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隻是像而已,“仙人”肚子高高隆起,顯然隻是生的稚氣重了些,實則身懷六甲,乃是嫁為人妻的婦人。


    崔潯芳起身,麵朝婦人福身,“見過嫂嫂。”


    賀蘭香對婦人的身份頓時了然。


    七姓世代通婚,來的這位,應當就是去年初嫁入崔氏門閥的盧氏女,盧寶月。


    “我是打著看管小?妹的名頭出?來的,再不到處走?走?,我真是要被悶瘋了。”


    盧寶月挺著個大?肚子,性子卻風風火火,到了便端起謝姝席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嚇得謝姝趕忙去奪:“這是玫瑰花茶,你喝不得!”


    盧寶月叉起腰:“有什麽喝得喝不得的!能將這小?畜生喝下來倒也好了,這都誤了快兩旬了,按理早該出?來了,我這是懷了個哪吒麽!”


    李噙露也勸她:“急什麽,都說瓜熟蒂落,時候不到,急也沒用啊。”


    盧寶月氣到發笑:“你們一群未出?閣的姑娘,也敢拿這樣的話搪塞我。”


    她視線隨即落到賀蘭香身上,笑說:“想必這位便是賀蘭嫂嫂了,嫂嫂你來評理,你說她們這群丫頭片子是不是不害臊!”


    賀蘭香被牽連進去,跟著笑鬧半晌,晌午一至,人也疲乏下去,便就地臥在了屏風後的貴妃榻上,閉眼小?憩。


    她歇下,李噙露也自覺乏累,與崔潯芳結伴,找其他地兒午睡去了。


    三兩分?散,最終席上也就剩下謝姝與盧寶月兩個人。


    謝姝還像兒時一樣,將頭枕在盧寶月膝上,讓她用頭發絲給?自己?搔耳朵。


    “我還是同你最有話說,她們我都不喜歡。”謝姝埋怨,“露兒姐也同以往不一樣了,在臨安過了幾年,回來便不與我親近了,讓人生厭。”


    盧寶月道:“因為隻有你還是孩子心性啊,生在咱們這樣的家族裏麵,哪有什麽親近不親近,無非是今日你家得勢,我便離你近些,明日她家得勢,我便離她近些。家裏若失勢,公主千金也要坐冷板凳上,若得勢,野鳥也能飛上枝頭,充一充鳳凰。”


    她冷笑。


    謝姝沒聽到弦外之音,霎時急了,抬臉瞪眼道:“我謝家哪裏失勢了!”


    盧寶月長籲一口氣,手指頭戳了下謝姝的頭,“你啊,狗屁不通。”


    “我通的!”謝姝急於證明,“你們說的那些曲曲繞繞我都懂,我隻是懶得去想而已。”


    她氣鼓鼓杵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麽似的,朝盧寶月湊過頭去,高深莫測地道:“寶月姐,你知道李家為何?會匆忙從臨安回來嗎?”


    盧寶月:“新帝登基,皇後未定,誰不想帶自家女兒碰碰運氣。”


    謝姝搖了搖頭,湊到盧寶月耳畔,說起了悄悄話。


    盧寶月聽完大?驚失色,忙去打謝姝的嘴,“事關整個李氏的清譽,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謝姝揉著嘴,“這可不是我亂說,私底下好多人都在傳了,誰不知道宮裏新帝連日寵幸——”


    盧寶月連忙捂結實了謝姝的嘴,下意識看向屏風後那道醉花弱柳般的身影,低聲?訓斥:“住嘴,以後不準再提。”


    謝姝輕哼一聲?,“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氏要想壓下這樁醜事,除非找個厲害的靠山去規勸新帝,謝折倒是可以。”


    盧寶月語氣倏然嫌惡,“別鬧了,他們怎會將女兒嫁給?一個六親不認的瘋子,那是要教後人恥笑的,更不說——”


    “那瘋子還是個聾子。”


    聾子。


    賀蘭香睡意朦朧,乍然便清醒過來,困意蕩然無存,眼中疑雲密布。


    傍晚,蟬鳴聒噪,落日流金。


    眾多女眷結伴出?府,惜別過後,各上車馬。


    崔懿剛好下值,途經李家府邸,見到妹妹與弟媳從中出?來,幹脆同行護送,另與賀蘭香寒暄片刻。


    寒暄完,眼見崔懿動?身,賀蘭香道:“不知崔副將可否有空,與妾身借一步說話。”


    崔懿麵露詫異,點頭應下,揚手讓馬車先?行。


    步入靜處,賀蘭香問起了謝折耳朵一事。


    她對此其實早有困惑,隻不過自從離開臨安以後,謝折的耳朵便一直正常,使?她險些忘了那一茬。


    崔懿以為是什麽大?事,聞言不由苦笑:“原來是這個,夫人心細如毫,想是早已發現。這沒有什麽說不得的,昔年遼北大?營軍紀崩壞,鬥毆打架之事每日不計其數,大?郎當時年幼,不提防便被打壞右耳,又未能及時醫治,便積屙成疾,右耳聽力盡失,平日隻靠左耳聞聲?。”


    賀蘭香回憶起她刺殺謝折的那個夜裏,猶豫道:“可他的左耳,似也不太?靈敏。”


    “舊疾複發時會那樣。”崔懿道,“他當時右耳傷勢太?重,殃及左耳筋脈,每逢陰天,左耳便會連帶失靈,與他說話,要麽離得近,要麽用力吼。”


    賀蘭香恍然明了。


    她說不出?自己?是個什麽滋味,隻是感到心口很悶,無比的悶。


    “因為什麽?”她問。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會因為什麽被打到耳朵失聰。


    崔懿失笑,搖頭道:“夫人,你沒挨過餓吧?”


    “惡狗搶食的場麵你都不一定見過,又怎會知道人餓急了是什麽樣的,遼北糧草常年短缺,將士很多時候都隻能靠穀糠充饑,穀糠也要靠搶的,搶不到便挨餓,餓就沒有力氣,沒有力氣,上了戰場便是死路一條。”


    “將軍小?的時候,搶起飯來很凶,因此挨了很多打。”


    “他太?想長高了。”


    *


    回到謝府,正值天黑,賀蘭香剛到住處,便聽見從天而降一道脆響,那尋遍京城才買到的上好蝴蝶瓦,竟被工匠失手打碎一片。


    若放平日,賀蘭香必定看也不看徑直略過,畢竟那是用謝折的錢買的,她不心疼謝折,自然也不心疼他的錢,打碎幾片瓦,關她什麽事。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麽了,竟走?到被摔成三半的瓦旁,俯下身觀望片刻,道:“粘好繼續用吧,怪可憐的。”


    細辛春燕被她驚到,問她怎麽了,她也隻是搖頭,回了房中歇息。


    夜半時分?,房中燈火一顫,賀蘭香被悶雷聲?驚醒,睜眼見床前矗立一道高大?的身影,險將她嚇沒了魂魄。細辛春燕縮在房門兩側,瑟瑟不敢出?聲?。


    “你嚇死我了!”她恨不得一腳踹謝折身上,捂著心口坐起來道,“大?晚上的不睡覺,來找我做什麽。”


    謝折一身冷盔,顯然是剛從外麵回來,身上尚沾潮濕霧氣。


    “你今日去李氏門上了?”昏暗光線加深了他五官的淩厲,連帶聲?音也是不加修飾的硬。


    賀蘭香不停撫摸胸口,坦然承認:“是啊,謝姝帶我過去的,昨日裏她娘才帶她來看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謝折麵沉如水,盯著她的臉,字眼凶沉,“今日都吃了什麽,喝了什麽。”


    賀蘭香餘驚未消,下意識便去回想,腦筋轉動?一二,反應過來,抬眼對視謝折,巧笑嫣然:“將軍是在擔心我麽?”


    她的胸口還在隨呼吸而起伏,寢衣輕薄,旖旎風光若隱若現,肩上一側衣襟滑至腰畔,雪膩的半個臂膀裸露在-外。


    謝折臉更冷了。


    賀蘭香見好就收,慢條斯理地將衣服提上,口吻慵媚,“放心,你侄子不會出?事的,你自己?也動?腦子想想,給?我下毒,無論成功與否,能為她們帶來什麽好處,何?必一驚一乍的。”


    片刻寂靜過去,冷硬低沉的聲?音乍然又起:“從今往後,見什麽人,去哪,做什麽,都要和?我提前稟告,否則,你永遠都別想再出?這堵房門”


    賀蘭香緩慢係著衣帶,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直到立在床前的身影轉身向門,她才驀然叫道:“謝折。”


    謝折停下。


    賀蘭香下榻,一步一步,赤足站在他背後,道:“轉過身,看著我。”


    謝折轉身,看著她。


    賀蘭香及膝烏發披散瑩玉般的身軀上,眉目清豔,唇瓣不點而朱,她站在那一動?不動?,一呼一吸間,便已是接近鬼魅的誘惑。


    四目相對,她伸出?手,勾住了謝折腰前的革帶。


    與冷甲相配的革帶,又冷又硬,就像站在她麵前的這個人一樣。


    今日她見了那麽多人,似乎每個人都比謝折強,她們哄著她捧著她,對她極盡溫柔,百般討好,可她知道,那些人裏,沒有一個是看得起她的,她們對她笑,叫她嫂嫂,眉目流轉時,眼底的輕蔑藏都藏不住。


    賀蘭香知道自己?是個異類,從一開始便沒打算融入進去。


    可她真的挺想發瘋的。


    什麽方式都行。


    她邁開步子,冰質玉骨的雙足隱在裙裾下,視線從革帶開始,一點點往上遊走?,對視上那雙漆黑的眼眸。


    “禮尚往來。”她咬字纏綿,“我今後要將我的行蹤告訴你,那麽從現在開始,你也要將你的行蹤告訴我。”


    謝折不語,垂眸,看向勾在革帶上的那根手指。


    有粗糙漆黑的革帶相襯,他今日才發現,賀蘭香白到駭人。


    像遼北剛落下的綿雪,經不得絲毫觸碰,否則便會留下違和?的痕跡。


    “說,你今日都幹了什麽。”


    柔媚的聲?音響在他左耳,勾在他革帶上的手指鬆開,攀上他胸膛前的鐵盔,指腹若即若離,磨蹭上麵粗糲的刀痕。


    他看著賀蘭香的眼,神情一如尋常,無波無瀾,“去了軍營練兵。”


    “還有呢?”


    “入宮,麵見陛下。”


    “同陛下說了什麽?”


    “他後日想在清涼台為我辦接風宴。”


    “還有呢?”


    “沒了。”


    攀在胸甲上的小?手緊了下子,鮮紅指甲輕輕摳著上麵刀痕,僅是看著,便教人生出?難耐癢意。


    “不可以對我撒謊。”賀蘭香審著他的眼神,眼角媚色絲絲上揚,話中冷裏帶嗔,威脅著,“你對我撒謊,我就也對你撒謊,知道嗎。”


    謝折未有聲?色,後退一步,讓胸膛上那隻還欲往裏延伸的雪白落了空,未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燈火猛地跳躍一下,之後趨於平穩,散著柔軟的光。


    賀蘭香收回手,看了眼自己?尚帶殘冷的掌心,又抬眼定睛看著消失於夜色中的高大?身影。


    真不愧是吃糠長大?的,心真狠。她在心中如是想。


    後罩房中,水聲?嘩啦。


    守在門外的士卒麵麵相覷,不知今晚的將軍是怎麽了,回來便要水,水到了,拎起水桶便往身上兜頭大?灌,連灌三桶。


    黑暗的房中,水漬延綿,喘息粗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纏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巧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巧魚並收藏纏香最新章節