實在多,和你那個小小的家一點兒也不能比。”


    李化吉擰眉:“可你們到底是一家人啊。”


    謝狁冷笑:“一家人又如?何?父親不喜歡母親,有段時間?很寵某個侍妾,叫母親很不滿,便?給?我喂了藥,叫我生了場大病,好栽贓給?那位侍妾。”


    李化吉震驚:“啊?”


    謝狁垂下眼瞼,嘴角耷拉了下去,好似並不願意回憶:“都是過去的事了。”


    李化吉就露出了那種很無措的愧疚的表情:“你從未與我說?過,我竟不知,倒叫你想起傷心事,讓你傷心了。”


    謝狁勉強牽了牽唇:“無妨,好些年了,我早不在意了。”


    隻叫韋氏驚得嘴巴都合不上。


    謝狁怎麽會露出了這種表情?


    他還是那個寡恩薄義、高不可攀、自傲自負的謝狁嗎?


    他這般暴露過去傷痕,主動流露脆弱的樣子,哪有過去高傲的模樣,反而像是條搖尾乞憐的狗。


    韋氏隻覺天崩地裂,難以接受,就見原本還生著氣的李化吉,聽了謝狁的話,倒愧疚起來,她主動靠近了謝狁,手悄悄地


    探進?了他的掌中,輕輕地牽了牽他。


    這是種無聲的安慰。


    謝狁人高馬大的,李化吉站在他一旁,明明隻能到他的胸口,他卻莫名矮了截似的,靠著李化吉的肩,道:“多謝化吉,還有你願意陪著我。”


    韋氏又無聲地睜大眼。


    她覺得謝狁這不要錢的樣子很眼熟,稍微想了一下,倒真叫她想起來了,謝二?郎後院的那些侍妾,最擅長的不就是這樣裝可憐嗎?明明一分的痛苦卻能被誇張到十分,就是為了把郎君的心勾到她那兒去。


    謝狁怎麽好得不學,盡學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而且謝狁,怎麽有臉學得下去的?


    正當韋氏的認知世界又無聲無息崩塌了回,那大夫終於走了出來。


    含桃的孩子可保,也可不保。隻是就算要保,含桃也要吃很大的苦頭,生育時極容易難產,而若不保,含桃性命無虞,但此生再無可能有孕。


    李化吉聽得心情壓抑起來。


    她不能再逼謝狁了。


    盡管她很想逼謝狁,可是就在剛才她已?經意識到了,謝家就是這樣的謝家,生長在這樣的謝家,謝狁還能滋生出情誼來,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她不能再一味地逼迫謝狁了。


    李化吉得想另外的法子。


    她的手還在謝狁的掌心裏,她輕輕勾劃了下,將?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郎君,我想和含桃單獨說?會兒話,好嗎?”


    她站在他麵前,但謝狁總要低著頭,才能看到她,看到她狐狸眼彎彎,瀲灩住水波,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盡顯柔和。


    謝狁其實很不願李化吉與含桃有交集,因他很看不上含桃這樣的婢女,覺得她肮髒無比,如?果?李化吉和她在一起,一定會被帶壞的。


    可是李化吉這樣看著他,叫謝狁沒法拒絕她,於是他點了頭。


    謝狁點完頭就後悔了,他想,等?李化吉見完含桃,她這身衣服就不能要了,還要讓她好好沐浴熏香。


    李化吉走進?了房內。


    因謝狁不屑踏進?擷芳院,於是臨時收拾出來來一間?廂房叫含桃躺著,裏麵空空蕩蕩的,含桃瘦弱的身子躺在那薄薄的一片,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她在哭。


    李化吉剛走進?去,她就道:“娘娘,奴婢想錯了,奴婢不要這個孩子了。”


    李化吉溫和地問道:“為何?”


    含桃明明很舍不得,哭得淚流滿麵,說?出來的話卻是理智的:“奴婢因為孤獨,所以想留下這個孩子,可是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這是不公平的,他有奴婢這樣的阿娘,會活得很苦的。”


    “娘娘,若是可以,奴婢隻想求另一個恩典,可否讓奴婢脫了奴籍,離開謝府?”


    李化吉歎口氣,剛要在她身畔坐下,含桃忙提醒她:“娘娘不要靠奴婢太近,陛下不喜。”


    李化吉頓了一下。


    她想起了含桃曾說?過的事。


    謝狁看不起擷芳院的婢女,把她們當瘟疫一樣防治著。


    李化吉道:“可是你身子不好,還要墮胎,把你留在謝府我不放心,我是一定要管你的。”


    含桃忍著淚意搖搖頭:“娘娘隻要讓奴婢出府就好了,奴婢並不嬌氣,什麽都受得了,隻是墮胎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李化吉歎息,憐愛地摸了摸含桃的臉。


    含桃想躲,李化吉卻不容她拒絕:“你放心,我會護你的。”


    說?完這話,她就提著裙子走了出去。


    “郎君。”


    謝狁正在琢磨該怎麽瞞著李化吉將?身上的衣服給?燒了,就聽一聲脆響,是李化吉主動喚他,他轉身過去,李化吉提著裙邊從台階上邁著細碎的步伐走了下來。


    “我有些累了。”


    謝狁聞言,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將?李化吉摟到懷裏:“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李化吉搖搖頭:“含桃的事還沒解決,我不想回去。”


    她臉上露出了些倦色,望向韋氏,韋氏僵著臉看她。


    李化吉道:“含桃願意把這孩子打了,但條件是要出府。”


    韋氏硬邦邦道:“隨她。”


    韋氏不是非要含桃死,她隻是不願府裏有個挑釁她權威的存在。


    謝狁見韋氏也答應了,就覺得這事可以圓滿結局了,便?道:“這會兒可以回去了?”


    李化吉卻道:“可是含桃身子虛弱,我擔心她,所以想收留她一陣。”


    謝狁想都沒有想:“不可能。”


    李化吉沒有再如?以往那般強硬的態度質問他,而是軟軟地看著他:“為什麽?郎君,你便?這般狠心?”


    謝狁受夠了李化吉的厭惡,忽然能得到她這軟軟的目光注視,心裏很不忍,不願辜負她的期待。


    她能對他有期待,說?明還是覺得他有藥可救的,對嗎?


    謝狁想要滿足李化吉的期待,可是他的偏見根深蒂固,本就難以改變,何況他還很擔心含桃會帶壞李化吉。


    戲子、侍妾的狐媚手段真的太厲害了,就連謝狁用心學了幾成,就能讓自己脫胎換骨成功成為了另一個人,讓李化吉都對他改觀了不少,當這樣一個以狐媚為術的女郎與李化吉朝夕相處,萬一也讓李化吉變得放浪形骸、水性楊花,他該怎麽辦?


    李化吉都不還沒有喜歡上他呢。


    謝狁道:“我們可以給?她安排一個清淨的去處,讓她好好養身體,為什麽非要帶到你的身邊呢?”


    李化吉道:“因為我不相信謝二?郎,謝二?郎不似郎君這般有情有義,含桃懷了孩子,對他來說?,無異於背叛,我擔憂他會殺了含桃。”


    她輕輕地說?道:“謝二?郎到底有前科,他對自己的發妻尚且如?此冷漠,何況一個區區婢女,與他來說?,殺死含桃與捏死一隻螞蟻無異吧,所以我不敢信他。”


    謝狁默了會兒,道:“你當真覺得我有情有義?你從前還說?我薄情寡義,你甚至都不信我的告白之言,可是你現在說?我有情有義,化吉,你當真是這般想的嗎?”


    李化吉點頭道:“對啊,我是這般想的。謝狁,我從前並不了解你,以為你當真斷情絕愛,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出身。你很厲害啊,謝狁,有這樣的家人,你還能靠著自己,一點點學會情愛。”


    她笑眯眯的:“所以,謝狁,你會救含桃的,對嗎?”


    第79章


    謝狁望著李化吉的笑, 仿佛生了輝光似的,將他往日裏心中那點陰暗的角落短暫地照亮,攏下許多不?可多得的暖意。


    他半邊身子都快酥麻, 像是?被下了軟骨散, 隻想依依地靠著李化吉, 抱著她的身子,心?貼著心?, 去感受她的心?髒是?否與他


    一般雀躍地跳動著。


    謝狁不自覺道:“好。”


    他又做了退讓。


    李化吉準備把?含桃放到李逢祥的府邸去,不?叫含桃礙著他的眼,她是?如此地為他著想,謝狁高興不?已。


    ——實則李化吉隻是?想讓含桃安生地多休養段時?間,若是?與謝狁住得太近,心?緒不?安, 難免影響養生。


    但這種小細節謝狁是?不?會在意的, 若非礙著有外人在, 府裏還在舉辦喪典, 他會直接把?李化吉帶到鶴歸院,放下簾帳, 好好地親親她。


    可李化吉一定不?會讓他這般做的, 為了擺脫‘冷血無情’的印象, 謝狁隻好忍下心?中?的欲.望。


    李化吉處理完含桃的事後, 又回去陪崔氏。


    謝家人多, 可真正為小侄女傷心?的隻有崔氏和謝四郎了, 但李化吉回到奠堂的時?候, 謝四郎並不?在, 隻有崔氏傷心?地哭著,她的婢女急得不?得了, 手裏捧著參湯勸她喝一口。


    崔氏鎮日哭,也吃不?下飯,人已經很憔悴了,要靠喝參湯續著命,可她連參湯都喝不?下。


    李化吉見婢女著急,也一道陪著勸崔氏,寬解她,可是?喪女之痛豈是?常人能感同身受的,崔氏隻搖頭無聲地哭著。


    李化吉沒了法子。


    忽聽崔氏啞著嗓子道:“娘娘這胎是?男兒?還是?女兒??”


    李化吉見她肯開口,鬆了口氣,道:“孩子還在肚子裏,哪知道男女?不?過無論?是?男女,我?都是?喜歡的。”


    崔氏麻木道:“臣婦便祝娘娘此胎可一舉得男。”


    李化吉聽出她話裏有話轉過頭去,就見崔氏雙目直直地望著女兒?的牌位,兩行清淚從眼角滾到下頜。


    李化吉不?安:“怎麽了?”


    崔氏不?答,她的婢女爭先恐後地回答:“四郎君想把?外頭的兒?子接回來,養到四少夫人膝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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